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则说城南路有人误食含农药的空心菜中毒。易扬波看了,直夸他新闻嗅觉敏锐,又说他新闻语言和格式也不赖,不愧读了新闻本科。黄文大喜,心里的疙瘩一下就解开了,想,部主任还骂我白学了四年新闻呢。
黄文的三则短文和宋蓉的那篇关于水上乐园的通讯在一张报纸上登出来了。宋蓉的文章约八百字,登在一版的报眼,正题为:夏日消暑好去处。副题为:烟湖公园水上乐园剪影。很醒目的。黄文的三则短文则挤在第二版
一个角落,每篇删成百把字了。大家看了宋蓉的文章都叫好,说她的文笔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说着就要宋蓉到水上乐园
搞些票来,让他们星期天也去逍遥逍遥。宋蓉一脸难色,何文雄给她鼓气:去,拿几张今天的报纸,对他们负责人说,文章给你们写了,我们老板说要些票。
宋蓉无退路,只好惴惴不安领命而去。正碰着周冰枝和林力满身酒气回来。周冰枝笑问:宋蓉,你师哥怎么舍得下你一人出去?宋蓉正自烦恼,没好气说:我哪有林力福气?周冰枝乐不可支,笑说宋蓉也懂打情骂俏了。
黄文原以为自己一下子发三篇文章,一定会产生轰动效应,没想到大家只夸宋蓉,心里挺失落的。中午见林力和楚玉蹲在一棵梧桐树下吃饭,就走过去发牢骚:新闻部个个色鬼,见宋蓉有几分姿色,就夸她千好万好。林力瞥了他一眼:不就是没夸你文章好嘛!何必这样损人家?楚玉说:好好的别人住立交桥孔里,碍你什么事了?黄文碰一鼻子灰,讪讪走开,回头说:不就是我发了三篇稿子嘛,用不着这样嫉妒!楚玉一脸不屑:这样的稿子,一天百篇也能写!
林力和楚玉都是农村出来的,知道民工住在桥孔里自然是无钱租房,现在黄文说他们有碍市容整洁,呼吁把他们赶走,那他们住到什么地方去?林力楚玉蹲在树下正议论这事,黄文来了当然自讨没趣。
宋蓉没精打采坐在烟湖公园的柳堤上听高柳上的蝉儿在痛痛快快撒欢,荷花深处,一群红晴蜓无声无息地自由自在。宋蓉越不敢去要票,这同逼她跳楼没什么区别。宋蓉在心里几百次揣拟见了面如何张口,想起那情形,脸就先红透了。天本来就热,汗沾着衣服如小虫子在爬。宋蓉很想调转头回去,又怕部里的人怪她娇小姐无能无用。其实,宋蓉本来就是出生书香霸气书库的娇小姐,这种开口求人的事一生中她还从没试过。就因脸薄,班上一女生借她五十元钱两年了,也没好开口向人要。宋蓉在家里向父母讨主意,一家书呆子商量了半个小时,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父亲说:五十元钱她忘了也就算了,向她讨别丢了人格!
宋蓉想起父亲呆气十足的样子,苦笑一下,他也只配当个教授,缩在大学里教书,若走进了这个社会,他的人格论保管要不了三天就要破灭。人在江湖走,身不由己啊。
水上乐园今天的人更多,二十元一个小时的票在排着长队买,池里簇满了花花绿绿的人。宋蓉找到水上乐园总设计室,一伙人在打牌,负责人不在里面,宋蓉憋红着脸支支吾吾,一小伙子阴阳怪气:又是来要票的!虎狼豺〃报〃,果真没错,如今的记者比虎狼还贪。又有人说:出去!出去!我们不需要宣传一样人满为患。天上火辣的太阳就是最好的宣传!
宋蓉羞得掉头就走。走远了,还听见说:如今女的脸皮也这厚。宋蓉差一点没晕过去,扶住一棵古柳浑身哆嗦泪珠滴滴往下砸,这是她第一次听人说她脸皮厚,拿把刀在她心头剜一刀也不比这话重。靠着柳树好半天,宋蓉才缓和过来,一对恋人在她身旁
石凳上坐下来,旁若无人地做小动作,宋蓉忙用手帕擦了泪,逃开了。刚出公园门,又碰到在江南日报实习的小谭。小谭笑道:又见面了,是来要票?宋蓉红着脸点点头。小谭说:我也来弄票,你要了多少张?宋蓉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半晌没有语言。小谭就知道她碰了钉子,火道:他妈的敢不给?!你跟我去,找他们负责人,他不给要他倒霉!宋蓉摇摇头,小谭说:不用你开口,我跟他们说。宋蓉只好慢吞吞跟着小谭象个小媳妇。果然,等找到负责人后,负责人听说是记者,忙伸出手说欢迎。小谭给他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文章帮你们报道了,我们部主任说要些票。负责人忙说好。小谭说:我们部里三十人。负责人回头对身边一个年轻人说:给他三十张。年轻人有些不愿意,嘀咕着:尽是来要票的。小谭很宽容地笑道:朋友,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等于免费给你们广告,你要知道,说好说坏,还不是我们一支笔?
宋蓉部里十八人,宋蓉要了十八张票。票拿着了,两人都挺高兴的。宋蓉刚才那一脸晦气也没了,笑道:前些天你笑左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才真正得刮目相看呢,今天不是你,我白走一遭了。小谭说:读书我们不如你,干这事就非我们不可。你是娇小姐。接着又感叹说: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我觉得在学校是浪费几年青春,什么也没学。宋蓉听他这么说也颇多感慨。
刚出烟湖公园,小谭就把要来的三十张票,以每张十五元的价出售了二十张。对宋蓉说:我部里才十个人。宋蓉突然象吃了个苍蝇,心里特难受,觉得小谭一下子就换了个人了。那次学校组织一次关于反贪污腐败的演讲比赛,小谭舌战群雄勇夺第一,当时,坐在台下的宋蓉差一点巴掌都拍破了……小谭不知宋蓉在想什么,很得意要邀宋蓉喝雪碧,宋蓉推辞了,看了他一眼匆匆回去。
到了部里,宋蓉向何文雄发脾气,说今天这张脸得用刀才能刮薄。接着把要票的经过说了,只瞒下小谭卖票的事。
何文雄哈哈大笑:从此师哥可以放心让你独闯江湖、扬刀立万了。干这行,没别的,脸皮就得同叫化子一样厚,别人骂流氓也不生气。宋蓉见他还打趣初来的事,就说:我看比叫化子还不如。叫化子不给就走人。我们不给又是威胁,又是恐吓。何文雄仰头大笑:师妹已深得其中三味,可喜可贺。宋蓉讥道:全靠师哥栽培有方嘛!
新闻部的人全笑了。有人说:小宋,你比刚来时厉害多了。
宋蓉说:当然。人太老实了就遭人欺。
楼上资料室一个妞把录音机放得老大,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地唱,……寂寞让我如此美丽……楚玉听出了感情,就提笔写了一篇《寂寞让我美丽》的散文。这些天,黄文林力宋蓉都眉开眼笑在外面跑。只有楚玉整天坐在编辑室内摘抄报纸或者替马虎的投稿者誉抄稿子,心里怪凄清的。
刘编辑送一篇稿子要楚玉抄,见他写了篇文章,就拿着看了,笑道:不想你小子还有点才华,不过这样敏感的心境不适合搞新闻。说罢便拿着文章要湖心岛栏目的文学编辑发表。楚玉没想他还是个热心肠,对他坚决拒绝做自己指导老师的事也就看开了。
林力推门进来,神秘兮兮对他耳语:听周姐说,伍总决定明年毕业分配时从我们中间要一个。楚玉心里一格登,问:哪个周姐?林力说:就是我的指导老师。楚玉心里有点腻,讥道:老师变姐了,难怪会把这样的机密事告诉你。林力的脸一红: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什么机密事!
楚玉见他表情有点不自然,就改口说:你告诉我没用,总之没我的份。但你先别告别诉黄文,他是你的竞争对手。
林力望着他,没说话。
星期一刚上班,石主任问楚玉看了这么久报有什么收获,楚玉嗫嚅说不出名堂。石主任就说:前段没带你出去,主要是让你学学别人如何写大稿,你不好好看报,却写什么寂寞让我美丽。楚玉知道文章中有些话让石主任敏感,你寂寞了自然是怪别人没理睬你。便低下头,又准备受责。但石主任下面却说:今天带你出去,准备写一篇长通讯,现在看你的了。
楚玉一脸的灿烂,暗暗对自己说,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又想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个样,我是否太戒备了?
早晨的阳光还不烈,如温水般泼在人的脸上。坐在石主任的摩托车后面,晨风吹得衣衫烈烈作响,楚玉感到一种速度陶醉。
摩托车在友谊路立桥下被阻住了,楚玉跳下车,挤进人群,见几名巡逻正在打一名民工,民工倒在地上,头破血另外两名民工在一旁求饶,样子怪可怜的。
楚玉挤出来,声音都变了:巡警在打人,流了好多血,石主任你去制止吧。
石主任问:你认识他们?楚玉说:不认识……可我爹也在外面打工。石主任笑道:物伤其类?便挤进去递了一张名片,巡警见是记者就停手了。石主任正要走,那名倒在地上的民工却突然弹起来朝石主任扑去,嘴里骂:什么狗屁记者!老子住在桥孔好好的,干你们鸟事?!
楚玉连忙拦住他,被打了个耳光,还弄得一身血。巡警抓住民工又一顿好打。石主任阴着脸退出去:是条疯狗……就你多管闲事!
楚玉擦着脸上的血印。心里怪不是滋味。父亲在广州打工,因没办暂居证几次被抓进派出所,打得很惨。父亲说办了暂居证,每个月得向当地派出所交几十元管理费,父亲不想交,没办暂居证,每次来查夜了,就伏在凤尾竹中躲起来。楚玉想着这些就流泪。
今年是纪念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石主任把摩托车开进省军区干休所,在政工部找到一个姓李的主任和一个姓何的干事,说要找几个老八路采访。李主任留下何干事作陪,说自己家里今天来了好多客人,先走了。
采访完后,何干事与他们握手说再见,但没等石主任和楚玉上车,又在后面叫吃顿便饭再走。石主任心里怪他不早说,就说:还是回去吃吧,回去吃方便。
何干事笑道:都吃饭时候了,还是在这里吃吧,以后还得仰仗两位帮忙。
石主任和楚玉就留下了。进了干休所枫叶红宾馆,何干事让石主任和楚玉先坐着,自己在宾馆门口打了个电话,楚玉以为他是邀刚才被采访的四个老八路。一会儿,却见政工部李主任带了一班人说笑着进来。介绍了,全是李主任一家人:老婆、女儿、女婿、外孙女、弟弟、弟媳、侄子。说是一家人几年没碰在一起了。楚玉想,难怪他还没下班就回去了。
何干事开始叫菜,李主任说:慢,怎么不把杨丹和冬冬叫来?何干事说:算了,算了,她们在家里吃。李主任说:不就是多摆两双筷子?说罢站起来到门口打电话。又一会儿,何干事的老婆孩子也来了。于是开席。
何干事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来,为我们李主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步步高升;也为两位记者的光临干杯!
楚玉才知今天是李主任生日,便看了一眼石主任,石主任脸上有一丝愠意。
楚玉以前从没上过这样的宴席,面前摆三四个碟碗,也不知干什么用的。楚玉怕闹笑话,先拿眼看别人,别人怎么他也怎么,由于太谨慎,对满桌大鱼大肉没动多少筷子。一餐饭吃了个多小时,出门时,楚玉听见何干事对收款台说:记账,政工部,为纪念抗战五十周年招待记者。
楚玉在心里骂了一声娘,觉得何干事是个人精。
报社的小鲤鱼池旁,黄文和宋蓉正在用饭粒逗里面的红鲤鱼,楚玉就记起了友谊路立交桥下的事,走过去对黄文说:你做的好事!黄文说:我又怎么啦?楚玉就把上午巡警打民工的事说了。黄文没有一丝难过,反而挺兴奋的。一再追问事情的细节经过。楚玉骂了句:操你妈!憋着一肚子气走了。
黄文没想到自己小小的一篇文章真有反响,心里乐滋滋的,一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就在胸中乱撞。黄文想,八九七十二行,还是记者好,毕业后,先干记者,再混个部主任什么的,然后跳到市委宣传部,再……。这么想着,黄文就陶醉在各种幻景之中。黄文从小就对权力有一种着迷的崇拜。他家是开饭店兼卖各种杂货的。每年税务局、卫生局或其他什么管理局的人一拨一拨来家里时总威风十足,家里人象服侍爷样赔着笑脸,一副下贱的样子。黄文有时就向家里人发牢骚,父亲骂道:狗日的你骂老子一副奴才相,你有本事就把这些人堵在门外!不是老子这副奴才相,这个店子还开个屁!
黄文很想有一天让家里人吓一跳,让他们庇护在自己的权力下……
第二天楚玉呆在办公室写稿子,中午,当天的报纸下来了,楚玉拿起一看,报纸第一版中间,一行标题特醒目:写文章记者遭毒打,斗刁民巡警显神威。作者自然是黄文。
楚玉怒气冲冲走进新闻部,抓住黄文的衣领,一拳打在他鼻子上,骂道:你写文章还要脸不?黄文被打得云里雾里,以为楚玉是怪没签上他的名字,就说:你又没写一个字,我干吗工签你的名字?好!你打得老子鼻子出血了!
两人拳脚相加打起来,被部里的人拉开了。两人都不服,相互扭着到总编室理论。楚玉说黄文歪曲事实,写文章的是黄文而挨打的是他,黄文写成同一人了。而且明明民工被打得一脸血,他却说民工打伤了记者。黄文则说因为文章没签楚玉的名字,楚玉就打他。伍总是个和事佬,笑道:为这点芝麻事也打架,还说是大学生。伍总又用笑眼看着楚玉说:有些事不能太认真;有些事得顾全大局。楚玉就明白伍总偏向谁了,一脸不高兴回到星期专刊部。专刊部的都知道这事了,都笑他宝气。石主任说:你姓石才是,脑子比花岗岩还呆,不懂一点变通,搞不得新闻。楚玉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刘编辑拍着楚玉的肩膀笑:你小子倒合我口味,下一次我带你出去写篇稿子。
黄文也知道伍总准备在他们中间留一个了,在外面跑得更勤。半个多月来,食物中毒事件他就发了五篇稿,高压锅爆炸事件发了三篇,还有交通事故,警察抓小偷等等杂七杂八的稿子发了一大堆。
在报社六有份发稿情况通报会上,伍总点名表扬了黄文,说他有很强的敬业精神。这使其他三个实习生都有些紧张,心里发虚。
何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