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三的时候,有一次回家,我听母亲说,磊与邻村几个小伙子组成了一个抢劫团伙,被公安局一网打尽。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我读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小说《唐。吉诃德》,没来由就想起了磊。想起磊后,我在空寂的阶梯楼内发了半天的呆。我想校长当初买马的目的,是不是想借马的烈性来纠正自己儿子卑琐懦弱的性格呢?我又想,塞翁的故事是不是又在以隐性的形式发生在他家?当然,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一样的。我父亲常说: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回忆过去他对我的种种苛刻,我想他是对的。
说这么多,其实我只想说一句:白马既是过程;白马也是结果。白马非马。唉,我大概武断了点吧?但谁又能将成长的秘密理得丝丝分明呢……(200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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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雀
作者:谢宗玉
秧雀儿可能是瑶村最小的鸟儿,跟一颗核桃差不多,在瑶村我是没见过比它们更小的鸟儿了。
六月的瑶村,所有的树木都长成最茂盛的样子,又没有一丝风,所有的树冠就凝固成一朵朵苍老的绿云。那时的阳光也不再是灵动的那种,才一出来,就有些狰狞的意味了。反射在树叶上的那些光亮,也像一堆堆破碎的玻璃碴似的,一动不动,在树叶上一呆就是一天。幻觉中似乎可以听见强光摩擦树叶时尖锐的刺耳声。而事实上,盛夏瑶村的白天,比月夜还要沉寂得多。在阳光最烈的时候,所有的生灵都会恹恹地躺在凉阴处,进入沉沉的梦乡。
惟有秧雀和小孩例外。小孩似乎是瑶村最不怕晒的动物了,在盛夏的正午,他们可以从这条田埂渡到那条田埂,从这道山梁翻到那道山梁,但却什么事也不干。他们只是太无聊了,漫长而沉寂的正午让他们实在不知如何消磨。
然后他们就发现秧雀了。浑身绿色的秧雀躲在树荫之中,首先当然看不到它们的形影,而是听到无数声符在树叶间跳跃,这时就像听《秋日丝语》那种轻灵的琴声,通体一下子就凉爽了,仿佛是一场音乐雨突然把全身浇了个透湿。秧雀与叫天子不同,叫天子是属声嘶力竭的那种,带有点摇滚的味道。秧雀的声音则是怯怯的,俏俏的,清清的,比我们横吹柳叶可要听动多了,与钢琴弹奏的声符比,也毫不逊色。秧雀的声音才可用得上鸣啾一词。呀,在那样的酷暑听它,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会迷醉的。
秧雀一般是成群的,但别担心它们的声音会因此乱而无章。秧雀才不会像叫天子那样,一个劲地猛叫,全然不管别人,秧雀很注意群奏的效果,所以它们的声音尽管密,却没有重叠的。秧雀这种生灵又特喜动,它会在树叶间一刻不停地跳着,因此其特质的音符也会在树叶中这这那那地跳跃,这样一来,它们的乐声就像万花筒似的不可捉摸,却又妙不胜收。仿佛微雨落在安静的池面,泛起的涟漪似乎毫无章法,却又井然有序的样子。那实在是造化中最高的境界啊。后来我听人为的音乐,惟有《百鸟朝凤》一曲,那种东跳西跃捉摸不定的音符似乎才有这种神韵,我敢肯定,当初的创作者一定借鉴了秧雀儿的这种合奏。
秧雀儿突然像约好了似的,齐齐地从树荫中飞了出去。乍眼一见,还以为是树荫被拓印了一张被风吹走了呢。秧雀儿飞出时的队形,往往保持树冠的形状,而秧雀儿本身又是淡绿色的,所以这种幻觉是常存在的。秧雀儿在这棵树上唱一阵,又齐齐地飞到那棵树上再唱一阵,好像要用它们清凉的歌喉,唤醒正午沉睡的一切。秧雀儿过后,我们再看草看木,看村庄看山野,一切就真的没有那么呆滞了呢。凝固的正午也似乎一点点松动起来。(2001。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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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天子
作者:谢宗玉
是在初夏,雨季过去了,阳光布网一样,丝丝缕缕,把整个村庄连同村庄周围的山坡全罩进去了。生活在四月的瑶村,就像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似的。再加上那满眼的新绿,再加上那醺人的暖风,人就算在梦里,心情也是明亮的。
四月放牛,把牛往山坡上一赶,就万事大吉了。满山满野的嫩草,每头牛就算长十张嘴也嚼不完。牛吃草的时候,放牛的我们随便一个懒驴打滚,压翻一片坡草,就躺下了。虽不是正对太阳,但湛蓝的天空中光影四晃,让我们时不时就有一个老大的喷嚏打出来,然后泪汪汪地感觉通体舒泰。
就在这时,麻麻灰灰的叫天子突然从牛身边的草丛直射而出,吱嘎嘎停在半空就凝固般地不动了,而它的翅膀又扇动极快,看起来就像一团雾影裹着一颗悬浮的石子。而它的发声频率又几乎可以与它翅膀的振动相比,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嘎、嘎、嘎、嘎、嘎、嘎!仿佛连换气的时间都不要,一直就这样叫着,一遍又一遍,声音既尖又亮,这样一来,半空中又像悬浮着一粒有形的音符。我们正在惊讶,吃草的老牛又把几粒叫天子惹上了天。一时间,满山坡就像在开一场歌咏赛似的。听众是我们的老牛和万千青草树木,而评判便是仰天而躺架着二郎腿的我们。
我们的评判它们自然是听不懂的,所以八九十只一直这样在我们头顶吱嘎嘎叫个没完。我们爬起来,指天指地地叫,但它们不为所动,仍然不肯罢战。我们就用弹弓射天,一样没用,石子离它们还有一段距离就落下来了。而它们也许根本不知道那是石子,还以为是些不战而败的哑叫天子呢。再后来我们就扯几片薄嫩的柳叶,吹起来了。于是一团乱音在天,一团乱音在地,双方斗起法来。说实话,我们吹出的音符比它们自然要婉转得多,清脆得多,但我们没吹多久,就吹得两颊生疼,只能罢战。这样乱七八糟地折腾一番,就有些困意了,再往草丛一躺,就真的睡着了。半空的那些叫声且让它作为催眠曲好了。睡久了,地上的湿气可能会把背部臀部弄湿一小块,半梦半醒地翻一个身,阳光没一会儿就将它晒干了。而草汁留下的淡绿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印在衣裳上啦!
然后就到了晌午,惺忪爬起来一看,牛儿们正躺在凉荫的地方在反刍呢。这时饿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就知道该吃午饭了。去牵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叫天子,抬头看天,天空一碧如洗,它们都不知跑到哪去了,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一个个罢唱的,还是群体罢唱的?但这些能够知道更好,不知道也没关系。总之,我们已度过了一个慵散的上午,等回去了,父母还会夸我们的牛放得好呢。
很多文人写文章说,碰到什么快意事了,这时让他南面称王也不去。我也就把他们这句话借来吧,如果还能让我保持那份心境,去四月瑶村的山坡放牛,那么世上再美的差事我也不想它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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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蛇
作者:谢宗玉
酷暑里,猛见到水蛇儿懒懒地躺在水沟的倒坎下,周围的空气就陡然变得幽凉起来,这与水蛇的巫性有着。我在散文《巫韵飘荡的大地》里就提到了这一点。
那天,我偷偷拿出我家的鳅叉儿,与小红在正午的田埂上四处溜达。我们的本意是想叉些泥鳅,但正午的田野很难看到泥鳅的踪影,即使看到了,也叉不住。倒不是我们的眼法不准,而是我家的鳅叉有问题,上面的篦梳儿太钝太稀,刺不穿也夹不稳泥鳅。我在前面提过小红,小红比我大三岁,他一路将我抱怨不停,好像这鳅叉是我做的。我受气包一样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阳光的嘴唇把我们体内的汗先吸出来在表皮上放一放,很快又吸走了。我们口干唇燥,正打算回家,然后就看见水沟倒坎下的水蛇了。
一见到水蛇,热的感觉在我们身上就不存在了。针对要不要打的问题,我们小声争论了半天,我说不打,但小红说见蛇不打三分罪。我不知他这话从哪听来的,只好同意打。针对谁来打的问题,我们又有一番讨论,小红说他最怕蛇了,他不打。我也怕蛇,但听他说怕,我就想在他面前逞一回强,于是拍着胸脯说我打。那么用什么打呢?我的意思是多找一些石头来,然后对蛇实行地毯式轰炸。小红呸一声说:第一块石头没砸中,后面的石头全是白砸!我就问他有什么主意,他看着我手中的鳅叉,说:这家伙叉泥鳅不成,叉蛇准成!叉住了你就放手,它折腾一阵准死!我见他蛮有把握的样子,就同意了。
打蛇打七寸,你得叉住它的喉咙。交待了这一句,小红就后退了几步。我的心一时在胸中跳得厉害,只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叉住了。但现在反悔已经迟了,小红会一辈子不理我的。我只好屏住呼吸走向前,然后举起鳅叉,狠狠挥下去,只听见咔嚓一声,我估计是水蛇的脊梁骨被叉断了,也没敢多看,扔掉鳅叉就跑。那时小红早跑远了。
我们几乎让阳光把自己变成了烤乳猪,估计水蛇已折腾死了,才敢返回看个究竟,但那时根本没有水蛇的踪影了,只有我家的鳅叉一断两截地躺在那里。显然我没叉中它。我只好哭丧着脸,把两截鳅叉捡上来。我想,回家恐怕是交不了差的,父亲发现鳅叉断了,我一定又有一顿好打。这时小红却一拍巴掌,叫道:好呀,好呀,这下你有霉倒了!我听说毒蛇要么不打,要打就得打死,不然夜里它就会带好多蛇,潜到你家报仇,把你们一家人都勒死!我之所以不打,就是怕打不死,到时它找我报仇呢……说完,小红拍着手,一跳一跳轻松回家了,留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正午无人的旷野,号啕大哭。那一刻,我实在怕得要死。我相信小红说的是真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不知把脚放在何处好,我感觉黑暗里群蛇正向我簇拥而来,我恨不得要把自己吊起来挂在哪里才好。我一直站在煤油灯照亮的地方,一下都不敢动弹。要睡觉了,我求母亲别把灯吹灭,母亲说我脑子有问题,想也没想就把灯吹灭了。黑暗里,我睁着恐惧的大眼,楼板上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想今晚我一定不能睡去,我要守护我的家人,只要第一条蛇出现,我就叫醒他们四散逃命。到了下半夜,我实在熬不住了,就想,我只要把眼睛闭一闭就好了,闭一闭休息一下我再睁开。然后我就真的闭上了眼睛……可没过多久,我就看见从楼板上垂下无数条长蛇,齐齐伸出幽幽信子朝我舔来,我大叫一声,像射蛇一样弹跳过来,然后双手乱挥,猛叫:跑呀!跑呀!
父亲从床上坐起来,紧紧地揽住我,问:怎么啦?我哆嗦着身子说:蛇,好多好多的蛇!父亲说:没有呀,你做恶梦吧?看看你,满头是汗呢。我就大哭起来。
母亲询问了我好久,我才把白天的事情说出来。父亲听我说完,气咻咻地骂道:放屁!他骗你呢,他家的人个个鬼得很,他爸爸就因说瞎话才下放到我们村来的,以后你别跟着他玩了!
那年我七岁,小红十岁。相对而言,我更相信父亲的话些。
但不知为何,从那以后,我弱小的心灵里似乎一直在等着蛇的这一场复仇。对付的办法,我至少想了上千种。……小红,他真不该这样待我!!(200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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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鼠狼
作者:谢宗玉
村庄经常被黄鼠狼闹得天翻地覆。
半夜,突然一声鸡叫,父亲从床上一跃而起,跌跌撞撞跑进灶背屋,就见鸡莳里窜出一条黑影,闪电般钻入猫洞,逃走了。父亲心头一急,喉咙里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嘶嘶嘶地大叫:……打!打!黄鼠狼又偷鸡啦!一边拨开门栓,跑了出去。
站在大门口的台阶边,我看见村人跟着狗们往村口追去了,乱哄哄的一团声音就像滚过村庄的一阵风,夹着杂物很快刮远了。村庄一下子又静如止水,只有谁家的幼儿还梦呓般地啼哭两声,像一两颗水珠嘀嗒落入水面,夜就更静了。我揉揉眼睛,抬头看天,月儿无声地在纱白般的云朵里移动,也是做梦般似醒非醒的样子。
我问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跑去?可人声狗声已若有若无离我很远很远了,我恐怕再难追上。正在犹豫,那点点朵朵的声音又向村庄这边飘过来了,我飞步跑上去,狗们这时已返回了村口,见有人迎接它们,就都冲着我摇头晃尾像表功似的。我就知道它们一定做成了一件事。不一会,在晃荡的马灯下,我看见走过来的父亲提着一只血淋淋的东西,那是我家的芦花母鸡。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那贼日的黄鼠狼毕竟跑不过狗,就扔下芦花母鸡跑了。我说:怎么又闹黄鼠狼啦?一村子男人就都看着我笑,说:闹了半夜,你现在才知是闹黄鼠狼呀?我不说话了,搔搔头,一脸羞赧。等回到家,我就再三央求父亲,下次闹黄鼠狼了,一定第一时间叫醒我。年年闹黄鼠狼,可我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着。我这么央求,母亲就呸呸呸地骂起来:晦气,晦气,尽放臭屁!母亲把鸡看得宝贝似的,她才不希望有下一次。
第二天一早,把芦花母鸡用青椒一锅煮了,母亲就要我一小份一小份往村人家里送,我虽然老大不情愿,但没办法,这是村里的习惯,芦花母鸡是大伙追回来的,就该大伙共食。食剩的骨头,就赏给各家的狗们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小孩就巴不得夜夜闹黄鼠狼才好。由于村时人狗齐心,很多时候,黄鼠狼只扮演了菜刀的角色,享受的却是村人,主要还是我们小孩。因为分来分去,每户人家分得的只是零星几点,这那还容得大人们下筷子呢。
闹黄鼠狼的当晚和第二天,整个村庄被小孩的笑容装扮得过节一样。惟一遗憾的是,我一直没见过黄鼠狼。根据村里大人对它们咬牙切齿的描叙,我猜它们一定长得鬼鬼魅魅,青面獠牙。但根据它们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小孩的“恩惠”,我又想它们不至于长得那么恐怖。……唉,我的祖父章先若还在就好了,他是一个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