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个角落喝着咖啡,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与一个小姐模样的人告别。我正想那是谁,那人就转过身来了。我一看,是虞逸。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在一年以前,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认不出才怪,这个家伙去年差一点让我误了西去的列车。这个还不算,最重要的是他伤了我的心,我以为他真的会陪我去西藏,我满怀喜悦地跑到火车站准备与他携手西征,却不料我等到花儿也谢了都不见他的踪影,我只有独自黯然离去。
我站起来大叫一声:虞逸。那个家伙竟浑然不觉,可能还沉醉在与小姐调口味的情绪中没出来。倒是我邻座的茶客们被我吓了一跳,纷纷扭着头来看我。我可不管那么多,又用力叫了一声虞逸,同时用手指着他。虞逸就顺着我手指的相反方向望过来,在幽暗的灯光下,他也认出我来了。诧异中的他突然大叫一声:关奕逸。然后一脸喜悦地朝我走来。我们握手,就势拥抱。互相松开之后,我才发现这种见面方式错了,我应该啐他才是。我不知我为什么没啐他?大概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家伙还能一口唤出我的名字。这在现代这个社会,实属不易。现代社会是什么?现代社会就是见了面亲亲热热地哈罗一声,走开后却各自在心里揣测刚才那家伙究竟是谁?现代社会不把人往心里记,现代社会是一个健忘的社会。
我说:泡妞来着了?虞逸听出了我的讽刺,脸一红,说:你从西藏回来了?我说:是呀。你还记得我去了西藏?啧啧,不简单!虞逸脸上的红色在加深,他说:你别怪我,我去车站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用眼睛狠狠地盯着他,问:真的?他坦然地看着我说:真的。我叹一口气说:坐吧,喝咖啡还是喝啤酒?其实我并没权力挖苦你,就像我去年并没权力要求你与我同行一样。
虞逸坐下来,我替他要了一杯咖啡,这家伙刚才可能没少喝啤酒,喝得满口酒气。需要咖啡醒醒酒。
幽暗的大厅里荡漾的萨克斯低徊的音乐,我与虞逸就这样互相看着,一口一口品着咖啡,空气中是那种浓浓的伪伤感情绪。不过这一渲染,心里还真有那么点伤感的味道。虞逸说: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看起来又瘦了些。我说:你结婚了是吧?结了婚的男人一见面就喜欢说别人的胖瘦。虞逸微微一笑,说:你说话还同以前一样。我说:你的头发可比以前短多了。
我们俩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后来就讲到了我去西藏的事上了。西藏当然好,正如歌上所唱:雪山、草地、美丽的嘛喇庙。不过歌上唱的和电视里演的,终是有些虚无飘渺;西藏的美非得要亲身经历,才知道美得如此忧伤,美得如此深刻,美得如此通透,也美得如此苦难而沉重。我无法用口语表达我对西藏的感受,我就把那个黄色布包里的诗稿掏出来。这个布包伴我走了大半个西藏,回来后,我仍然背着这个布包在大街上招摇,以前的几个朋友说我整个一身的装扮就是行为艺术表演,有点反讽的味道。而我却没想那么多,我只是不想随大流。我厌恶这个城市里的女人都把自己朝中产阶级的样子打扮,而事实上中国的中产阶层还很少。
虞逸接过一叠诗稿就再也没理我了,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把脸就近我的诗稿,一页一页地翻看。他一口气看了十几页,然后猛然抬头,叫道:好!好!痛快!我望着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而心里却突然如打翻了个五味瓶。诗是好诗,这不需要他证明,我自己就知道。可他知道我这一趟西藏之行受过多少苦吗?我一个女孩,孤身一人闯西藏,说多难就有多难。就在那条传统的朝圣路上,我遭到了两个身份不明的男人的欺侮。我并不是一个很重贞操的人,但我厌恶暴力,我从来没被人像那样任意摆弄过。性本来是一件很美的东西,但我不知道强暴我的男人为什么把这事搞得如此糟糕?他们其实可以用马车载我一程,然后在一个小餐馆里请我共进晚餐,临睡的时候,他们可以害羞地对我说:我们已有很久没碰女人了。那样的话,我可能会考虑接受他们中的一个。因为我也有很久没碰男人了,而陌生的性爱又是多么的浪漫和富有诗意。可这两个比兽牲还不如的男人却在路上把我强暴了,我背部抵着的是尖锐而零乱的硌石。硌石让我的背部疼痛了十几天。后来我卖了一把锋利的藏刀,我有一种杀人的冲动。但我没有杀人,我又狼狈逃回城市,逃回我非常讨厌的城市。
这把藏刀目前正绑在我的小腿上,我用宽大的裤管把它罩住了。我对虞逸说:我从西藏还带了一件比我诗稿更好的东西。虞逸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问:真的吗?快拿出来看看。我说:你确定要看?他说:当然。我说:那你先闭上眼睛。
等他一闭上眼睛,我就冲到他的身后,抽出藏刀顶住他的脖子。虞逸一睁眼,吓得魂飞魄散,说:你疯了,开这样的玩笑?!我咬牙切齿地说:我没疯,我要杀了你,谁叫你食言让我独闯西藏?!
藏刀在霓虹灯下流淌着斑斓的色彩,像一条花色的蛇,虞逸看着刀光,默然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有多深了。你这不是在开玩笑。有气你就动手吧!反正我在这个城市活得也挺难的。
我放下刀,说:我正是跟你开玩笑,自作多情,谁要恨你啦?我放下刀的时候,大厅里刚刚围上来的人又返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了,有人摇摇头说无聊,有人摇摇头说没劲。大概他们都希望我不是开玩笑,搞出一桩桃色命案什么的。那明天的报纸就有得新闻看了。
虞逸将身子一缩,全身委在座椅里,头仰在靠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他像似自言自语,说:你只让我明天中午在火车站碰头,但你没问我今天这一天将怎么度过。我告诉你,今天我已经穷得一个子都不剩了,要不是碰上我前妻,我恐怕只能在大街上睡一天。你没有安置我的今天,我明天如何去赴约?……虞逸把时间推前到我们刚认识时的那个晚上,他讲了他这一年多来的故事。我才去了一趟西藏,他就把恋爱、结婚、离婚三步曲轻轻松松料理了,城市的一切事情都像操纵在工业流水线上,就这么快得让人难以置信。是的,大把大把在我父亲那里拿钱的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他“今天”无立锥之地呢,一个不能度过今天的人,明天他又怎么能赴我的约?我没有帮他度过今天,而他前妻却做到了,在今天的过程中,他的前妻又改变了他,过了今天他已不再是昨天那个与我预约的人,所以他去不去践约都无关紧要了。看来我们的失之交臂主要还得怪我。
接下来几天全是我安置他。我带他去聂耳大剧院听了两场北欧音乐会,又带他去我朋友的手工艺陶瓷作坊玩了半天的泥巴,这家伙手感还不赖,我朋友直嚷要他留下来合作搞陶艺,我才不让呢,因为我们已约好过两天去云南,如果能够,我们还准备在西双版纳住上二三年,我们一边写诗,一边体验当地的乡土人物风情。至于资金问题,就让我老爸充当冤大头好了,谁让他赚钱这么容易,而一辈子又只顾赚钱呢?我现在只求他晚死一点,要不然让我独自处理他那巨大的遗产,可就真为难了。我是个简食主义者,我没办法在我的有生之年将他的钱财全部挥霍掉。
J、虞风与肖琴
那次分手后,我俩的心情都很黯淡。既然长别离已成定局,再见面只会干扰各自既成的生活,何必呢?虞风在我们爬山后的第三天打我电话,说去美国的时候别忘记告诉他的一声,他一定要送我。我答应他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了。
但我没想到,就在我准备打电话告诉他我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时,他却先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他准备去云南,与一个朋友。我问他朋友是男是女。他在电话那头一笑,说:是男是女都没分别。我问他去那干什么。他说做保镖。我一愣,知道与他一起去的一定是个女人。我问他什么时候去,他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又一愣,一股水雾般的东西逐渐从心底弥漫上来。我们沉默了很久,电话里只听见我俩的呼吸声。我控制自己的情绪,问:你准备就这样向我告别?他说:不。我想见你,我很想很想见你。我听了,心结像在水里稍微泡了一下,终是松动了些。我说:你来我家吧,我一个人在家。
虞风打的而来,我站在门口,像普通朋友那样将他引进屋里,脱了皮鞋,穿上拖鞋,虞风一边做这些,一边说:你家里好客气呀。我说:哪里哪里。顺手将门关上。就在锁栓碰响锁孔的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心猛地一跳,屋子里的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就在门后,虞风看着我,我看着虞风,两人谁也不说话。后来虞风突然将我紧紧的抱住了,我就浑身乏力地把头搭在他肩上。停了十几秒钟,虞风要进一步行动,他想寻找我的嘴唇,被我伤感地制止了。我说:虞风,别这样。这样不行的。虞风很听我的话,他望着我,松开手。我迟疑了一阵,然后从他身边走开。
我倒了一杯水端给虞风,我本想问他为什么要去云南,但见了面反而不好问了。我就告诉他,再过四五天我也要去美国了。我男友在北京来电话说签证已经办好,他后天就可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北京坐飞机到美国。
虞风很惊讶地望着我,眸子亮晶晶的,然后是一寸一寸地黯了下去。他埋下头说:也好,也罢……。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早知见面如此伤感,还不如不见。
虞风突然抬起头来,一脸灿烂的笑容,说:好久没听你的琴声了,我经常做梦都在听你弹琴。今天你就来一曲,怎么样?我知道他的笑是装出来的,但笑总比伤感好。于是我也笑着站起来说:行。但我坐在钢琴前,一理琴键,竟又是一曲《梁祝》。我暗骂自己混蛋,但要再改,就更显尴尬了。我只有硬着头皮将曲子弹完。可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就扑簌簌直下,我的手指终于像两只倦飞的蝴蝶,静静落在琴键上再不动了。
我的背是对着虞风的,他不知道我在流泪。我们又这样以另一种姿势沉默着。后来就到了晚饭时间。我悄悄擦干泪痕,站起来说,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吧,我请你。虞风说:你家里还有菜吗?不如自己做一点,更好。你不说我的牛肉烤得很好吃吗?我一直想做一顿正儿八经的饭菜让品尝品尝我的手艺呢。我说:那好呀,我家冰箱里什么菜都有。我就等一个人来替我做顿丰盛的晚餐呢。
虞风一下子活跃了,他在厨房一副得心应手的样子。他拒绝我帮忙,我就依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好像是在做什么艺术品,真让人陶醉。我说:你妻子一定很幸福。虞风抬起头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他说:上个月我离婚了。我心里一震,呆了好一阵才说:抱歉。虞风笑了一下,说:又不你要和我离婚,你抱歉什么?喂,有酱油吗?没酱油可做不出什么好菜。我忙说:有有有。
或许这就是虞风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原因?我在心里揣测。未必是虞风爱了别人?爱了那个同他一起去云南的女人?这么一想,我竟有些醋意。我说:虞风,你在那家政法杂志社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云南?虞风说:我早没在那里干了,我已厌倦了那本杂志的满纸尸臭味,我拒绝刊登所有的暴力杀人和暴力流血事件,老总就把我开销了。我他妈的还是那里的主任呢,说开销就开销了。
后来饭菜就做好了。虞风替我装饭,挟菜,好像这屋子他是主人,我是客人。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吃了好几碗饭。等吃完饭,他就把碗筷一收,去了厨房,我说让我来收拾,他说让他将这事做完整,他在经市一年多,好像没做过几件完整的事。我一听就让他了。我坐在客厅里想:其实这种生活也不错,我不知为什么要去美国?其实这个男人也不错,我不知为什么要把他让给别人?其实形而下的生活比形而上的生活让适合女人些,我不知为什么放不下所谓的理想?……我正在胡思乱想,虞风已把碗筷收拾好,他在伤感中带点欢欣地对我说:好了,我该走了。我给你做了一件完整的事。现在我可以走了。明天我也不给你电话了。你走时我也不能去送你了。虞风似乎不想让我插话,他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我心乱如麻,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不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告别。
打开门时,虞风突然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叠稿纸塞给我,说:还是给你吧,我一晚上都在犹豫,不知是给你好还是不给你好。这是我为你写的诗稿。我一直没对你说,我是个写诗的。现在要分别了,没别的给你,这些诗稿算个纪念吧。好了,你不要送。说完他就走了出去,将门轻轻轻地拉上了。
他是个诗人?他居然为我写了这么多诗?我有些难以致信,便迫不及待在灯下看了一首,题目叫《在荡漾的音乐中速写爱人》,我一口气读完,我震憾至深!我感动至极!天啊!我爱人的眼睛……是刀光下的颤栗,是炼炉中的微波,是囚禁我的孤岛。这分明是在盛世娱乐城那晚写的,就那么一晚,他真的已爱我很深很深了,可他那时为什么这样孤傲啊?!我冲到窗前,推开窗子,我看到暗微的路灯下,他踽踽的身影正在恋恋离去。我叫一声:虞风!他猛地回过头,看着窗口边的我。一下子我犹豫了,但最后我还是把话说出口了:虞风,你回来,我还要跟你说句话。虞风也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像旋风般跑回来了,我抿嘴一笑,冲到门口,拉开门,将虞风一把拉进来,我说:今晚我不想让你走。
虞风先是一愣,突然像疯了一样捉住我的嘴闷不透风地吻起来,而我的反应也如冲破堤坝的洪水,猛烈又恣肆。噢!我爱人的长发是深水里的海藻!噢!我爱人的腋窝是最最深深的花蕊!噢!我爱人闪光的背部是滑翔的飞鸟!噢!我爱人的眼睛是野火边平静的小草!我就像个海底溺水之人,虞风的诗句则像头顶海面上荡漾的光波,美丽又难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