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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红线……不,不,这是赤寺山茶的花瓣!由火焰丝化成的,寄宿着阳炎最后神体的花瓣!
缓缓握起手心,我难以置信的抬头望向冰鳍,是让我鼓起勇气吗,冰鳍?鼓起勇气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我必须从这个幻境中平安归来,然后和冰鳍一起找到阳炎的家乡,因为我们答应过要带他回家!
不要紧,一定没问题的!因为我并不孤独,虽然一个人置身于这片异境,这簇猛火,但看不见的红线却一直将我与最亲近的人们紧紧牵绊在一起,永远不可分离!火焰嘶鸣着,我感到比火焰更温热的眼泪滚过我的面颊,落在那片熊熊燃烧的妖炎中……
像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地面忽然摇晃起来,脚下瞬间升腾起清爽的风,我惊讶的睁开眼,只见漏斗形的巨大风壁强有力地将火焰屏障撕扯着向外推散,悬挂着明月湛蓝的星空出现在我头顶上方。
难道一滴眼泪就能让这火焰的炼狱化为轻烟?难道自然想要得到的,只是一滴真挚的眼泪而已?也许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类与自然,看不见真相的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包围在白石路两边的浓雾被强劲的风鼓荡开去,神阙内的景象渐渐呈现在眼前,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那个脏孩子嘱咐我一直向前千万不要分心,因为包围在浓雾里,狭窄的白石路的两边,根本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头皮发麻地看着海浪喷出白沫拍击着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是恨到要杀了我,如果听了他的话回去,我也许已经掉入大海,葬身鱼腹了!
艰难的喘了口气,我转头向着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挡的道路尽头,半山腰的宽阔平台上就放置着那座铜香炉,如今它已在风雨侵蚀下绿迹斑斑了,堆积着苍白灰烬的炉内,却依然蠢动着残存的黯红火苗!
香炉背后,一座几近颓圮的建筑伫立在满月的光里,飞檐翘角已经松脱断裂了,门楣上金漆剥落的匾额依稀浮现出“龙王庙”的字迹,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分外可笑。庙门的一边笼罩着浓密的树荫,绿得近乎墨黑的树冠上缀满星辰般的白花,传送着我熟悉的爽快香气——那是不应在这季节开花的高大橘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三芳野的正体!
作为替青之宫指引御座所在的使者,这棵树就是那放射青绿光芒的“火炬”吧!三芳野在这里,那么……十五夜呢?我转头四顾,不远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断的树桩……
可能也是橘树吧,残留的树皮是光滑的薄绿色,但那凄惨的断面已经在风雨摧残之下,变成毫无生气的灰黑。我跑过去跪坐下来,抚摸着那冰冷的树桩——这就是十五夜,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为我被发现睡在树下,因为我的无心快语,而横遭斧斤的十五夜……
比起青之宫的原谅,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谅!也许此刻已经太晚了,但是,至少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切断这因果的根源!
突然起身奔到铜香炉旁边,我奋力推动那沉重的金属体——因为这祭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能净化它。然而就在接触到炉壁的瞬间,惊人的温度蓦然穿透我的手指,香炉像融化了一般通红透明,霎时间高热席卷过来,那是比刚刚的贪欲火焰更炽烈百倍的黑火!
指尖的皮肤并没有异样,包围我的是直接烧灼着精神的虚无之火。会被这火苗融化吧?我的力量果然不足以净化这欲望的烈焰,可是已经没法回头了,被焦热夺取全部感知力和思考力的脑海,只是本能的保留着推动香炉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一刻,捆绑在灵魂上的灼热镣铐突然被打开了——荡漾着银星的绿色光流霎时从掌心喷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水膜倏地裹住了我。虚幻之焰翻卷着暂时退却了……
我抬起手,却看见那枚高洁的山茶花瓣正渐渐崩解为清冽的水光,几乎是自不量力的对抗那肆虐的火焰——那是阳炎,他在用最后的力量保护我!
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漆黑火焰和翡翠水流剧烈相撞,乌炎与绿光纱霎时炸裂为怒放的烟花,随即一同渐渐归于寂灭,最终在视野里消失。
“漾滟!”此刻我脱口而出的,是龙神最初的真名。然而也许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回应这个名字了……
来不及咀嚼悲伤,乘那巨大香炉稍稍冷却的片刻,我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推倒;巨大的铜器发出沉闷的响声,曳着香灰滚入深邃的海渊。精疲力竭的我跌倒在崖边,默默的看着月光照映着海面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不管是不是已经太晚,不管我的行为是不是毫无意义,身为人类,我只能做到这些!
这一刻,眼底……摇荡起一片萌葱的光芒……
就像干渴的沙地上突然涌起一眼清泉,最初是星星水脉,渐渐涨起层层的水波,轻柔的涟漪荡漾着,一圈圈笼罩在我周遭,眼前被那动人的绿意照亮了……
我身不由己的站起来,环视着包围我的碧清幻水,那芊芊莽莽的水草顺着清流顾盼飘摇,就好像动荡的丝丝长发,这发丝一瞬间漫漶为潭,流淌为溪,汹涌为河;汩汩的,潺潺的,淙淙的跳踉奔流,那是无比清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生机的流水啊……
在摇曳的波心,我看见了熟悉的面影:蓬松有致的翠绿碎发,临风飘举的洁白衣袂,径直到不可思议的容颜,还有与发色同样青葱的双眼,那眼神有些任性,有些懒散,有些骄傲,但更多的是真挚。
“漾滟……”我不由自主地嗫嚅着。这就是曾经被诅咒、被放逐的龙神,曾经那么寂寞的他,竟也能拥有如此洒脱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们,带我回家……”龙神的声音回荡在脑际,“谢谢你们,冰鳍,还有火翼。”
已经可以如此从容地说出我的名字了吗,这一度因为力量衰弱而畏惧火焰幻兽之名的龙神……因为已经可以回家了对不对?这片一望无际的海,就是漾滟的故乡!
龙神轻盈地转过身体,眺望向眼前铺展开的万顷波涛,这一刹那,围绕着他的幻水欢畅的旋转舞动起来,曳着星光一下子拢住他纤细而矫捷的姿影,片片轻绡薄罗似的水幕翻卷凝结,融成一朵透明的蓓蕾,龙神就置身在那蕊芯里,如同婴儿般纯真而柔弱,同样也像婴儿般拥有未来无限的可能。
仿佛某种预兆般,一道细细的青焰从花心中央笔直的沁出,像扇面般缓缓打开;随着这缕苍翠的光流慢慢晕开,渐渐扩展,水之花一瓣瓣娇柔而绚烂的轻启——含苞,初绽,盛开,怒放,一直开到极致。光芒的余韵一波波涌出,眨眼间划过整片海域,不断奔赴悠远无际的彼方。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们。”伴着生气勃勃的浏亮话音,花蕊中龙神少年的外形蓦然变化,匀称的身影流畅的拉伸为清波涌动的光柱。不待我细看,夺目的盎然绿光再度闪过花蕊中央,这光柱随即曳起银星奔向夜幕沉沉的长空,一路上在苍穹里画出极光般的轨迹,撒落纷乱的星屑,宛若天地间架起的一道霓虹的浮桥——那就是漾滟的神体吧。
不同于山林之主天狮子的雄浑辉煌,那是清绮流畅的幽艳之姿,婉转屈伸的水之蛟龙腾空而起,在天际轻灵地划出一道旖旎的碧绿流线,瞬间投向宽广无尽的海洋。
就像激射而出的嚆矢,随着漾滟的神体没入大海,地底隐隐传来轰鸣声,仿佛巨兽苏醒前的低吼一般。我惊讶的抬起注视海面的眼睛,衰朽的庙宇像被看不见的手摇撼着,渐渐崩坍,石块和朽木不断落进黯黑的大海里。仅存的指引御座的神木——三芳野的正体上,无数洁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灯一样燃起,呼应着神木的变化,海面上霎时亮起无数萤火,辉映在天地之间——迎魂火,那是中元的迎魂火!
漾滟开启了青之宫回归仪式的序幕——这就是他送给我们的,送给人类礼物!
一瞬间,代表禁忌的神阙消失了,像被展开的画卷一样,狭窄的白石路平铺开来,转眼间化为光滑石板修成的广场。成串的灯笼亮起,缤纷的彩幡飘扬,这曾是囚笼的地方,再一次变成了祭典欢乐的舞台!
我看见阿宝、夷则、萦廻甚至天狮子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人潮涌动里我无法靠近他们,环顾四周,身边的“人们”一看就不是人类,但却完全没有骇人或怪异的感觉,反而是有着奇妙的异色美貌,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人类!是人类!”看见我以后,每一位都这样说着,“这本来是大家一起参加的聚会,你们总是缺席呢!”
就在目光无法穿透的黑暗中,火焰丝线早已将彼此的世界紧紧维系在一起,排斥也好疏远也好,都无法切断阻绝这灼热的牵绊。所以在整个自然界的欢会里,人类也许会一时缺席,但绝不会永远回避!
我被脸上满是焦急期待的人们推挤着,沉浸于毫无隔阂的温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寻找着一个身影——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又瘦小又肮脏,还不停咳嗽的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见他,难道仅仅因为是他让我此刻能站在这里?
海面突然沸腾起来,迎魂火像不断爆开的水泡,朝空气里抛洒着光之微粒,三芳野的橘树正体燃烧起来似的笼罩上一层青翠的光晕,看到这景象,人群欢声雷动:“时辰到了,青之宫要回本体里去!恭送啊……”
我曾经看过雷渊天狮子壮丽的神体,也看过龙神漾滟清灵的神体,此刻领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宫的神体又会有怎样的辉光?就在我揣测之间,从庙宇的废墟里,一道强光以压倒性的力量喷薄而出。这光芒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经在刹那间化作了五颜六色的光流!
数不清的精魅光流穿越了我的身体,奔向那闪射着神光之处。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样,我膝盖一软坐倒在地,甚至连合上眼睑的余力也没有了。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黑,有人从背后遮住了我的双目,一个不那么动听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太不当心了!青之宫的神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才突然出现,这奇妙的孩子。对于他的声音,我的记忆是那么新鲜,而那指尖熟悉的温暖,却分明来自更遥远的时空……
神体……经过了!我只觉得一阵温柔而暴烈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呼啸渐渐消失在远处。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松开了,但遗失的温暖却从心底被唤醒,我怎么会忘掉呢,那曾经让我这么安心的温暖!这回我再也不会弄丢了!
我急忙站直身体四下寻找,那肮脏矮小的男孩背影很快就要隐没在朝向大海欢呼的人群中了!
“等一等!”我追着他跑了起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任性的一个人承担着一切默默消失,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逃掉!
在小岛尽头那桥形岩石上,无路可走的小男孩终于停了下来。即使因为奔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可他还是固执的不愿回头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为奔跑吧,心跳那么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没有了正体,所以无法再长大,也无法在维持过去的样子,很辛苦吧……”
那瘦小的肩头轻轻震动了一下,这细小的动作随即淹没在一阵更剧烈的咳嗽里。
“为什么不牵着我的手呢?你不是说过的吗: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强背影,虽然没有了那清爽的香气,那明朗的美貌,但是我记得他手指的温暖,那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过来!”他那沙哑的喊声几乎是粗暴的,从咳嗽的间隙传出他断断续续的语声,“你为什么要想起来?我不想见你!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控制自己艰难的声音,我弯下腰从背后轻轻握住他沾满泥垢的小手,“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正体是橘树,即使被砍断也会再次发芽的啊……”
突然间,十五夜激烈的甩开我的手转过身来,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无比:“不行!我不能重新发芽!如果重新发芽生长的话,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就会……忘了你!”
我想去拥抱那颤抖的小小肩头,却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动作猛地推开,但下一秒,他又依恋似的抱住了我无所适从的手臂:“三芳野说得没错……我果然是个傻瓜……等你有什么用,你明明,已经忘了我啊……”
是的,的确忘记了!来到这片海滩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十五夜的记忆;来到这片海滩之后,我把一切都当成了一个梦境。为我遭受了这么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彻底的忘掉了!背负着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我只能抱紧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至少还来得及,这一段丢失的回忆,终于找回来了!
这一刻,十五夜因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响在我耳边:“你终于回来了,讷言……”
讷言吗?我的名字,是火翼啊,而为我取名的人,他却拥有最谦逊的名字,面对着彼岸世界,他总是讷于言辞,静静倾听……
原来我错怪妖怪们了,他们的时间观念比谁都好。没错的,是几十年了,我也根本不必为遗忘这段记忆而自责——原来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们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讷言。
“是的,我回来了。”在体认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着抱紧十五夜,因为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祖父也在怀念着十五夜吧,这深刻的思念一定强过我百倍;也许因为不愿再次打扰这岛上的平静,也许因为更多我无从知晓的牵绊,祖父封存了这份思念。但这斑斓的一夜一定频频在梦回时叩访他的灵魂,以至于那份思念在传承了祖父能力的我的心灵深处复苏。
尖锐的呼啸声划过了天空,伴着短促的爆裂声,一朵硕大的烟花绽开在十五夜身后的星空里,绚烂的花瓣瞬间熄灭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坠入大海,像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