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面骂一顿,那我就全完完了,如果到了那种地步,我还不如去死。
那个女工友是谁呢?回想起当时那猛地一声喝,我的心又凉了半截。她是语文老师的妻子,很可能认识我。我语文学得好,是语文课代表,平时收完作业常往语文老师家送。语文老师还有个女儿在我班上读书。叫虹,她长相一般,却文静得有些动人。她成绩好,常在教室里轻轻哼邓丽君的“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声音很甜美,很抒情。她平时喜欢借我的作文看。她本来可以在她爸爸那里看我的作文,但她不,一定要等到作文发下来后才从我手中借。我以前没感觉,她看了就看了,但近段她看我作文的时候我就非常紧张,我恨不得篇篇作文都拿班上最高分……
现在我想,那个女工友,也就是师母,回去后一定会告诉语文老师的,语文老师也许会告诉班主任,也许不会。但他一定不会再要我当课代表了。还有,虹知道这事后,一定会非常鄙视我,再不会借我作文本了。她以后看我时,眼神一定会冷冷的、幽幽的、怨怨的……
待惊魂甫定时,“可耻”两字开始在我心中空空落落地回响,像盖邮截似的,反反复复在我心头烙着。我感到好难受,胸口好痛。我不停地问自己:我是一个可耻的人吗?我是一个可耻的人吗?然后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感谢命运,总算让我逃过一劫。十几天后,我的紧张不安终于有些舒缓。因为语文老师也没撤消我的课代表,他女儿虹还一样笑吟吟对我。我就知道师母也许并没有看清是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手心子仍然有些冒虚汗。也就是从那件事后,我发现我长大了,有了羞耻之心,懂得克制欲望,遵循礼仪。
只是我有些奇怪,我怎么会如此在意此事呢?仿佛有种猛回头的感觉。事实上在童年,这种小偷小摸我们简直就习以为常了。整个瑶村没有哪家瓜地无我们的足迹,没有哪家果园无我们的踪影。也常常被人抓住,臭骂一顿,敛着脑袋领受着,等放了又去偷。那时也并不是没有接受规则和道德的教育,而是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没管它道德和制度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这一次我却是如此的在乎,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现在想来,我最怕的或许还是虹知道此事后那双失望的眼睛。也许我们的廉耻之心,也是从对异性的最初关注而开始的?谁知道呢?
真的是谢天谢地呢,在我懂得廉耻之心后,宽厚的上苍包庇了我所做的第一件错事。如果那事被揭发了,从此我的命运之旅该不知会如何改写呢?最大的两种可能是,一是我会自杀;二是我会自暴自弃,从此默认自己是个可耻的人。青春期的小人儿,脆弱如花,是经不起一场稍大的风雨的。
一个人的雨夜
这个情景我也在小说《近距离相吸》写过,小说中阳的出现是我添加的,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承受那夜的风雨。
我每晚都要加班。那晚,教室熄灯时天还是好好的,但等到只剩我一个人时,窗外突然起风,天空惊雷乍起,我一看不好,就忙着吹烛收书跑下楼,可是晚了,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颗由疏到密,没十几秒钟,整个世界就哗啦啦响起一片了。我没有伞,只好靠在一楼的墙根边发呆。寝室离教室有一里多路远,原先是一个养猪场,稍稍粉刷一下后,便被学校暂时租用,作为我们的寝室。寝室与教室之间是一条烂泥巴路,又没有路灯。学校当时建得匆忙,学校建成后只忙着招收学生,没有人想到还要修一条水泥路,哪怕是用碎石沙子铺一下也好。而这个春季雨水又特别勤,路就全淹在水中了,只有间隔铺垫的砖头还露出水面,作为学生往返跳跃的支点。我现在觉得那条路是有寓意的,与我们当时的心境真是匹配。
我靠着墙壁,雨一直不停,哪怕是变小一点都不。我很烦躁,然后又很伤感。我想起了这几年来自己的付出,觉得老天爷真他妈的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们谈恋爱还能考起大学,而我不能!?如今别人每晚在寝室里大谈女人和性,我却利用他们谈女人的时间在加班加点,倘若今年金榜题名的是他们,而名落孙山的又是我,我他妈的就再不要活了,把这条薄命还给这个瞎了眼的老天就是!……在想像中,我把自己弄得很悲烈,也很脆弱。
夏初的夜晚本来已有温热的感觉,可来雨时阵风强烈,天地复归寒冽。站在墙根边,我冻得浑身哆嗦。雷一个一个以忽略我的方式炸响,闪电也恨不得能直接穿透我的薄体。事实上闪电也许真的穿透了我的薄体,因为闪电时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在哪。我团团转着身子,却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时我又像丢失了多年的兄弟,心中的孤独就更加深了。
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我只好敛着头冲进了雨幕之中。我踏得泥水飞溅,闪电的余光虽然照亮了道路,可也使得整个大地有一种飘浮的感觉。突然我一脚失控,哗啦一声摔出好远。爬起来,全身已是湿淋淋的,然后我干脆什么也不顾及地猛跑起来。可没跑两步,我又滑倒了。这一次跌得很重,我的屁股生生地搁在了砖头上,麻麻的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那一刻,我脆弱得不成,猛地眼泪就如雨般注下来。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寝室的。我回去时寝室里灯火已熄,只有语言的淫花在盛开。没有人看清我的委屈和孤独,黑夜里,我像一匹不吭一声的狼。
如果真有命运一说的话,我想那个雨夜一定是我命运转折点。几个月后,我以全班最高分数考上了大学,生命终于摆脱了它的低谷状态。
落榜之夜
那夜皓月当空,我呆在家里一幅六神无主的样子。去县里看榜的同学还没回来,我虽然考得太糟,但心底仍保留一份期待。邻村放电影,名字叫《中国霸王花》,妈妈说:你还不如去看场电影吧。我想也好,就去了。
我去的时候,电影早就开始了。一队女兵英姿飒爽的,在挥拳踢腿,嘴里嚯嚯有声。我站在人群里,来自四面的喧嚷声很快就将我内心的不安抚平了。我眼睛盯着屏幕,渐渐就进入了角色,那些女兵们的吃苦耐劳在我心底一一有了回应。我想相对她们来说,我的读书生涯也并不舒坦啊,可最后的结果又将会如何呢?
我这么想时,那个去县里看榜的同学突然如魅影般地飘到了我的身后,他撞了我一下,我才把目光和心思从屏幕上收回。我说:你回来了?他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出去说话。我见他表情严肃,就知道情况不妙,不知为何,我竟特怕走出这人群。
但我不得不跟着他走出人群,把那团掩藏自己的光亮和声音远远地抛在身后,惨白的月光重新笼罩了我那颗惶恐的心。一地露水凄清,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好久。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所以我一直没主动问他什么。他走在前面,叹一声说:我下午就回来了……我没敢去你家……太可惜了,你只差两分……
我记得他这话一说出口,我的头脑就嗡的一声,眼眶没来由就蓄了一眶的泪。抬起头来,隔着泪花看月亮,这时的月亮竟呈现狰狞的模样。然后他又说:我稍微幸运点,超出了分数线两分……
我说:我俩总算有一个考上了……可说完这话,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感觉心灵的苇杆在那一刻以一种未知的方式折断了。我的哭声很粗暴,很狰狞,在无人的旷野里横冲直撞。我非常仇毒地哭着,内心的委屈汹涌澎湃,我感觉命运太不公平。平心而论,我付出的努力绝对比他要多得多,而我的才智也绝不在他之下。可命运的利刀竟然就在我与他之间作出了无情的裁决。我越哭越恨,如果那一刻有一个毁灭宇宙的炸弹,我会毫不犹豫点燃导火线。
我哭得全身像一个在抽气的破风车,我的四肢都在颤抖。我蹲下来,一边哭,一边疯狂地用手抓挖路上的泥土,我挖了一个很大的泥坑,直到手指流出血来,我还不停地挖着。
后来是他送我回家的。我推门进去,看也没看父母一眼,就反手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听见他跟我的父母咕嘀了几句,然后告辞出去。
躺在床上,我抽了平生第一支烟,我把家里仅有一盒招待客人的烟都抽光了。我麻木的思维已理不清头绪,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的家人,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未来。我想我还是死去算了,或者一个人离家出走,永远地飘泊。这么想时,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鸡啼的时候,我走出卧室,我发现一家人都还没睡,他们瞪着一双双惊惶的眼睛看着我。我呆呆地看了他们一会,我们互相没说一句话,然后我转身又进了自己卧室,关门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我真想跑出去跪在父母面前,求他们好好打我一顿。他们赚钱不易,辛辛苦苦送我读书,可我达不到他们的目的,我真的没脸再活下去。后来我开始一拳一拳砸着墙壁,我砸得自己的手背鲜血直流。我沉闷的拳声在静夜的瑶村一声声地传出好远,瑶村的狗们断断续续地冷吠起来。我的父母终于冲进我的卧室,母亲泪流满面,她抱着我的手,哭着说:别砸了,再砸下去我的心都会被你砸碎……父亲则铁青着脸对我猛吼:没考上不就做农民吗?祖祖辈辈都做农民,你做农民会死人吗?!
然后我鼻涕虫似的再一次软了下去……这一次我没有放声嚎哭,但汹涌的眼泪却比任何一次都多。
……第二年复读,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并且是重点本科。回头再看,如果前一年我上了线,那无非是个中专,弄不好毕业了还分配不下去。文章写到这里,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推论: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事实上,我真正感慨的并不是这些。当回头再看,我发现当时无论怎么沉重的东西,事后都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就像是乌云之下雷电交加的天空,最后总要回归到“天净水明霞”的意境中去。
现在,当三十岁的钟声敲响后,我才发现,与死亡这件大事相比,还有什么事情算得上重要呢?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公安局正在进行副科长竞聘考试,周围的同事正为这事忙得发疯,我也为自己是考还是不考犹豫了好些天,但现在写完了这篇文章,我想还是由它去罢。天下的男人好像专门为权势而来,我就做一个例外吧。再说了,公安局那些婆婆妈妈的琐事,实在不是我这样一个要求内心清爽简洁的人能做得来的。
哎,写作有时并不是想要让别人明白什么。更多的时候,是要让自己坚信什么。
永乐江
天暴热的时候,永乐江畔的安平大桥边就热闹了。下了课,太阳还没落山,学生们就一群群提着桶子,往河边走。那个季节,新绿开始变得无限的浓郁,阳光开始变得无限的明朗,跟随着,同学们的叫笑声也仿佛比冬天更富活力和生机。还有那一张张被阳光晒得红艳艳的稚脸,到现在还在我心中如花般灿烂开放。
河在安平大桥边被拦腰截断。上游波平岸阔,有湖的模样;下游则水流湍急,呈滔滔之势。我们游泳最喜欢在这里了。因为这一段水流最能逞勇。我记得每天都有胆大的,站在大桥的栏杆上,小小的身影一纵,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像箭一般扎入水中,水花团翻,半天才冒出一个头来。有时一连十数人接二连三跳下去,水花开一片,也开一片惊呼和笑声。有更胆大的,则往下游的湍流里跳,仿佛一粒小石,投入翻腾的水流,根本听不到半点响动。待冒出头时,已被水流冲到十几米外的地方了,看客悬悬的心才算有了着落。
除从十几米的桥上往下跳外,其他还有两种逞能的方式。上游水深,就倒扎猛子往河床里摸石子,能摸出石子的,自然是水性好的。下游水急,就横渡江面。横渡并不很难,难的是在横渡的时候又不被急水冲下去,能在相对持平的彼岸上来,才算本事。
我记得我们洗澡的时候,对岸或远远的下游总有一些女生在漫步,她们多数时候在闲聊和看书,也有远远张望我们的时候,那时,一河子湿淋淋的头颅就更欢腾了,滚珠碎玉般的水花就一片一片地起而又起。我记得逆对夕阳,我们一般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和眼睛。但她们清秀的目光,直到现在似乎仍可从时间的河面上直抵过来,穿透我的心灵。
我记得那些日子里,快乐就像水边疯狂抽条的杨柳,心里那个舒畅,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然而悲剧,就像惊雷后的骤雨,说来就来。每年安平桥那段河面,总要在我们的快乐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的时候,将我们的一个同伴带到真正的彼岸。死亡的气息就这样渗入盛夏浓郁的暑气中……然后是校方声嘶力竭地宣布禁律,然后是一河寂寞的波光在夕阳下延伸远方。
在空白的记忆中度过夏日剩余时光,直到秋雨至时,死亡的气息才连同郁暑一起被浇灭。经秋至冬,经冬至春,然后是夏季的欢乐重新生长,一河的笑闹声再次在水面盛开……
依旧是在欢乐还没到达高潮的时候,溺亡的悲剧又骤然而至……就像嬉戏的麋鹿突遇猛狮,就像是初放的花朵突逢暴雨,无论怎么快乐的生命,说去就去了。死亡就像黄沙垅头的那一撮旋风,东一头西一头地乱嗅,根本没有规律可循。
许多年过后,回想往事,我不禁倍觉惊讶,在那样懵懂的岁月里,死亡怎么就把我撇在一边没管?事实上,有一次我的确是与死亡擦肩而过。我站在岸上,倒着头,插入水中。没提防就撞上了水中的乱石,我亲耳听见沉缓的撞击声从水中传过来。然后我的头就剧烈地痛起来。我以为我可能回不了岸,但我游上了岸……
自珍
自珍坐我前面。坐久了,我就感到我们之间有一股气场。这股气场对自珍有没影响,我不知道。但我那个叫心灵的东西,似乎颇受这气场滋润。那时的男女同学几乎不说话,但不说话我们也能达成默契,不说话我们也能感知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份量。
那段时间我走霉运,被管生活的教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