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我总想起那些个阳光在嫩叶上闪着碎银的日子,那些日子,心情特别明亮,明亮得就像叶子上的银光;也特别轻松,轻松得就像片片招摇的叶子。那些日子,我们连走路也不规矩,而是蹦着跳着,在摇曳的村庄上,在翻腾的绿浪里,在闪烁的银光中,穿行。把自己想像成任何一种快乐之物,迎着风尖嚎,风扯碎我们的嚎声撒在绿浪银光中,我们的快乐就播种在村庄里的角角落落了。
怎么来描写意象中的那些风中之光呢?风轻轻重重、东一丛、西一丛走过无垠的绿野,像是一张张虚网在掠捞禾尖上的碎光,但碎光如灵巧的鱼儿,风来即隐,只剩下一片水域般的虚影。风在田野上网来网去,特别快,但光亮更快,总在风来之前的一刹那,隐成灰影。而风刚去,又立刻跳上叶尖,自由自在地闪。风什么也捞不到,却把平时安安静静的原野弄得波逐浪涌的样子,好看得不得了,让幻想看海的孩子,梦中不再是一片空虚。
村前是一排白杨树,白杨树长得要触天了,比村里的任何东西都高。站在树底,不管风从哪边吹来,都像是在向上斜吹,树的叶子都哗哗哗地朝上涌动。太概是白杨树长得又美又高吧,阳光也一副特别垂青的样子,把好多光都聚在树叶上,树叶亮得刺眼。而风一吹,片片光亮就像要挣脱树身飞向天,晚上做星星呢。可又挣脱不了,就在树枝上频率极快地颤抖,把清晰的碎光抖成光雾,然后树身就都成了一丛丛燎天大火。只不过,全天下恐怕都没这么明亮的火苗,而火苗中竟还掩藏着深深、深深的绿。
光在微风的水面上,趁四下无人,有清算自己家私的意思,把片片碎银全都摆出来了,然后一片一片的计数,但风不让,突然来一阵强的,恶作剧般把水面搞得混乱,所有的银光就混成一片了。但光不恼,等强风过后,又把家私摊开,不耐其烦地数,然后就是一天。
光沾在柳叶上,柳枝就成了锡箔包成的门帘;光沾在西墙上,西墙的爬山虎就成了一只只装满绿液的玻璃杯;光有时也与风合作,把人家的玻璃窗当作镜子,摇着晃来射去,在日光照不到的墙根屋角,寻找它们阴雨天丢失的家什。
有风的日子,最美的阳光在后山谷的轻瀑前。我也是偶尔一次与小妹玩耍时才发现的。雨季已过,瀑布薄薄的像轻纱,风来纱摇,像抓了一把一把的阳光朝外扔,扔得满天满山都是。然后就觉得天上的太阳反倒不是太阳了,世界上的光明都是这瀑布扔出来的。这还不算最好看,最好看是站在谷底,仰头望着如纱似雾的瀑布,透过瀑布,阳光就不再是白光了,而成了七彩的霓虹,满目都是,到处都是,一个个缤纷的光环,把我和小妹层层笼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快乐的了。后来,我再带别人去看,却很难看到这奇异之景了。要不多不少的瀑,要明明亮亮的光,要恰到好处的风,谁说不难呢。
童年是清苦的,但记忆中的童年总充满着种种无法抹没的快乐,让我回忆起来常这般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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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忧伤的阳光
——《丽日下的村庄》之八
作者:谢宗玉
中午放学的时候,天青把我叫住,说有事问我。天青比我大三岁,高两个年级,我从不跟他玩,他找我准没好事。
我问他什么事,他说等一下告诉我。我稍一迟疑,别人就鸟兽散了,学校只剩我和他。我有点心慌,说一句“下午再问我”,拔腿就跑。
天青一边喊,一边跟在后面追。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离村庄不远了,他气嘘嘘地拦在我前头,说,“别人都说是你告诉秋生的,我偷他家的甜瓜?”我也喘着气,说,“别人烂嘴,我没说!”“你说了你是我崽?!”“我没说你是我崽?!”“你妈妈的说了还不承认!?”天青推了我的一把,差点把我推倒,我一气之下就说,“你敢偷,我就敢说!”
这下天青来火了,一巴掌把我掀到了路下的稻田里,从路上到路下,差不多有我两个人高,我摔下去就成了泥人,我当即大哭起来,同时操起一把烂泥朝天青砸去,烂泥在天青胸前溅开一朵泥花。天青就跳下田垅,将我扑倒,我又跌成个狗吃屎。爬起来,我再向天青甩烂泥。天青要用手拦,烂泥就穿过他的指缝,溅了他一脸。天青怒甚,抓住我的双臂往左一掼,我摇摇晃晃没倒,我边哭边骂他祖宗十八代。天青胀红着脸,又用力把我往右一掼,我摇摇晃晃倒了,天青就骑在我背上,一边抓着我的头发扯,一边骂我祖宗十八代。我撅着屁股使出吃奶的劲,想将他掀翻,但掀不翻。我就重新哭着骂他的祖宗十八代。天青跟我对骂。两个人骂到最后,就只能重复相同的骂词了,天青觉得没有占赢面,就一边骂,一边又发狠扯我的头发。我非常吃痛,吃痛之后的我就骂得更凶了,我好像要用最恶毒的话来抵消他给我身体带来的剧痛……
现在来说说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当时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天空碧蓝如洗,阳光丝丝缕缕,就像谁家在晾细如花针的蚕丝,干净得找不出一点杂质。而那时的稻田也美不胜收,禾苗正在抽穗,花香沁人肺腑。伏在稻禾之中还会看见,在正午的阳光下,花穗与花穗之间浮泛的那层雾一般的尘粉。
那时好像没有蝉鸣,鸟雀也躲到树荫里去了,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我们把最后的力气折腾完了,就静静地呆在水田里,姿势还是原来的姿势,天青在上面骑着我,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满头满脑的汗;而我则伏在泥水里,感觉肚皮凉飕飕地发寒。天青见我不吭声了,就准备放开我,但他才要移身,我在下面就骂起来。我大概是不愿看到他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收场。他偷人家的甜瓜,凭什么我说都不能说?又凭什么在这场打斗中以他的完胜而告终?我打不过他,但我一定要骂到最后。
天青见我还骂,就又骑在我身上,扯着我的头发摇一阵。我骂累了的时候,他也摇累了,两人就又陷入新一轮寂静中。天青大概也不想以我的骂声最后收场,这样就陷入了某种颇具希腊神话色彩的没有结尾只能重复的怪圈……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在村庄的屋前屋后喊我吃饭,母亲的声音穿过丝一般明媚的阳光传过来,然后跌落在这丘高坎之下的稻田里。我听了母亲的声音,就哇的一声再度哭起。我的哭声应该像一只箭冲云间的鸟雀,但居然传不到母亲那里,大概是高坎一开始就限制了我的声音横向传播吧?母亲还在村里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飘渺,就跟这正午的阳光一般。
然后我就感到与母亲的距离原来是这样遥远,咫尺也可成天涯。原来单个的人有时竟这般孤独无助,明明是看到了救援的希望,却根本无法企及。就像挣扎在无边的海域,眼巴巴地望着一只轮船以忽略自己的姿态,从出现到消失。我的哭声又渐渐低落下来,绝望一点点在里面掺染……
后来,是下午上学的孩子把我们分开了。我从水稻田里爬起来的时候,突然感觉那天的阳光很忧伤,与一个人走在迷天迷地的寒雨中一样忧伤。从此后,每当阳光最明媚的时候,我就特感孤独,伴随还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隔着泪花,最亮的阳光呈现出一种深似海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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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冰
——《故乡雪飘》之二
作者:谢宗玉
春天挖开黑土地,有时能找到一些白芽芽;冬天微雨一冷,就满山遍野都是白芽芽,春天的白芽芽是花草树木起初生长的模样,冬天的白芽芽是雨水生长的模样。雨水在夜里满世界长芽儿,特别是山沟里的悬崖上,倒着一夜可长出几丈来。太阳出来了,草木的芽儿转变成青,雨水的芽儿则化雾消失。雨水的芽儿叫冰条儿,如果满山遍野都是雨水的芽儿,这现象就叫雾淞。雾淞在城里、在平原是难得看得见的,所以有时电视里就把这里那里出现雾淞当作新闻在播,而在我故乡的山里,每年都可以看到雾淞。沿山雨夜里潜入村后的高山,雨脚未断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寒,沾在枝枝叶叶上的雨水就都变成冰了,然后就像满山花开,太阳一出来,就照得霓虹四射。这时若有微风,一山冰条儿就像疯狂的歌迷手里挥舞的银光棒了。冰碴碴碎碎脆脆地互相撞着,声音玲珑清稚,也像无数少年在重重叠叠地喊。那时一个人在山中,也不会感到孤独。太阳久照,冰条融化,雾气升腾,一山裹着霓虹的雾气就有仙山灵光的味道了。每逢那时,我上山砍柴,即使啃着锅巴,也感着幸福得想流泪。
村前是平原,平原难得有雾淞,但冰溜溜却到处都有,只要夜里冷到一定程度了,有水的地方都会成冰。有时母亲早晨起床烧饭,微掀水缸盖,伸手要拿水筒,但拿不动,吓一跳,以为有贼躲在水缸里把水筒扯住了。掀开水缸盖,却发现水筒被冰给冻住了。
开门出来,见所有的水洼洼都给冻住了,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银光,大地上仿佛这这那那多了一堆堆宝贝似的。跑过去看,每一窝冻冰都特别的奇怪,仿佛有刀在上面雕刻了冰花,而且线条都直得要命。冰有时是贴着水底冻上的,稍远看就不一定能看出结了冰。而有时冰向上拱出来了,这时水底就有了一个白白的汽泡。我们用脚去跺,往往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我们提起一根草叶,上面往往附着一大块冰,就这么提着一路晃荡去上学。
晴天的夜晚,夜里往往有雾,雾沾在枯黄的草叶上半夜遇冷,就冻成霜了。早晨起床,睡眼惺忪,就以为是枯草发芽了,但细一想却不对,春天枯草发芽的样子跟这是有些像,但那是一抹微绿。然后就以为是枯草突然老了,像邻家婆婆的头发,不觉间就白了。走近了,才知是盐一般的霜沾在上面,用脚在上面踩,一脚一脚,细沙细沙地响。回过头,一路脚印清晰可见。心里头就特别有成就感,莫明其妙的欢愉把自己弄得像一只兴奋莫名的叫驴,让路人一脸狐疑。
结冰的日子我们上学往往带个小火炉,就是一个破瓷杯,用铁丝把它圈上,里面放些木炭火,再加一些拾来的碎木条,坐着上课的时候,我们就把瓷杯放在脚下,下课了我们就把它提上来暖手,有时木条刚加进去,燃不起来,就弄得教室里尽是烟。老师这时往往要叱喝,要我们到教室外去弄。站在走廊里,我们提起瓷杯像舞流星锤那般舞起来,空气一对流,瓷杯里的木条就烧起来了,一团火就呼呼呼地夹着风声在我们耳边直响。那时因为穷,我们都穿得不多,天气又冷,所以几乎人人都备了个小火炉。尽管给教室带来了不少混乱,但老师也不多管。有个这个小火炉,整个寒冬我们就可以对付过去了,也不一定就是说这个炉子真能给我们带来多少温暖,而是全心伺候这个火炉子让我们忘却了冬天的寒冷。
现在气候转暖了,南方的冬天再也难得下两场雪了,更不要说结冰了。我们小时候很多场景就这样永远消失了,现在村庄的孩子再也碰不上了。我不知道,那些冰雪日子的消失,对现在的孩子,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总之,在没有冰雪的日子里生长的他们,已跟我们那时太不一样了。他们的所乐所为,已不能让我与记忆里的任何一事牵上关连了。尽管谁谁谁还能依稀辨认是谁谁谁的儿子,但我真的怀疑,他们就是村庄的后代?
(200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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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焰
——《丽日下的村庄》之九
作者:谢宗玉
蜃焰。这个词《词典》里好像没有。《词典》里只有蜃景一说。蜃,原指海里的大蛤蜊,现在用作形容词,有虚幻的意思。蜃景,是指不真实的景象,跟海市蜃楼的意思差不多。推而广之,蜃焰,则指虚幻的火焰。没有看过蜃焰的人,恐怕不好理解这个词,其实要理解不难,只要烧旺一大盆木炭火,就可以看见蜃焰了,木炭无明火,但火堆上面却有如焰一般翕颤的空气,这现象就叫蜃焰了。
让人奇怪的是,在乡村的盛夏,地上根本没有炭火,而蜃焰却常常出现。大概是天上的太阳把空气烤焦了吧?如果真是这样,触目之处应该都是熊熊蜃焰,而又怎么会是东一丛,西一丛呢?更让人叫奇的是,同是一个地方,一个人指着说有蜃焰,另一个人却也看不见,把眼睛揉揉擦擦,还是看不见。这蜃焰就带有巫性了。
小时候不懂事,看见蜃焰了就叫着往前冲,以为蜃焰的下面必定有一堆火屑,等跑到那儿,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连蜃焰都看不到了。再一抬眼,蜃焰又在正前方诱惑着我,又去追,一样追不到什么。而这时人往往就头沉眼花,喉嗓焦燥,晕晕欲倒,就不追了。回去问母亲,母亲把我骂得不得了,说我是吃饱了撑的,人家看见这鬼东西了躲都躲不及,我还去追?!母亲把蜃焰说成鬼东西,说明她对蜃焰也不甚了解。
蜃焰一般在盛开在夏天正午的阳光中,正午的阳光又亮又白,亮得世界都玄虚起来了,走在乡村寂静的阳光正午,恍惚的你,有时就会觉得是走在无人的午夜呢。区别是,在午夜,你有时可以看见磷火,而正午你则会看见蜃焰。这都不是什么好事,看见磷火表明你遇鬼了,而蜃焰呢,母亲称它是鬼东西,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事。譬如说吧,在盛夏突然晕倒的人,救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见蜃焰了,一团一团的蜃焰在我眼前烧着,我躲都躲不开,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有一篇文章说过我外婆,外婆在每年的盛夏发晕都不下十次,而她每次发晕开始总会看见蜃焰,先是一小簇一小簇在前面蝶一样闪闪烁烁,外婆就知道该收工回家凉快去了。但农活其实太多,外婆常常出门前就把当天要收拾的农活想好了,不完成一般不回家。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婆眼前的蜃焰就越来越旺了,然后就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