九歌微敛了脸上戏谑的神色,他的洞察力,着实敏锐得可怕。
她不说话,他笑笑不在意,又说:“你一生自由,穿行无羁,原本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羁绊住你,但有些事情,不管你愿不愿意,一旦开始,除非到死的那一天,否则就永远无法结束……”
147 忘情
折扇倾斜,他忽然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剧烈的怆咳声从他喉间断断续续逸出,带动整个人微微颤抖。
九歌连忙伸手扶住他,迟疑道:“……你没事吧?”
他好一会儿才停止咳嗽,仰起身子,阳光下脸色显得异样的苍白:“没事,前天下雨,不小心染了风寒。”
他咳得这样厉害,九歌皱眉:“你不是大夫么?”
她一脸认真,他却突兀的笑起来,一瞬间眉眼间光华尽绽:“九歌,你没听说过医者不自医这句话吗?”
“……为什么?”
“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治疗的时候会不够理性啊。”他答,见她关切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抬手抚摸,脑海中蓦然想到什么,手指在身前一顿,却没有再抬起来。
“薛姑娘的情况怎么样?”九歌问。
想起昨天见到她时她的样子,叫人忍不住担心。
“恢复得很好,再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
“希望她能想开些。”
“只要人活着,总还是有希望的。”他转头看她。
目光依稀有些不同。
九歌低低垂眉,半响莞尔一笑:“你说的对,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她,已经没有了。
君无瑟对她说的、做的那些,她不是真的毫无察觉,从药王谷回来的那天,她和他在青楼里度过那清冷的一夜,她竟然不能感觉到时光的飞速流逝,隐约的,她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除去主仆之谊,还有别的什么在不知不觉间萌发。
但她是个死人,是鬼魅,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魂飞魄散,烟消云散在这个世间,一丝痕迹也不留。
萧隐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九歌继续百无聊赖,撑着下巴坐在走廊里看山庄里的佣人们来往忙碌,他们脸上无一不是带着满满的喜悦和欢yu,静待着这场婚礼的来临。
。
是夜。
秋风送爽。
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忽闻悦耳的萧声从山庄的一栋阁楼里传出,那萧声说不出的轻灵空茫,在寂静的月色里,犹如幽谷水流声潺潺,幽静而辽远,仿佛与世隔绝。
萧声启承转和,然而到了情深处,心为之动,恍恍不能自抑。
九歌立在窗前给桌上的植被浇水,听到那萧声,待辨别出是何首曲目时,登时愣住了。
是《忘情》。
这首曲子她听过,即便在几十年里都不曾再有机会听到,也依然烂熟于心。
几乎是一瞬间,她打开门寻着声音而去。
已经入夜,山庄里走动的人很少,只有值夜的下人还在坚守岗位,见到她出来,低声打着招呼。
她充耳不闻,一切只做视而不见,一心寻着悠扬的萧声而去,额头两处突突的疼,好像立刻要炸开了似的。
148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萧声在指引着她不断靠近,近在耳畔的时候,她终于停下,第一次,脚下步伐难掩的凌乱仓惶。
孤灯下,玄衣男子倚窗而立,侧影修长。
女子停在门口,凤初转过身来,羊脂的白玉萧从唇边移开,笑着问道:“九歌姑娘喜欢听萧?”
孤影斜,虚虚晃在门外绯衣女子的脸上,越发衬得皮肤苍白透明。
九歌嘴唇颤了颤,喉咙里干涩的吐出几个字:“。。。。。。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他唇角勾起笑容,走到桌旁站定,抬手示意九歌进来,方才不疾不徐说道:“要回答姑娘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但,凤某对一些事情仍旧感到疑惑,希望姑娘能帮我解答一二。”
焦躁的心境此时方才渐渐冷静下来,九歌静默片刻,抬头看着他:“庄主若是问前几日跟我说的那件事情,那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庄主想必已经知道答案。”
她拒绝得干脆,他也不恼,道:“凤某要问姑娘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九歌百思不得其解,他还能有什么事情不明白的,竟需要她来解答?
“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只是困扰凤某许久,这个问题对于姑娘来说,却应非难事,”他说下去,“大约在五十多年前,北泽帝都曾发生过一件著名的惨案,礼部御史大夫不知为何在朝堂上得罪了先帝而被打入天牢,自他被贬后,朋党之论便开始在朝廷蔓延,受牵连者甚众,哪怕只是语言讨论涉及礼部御史大夫者,皆指为党人,重者人首分离,轻者牢狱之灾,所受牵连者及其亲眷,上至八旬老人,下至三岁孩童,无一幸免。”
他说了半天,九歌道:“庄主有话不妨直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就在所难免。”
“但匹夫无罪。”
“这些话,我以为庄主不应该同我说。”
有些事,她做不了主。
凤初不以为然:“第一次见到姑娘的时候,姑娘听见了我和落雁的对话,从假山后走出来试图想要阻止我,虽然失败了,但却让凤某记忆犹新。姑娘与落雁不过一面之缘,然而却能施力相救,对一个素未平生的人尚且能如此,可见姑娘对世间万物心怀怜悯之心。”
九歌稍沉吟,说道:“那我有没有告诉过庄主,那天,依我的身手,我原本来得及阻止你对薛姑娘动手,但我最终没有。”
他抬眼,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仿佛她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半响淡然一笑:“姑娘不用急着否认,凤某相信自己的眼光,至于这支曲子,还请姑娘三日后务必不要缺席我的婚礼,到时候,凤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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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无言的等待
这一晚,九歌最终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出来时月上中天,没有落落萧声,虫鸣声便从空气中细细密密的渗透出来,显得夜晚更加的凄清。
入秋了,温度骤然冷下来,九歌抬起手搂紧了贴身衣衫,抬头时无意间发现前方不远处,屋檐下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
白衣萧然,侧影成玉。
再走近些,她认出原来是萧隐。
他站在她必经的路上,眼眸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样子。
自从药王谷回来后,因为彼此居住的地方相隔甚远,她倒是好几天没有再见过他了。
“我刚才从这里路过,看见你急匆匆的过去。。。。。。”待她走近,萧隐问道。
“只是一些小事,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九歌四两拨千金。
眼见她随时准备走,他低头闷笑一声,语气失落:“九歌,去了一趟药王谷之后,我以为你已经足够信任我了。”
九歌抬头看他,不避他的目光:“信任是建立在双方的基础上的,说我不信任你,那你信任我吗?”
“自然。”他面色如常。
九歌不置可否,半响突然正色道:“就凭你跟踪我到这里,你觉得这是你信任别人的表现?”
就算心急如焚,但多年来行走世间训练出来的本能,让她不能忽略藏在身后或许存在的危险。
听她说完,他一脸讶然懊恼的表情,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竟然被你发现了,看样子功夫真的退步很多。。。。。。但我发誓,这绝对不是因为不信任。”
他将折扇举到头顶发誓,配合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模样滑稽之极,像个十足的小孩,想到自己快百岁,在魅中不算年长,但和人类比,实在是,九歌忍俊不禁,一扫先前阴霾:“那是什么?”
她一笑,他心情跟着大好,卖弄似的伸手指了指耳朵:“萧声很美,我才跟着你过来,给我曲譜,我也能吹出来。”
敢情他跟着她过来,就是为了与这萧声比较一番?
“听闻太医院院士的大公子从小便得药王真传,不仅一手好医术,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莫不成不是吹牛?”九歌懒懒挑眉。
世人只知他药王弟子身份,很少有人去加以联想,她猜出君无瑟的身份,他的,便不难猜了。
“你、你。。。。。。”萧隐大喘气,九歌以为他是惊讶她发现他的身份,难道君无瑟还未告诉他不成,却听得他一脸震惊与不可置信,“你竟然觉得是吹牛?!”
“难道不是?”她老老实实疑惑,完全不知某人几乎气得要吐血,他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维持起来的名声,在她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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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命运的转轮
但这样内心竟感觉到另一种从没感受过的美好,他喜欢的,厌倦的,从来没有人在乎更多。
“让我再听一次刚才那支曲子,我能吹出来,”他信誓旦旦,垂眸看她,“一定比他吹得好听。”
或许是雪白月色的关系,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然而神色认真,眸如点漆,竟不像是在说笑。
九歌抬头望天,细碎的星子,流淌在苍青色天河,像是命运的转轮,一刻不停歇,而今走到这一步,不得已卷入世间是非,可无论结局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转回头看他一眼,灿然一笑:“好啊,下次有时间,我把曲谱写给你,今天太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一言为定?”他伸出手,朝她勾了勾小指。
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九歌伸出小指跟他勾在一起,小小的,被他勾紧:“一言为定,但如果到时候你吹不出来,或者,没有凤庄主吹得好听,可就别怪我说你吹牛了!”
“好,”他爽朗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的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
她向来不爱做无法兑现的诺言,因为知道那是多么伤人的决定,那个叫辛河的少年,她不能毁掉他如火苗般刚刚燃起的希望,是她的迫不得已。
而这一晚,九歌答应萧隐的约定,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整个人散发的气息,让她不忍拒绝,或许是因为他在她身边,说他会吹那支曲子,吹得比任何人都好,他是这个夜晚唯一的温暖。
那个时候,她也没有想过,看似如此简单的诺言,要实现它,那么难,那么的,遥不可及。
。
“小丫头,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哪,连老头子我这么大个人在这里坐着都视而不见?”
庭院中的大树下摆有一方石桌,此刻正坐了一个人,见走廊那头有人走过来,大声唤道。
九歌和萧隐道别后,一直想着心事,此刻听见有人说话,目测方圆几里除了守夜的仆人以外就只剩下自己,转过头去看:“李叔?”
是那一日送她和萧隐出庄的中年男子。
明明才四十出头的样子,却自称老头子的怪人。
“哈哈,小丫头片子还认得我这个老头子?”他哈哈大笑,招手唤九歌过来,“来来来,陪老头子我喝几杯。”
盛情难却,九歌只好走过去,他拍了拍旁边的凳子,顺手递过来一坛子酒,酒香扑鼻,似是陈年好酒:“丫头酒量如何?不能喝的话可不要逞强,陪老头子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九歌接过酒坛子,自顾自斟满了眼前的杯子,仰头咕噜咕噜饮尽,翻转示意给老人看,一滴不剩:“您看如何?”
他诧异片刻,笑道:“丫头好酒量,倒是老头子小看了!”
151 假欢畅,又何妨无人共享
说着端起酒杯来,亦是一饮而尽:“老头子我很久没有找到如此酒友,开心得很,今夜,丫头一定陪我不醉不归!”
“好!”九歌爽快应下,抬手又是一杯,酒味醇烈,她喝得有些急,呛了一口,然而不知怎么,那一刻脑海中想起和君无瑟在书阁那晚,他跟她谈论茶,她一窍不通,甚至被嘲笑了一番。
。。。。。。停住!不准想他了。
九歌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身侧的李叔不停的喝着酒,忽然抬头看她,“光喝酒未免太单调,丫头可曾有什么有趣的故事,不妨给老头子我讲讲?”
九歌愣了一下,缓缓摇头:“没有。”
他并不失望,默然饮酒,半响又道:“丫头能陪老头子我畅快喝一次酒,实乃人生之乐事,老头子我也活不长久了,一桩心事藏在心里几十年,再不说出来,恐怕就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九歌不语,人都说酒后吐真言,其实未必,只是有些事情藏得久了,外表平静无波,内心里却早已腐朽不堪,需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吐露罢了。
“老头子一生追逐名利,原可顺遂一世,直到遇上她。。。。。。”
从未想过会遇上一些人,遇见了,便是命里的劫难。
他娓娓道来,诉说着沉淀在记忆深处久远的往事,往事香醇,如美梦,如烈酒般令人陶醉。
酒香依然不停在在空气中弥散,带着阵阵诱人香气,九歌有一杯无一杯喝着杯中酒,忽然道:“二十多年前,朝廷曾暗地里派出过一些官员入民间,试图查清一些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刺杀案,但那些官员不仅无功而返,领头的官员,却再也没能回去。”
此事在当年却没能引起朝廷足够的重视,因为正值两朝更迭之际,她能知道,也仅仅是机缘巧合。
那个领头的官员,是李姓。
李叔爽朗大笑,举杯同她示意:“丫头好聪明,事到如今,老头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错,我便是那外界传闻早已死去的李辞!”
他爱上奉命追查的罪犯,不能自拔,诈死逃脱,但往后的每一日,却都成了煎熬。
从日光蓦然转为阴暗,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这样的逆转,那之后的日子,并没能如一开始想象的那般顺遂美好,反而是逐渐暴露出彼此的缺陷和差异,变得互相怨怼憎恨。
怎么开始第一次争吵的,也不大记得了,只是到了后来,连争吵都变得奢侈的时候,他发现,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再后来,就听到她刺杀任务失败的消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她没有留给他只言片语,想来是对他彻底失望了。
他把余下的一生留在这里,也不知可否能换得一分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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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落花人独立
“好了,今夜把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老头子实在觉得畅快得很,来,丫头,我们干一杯!”李叔举杯大笑,畅快的笑声远远传开去,回荡在无边的夜色,似是真的释放了压抑在内心多年来的心事。
微风簌簌,从树枝间洒下细碎月光,落地斑驳。
夜渐渐深了。
喝着喝着,李叔忽然开口问她:“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吧,可有喜欢的男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