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队伍正涌进广场,每支队伍的人数都和我们这支差不多,每支队伍中央都有一群抬着塔波特的神甫,游行者仿佛都沉浸在同样的狂喜迷醉当中。
此刻,这四支队伍就像四条河流,汇合在了一起。从梅德哈尼·阿莱姆教堂抬出塔波特的那个神甫(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忠实地跟随着他),和来自贡德尔另外三个主要教堂的抬塔波特的神甫站成了一排。这排最神圣的队列后面是更多的神甫和执事,他们后面是聚集起来的群众,人数众多,不下万人。
四支游行队伍刚汇合在一起,人群马上又开始移动,涌出广场,上了一条又陡又宽的公路,那几只塔波特仍在众人前方。不时有几个孩子被挤到我身边,怯生生地拉起我的手,跟着我走上一会儿,然后才松开手……一个老婆子凑到我面前,用阿姆哈拉语说了一大段话,她笑的时候,我看到她嘴里的牙已经全掉光了……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带着几分紧张,怀着幻想般的好奇,用手碰了一下我的金发,然后跑开了……就这样,我完全被游行的欢悦和力量所陶醉,听任自己被周围的人挤来挤去,忘掉了那个下午的时光流逝。
公路转了个弯,出现了一片绿草茵茵的树林。我们突然看见林间有一片带围墙的建筑群,像是从传说故事里出来的那样。我隐约看见,围墙后面显出了一座巨大城堡上的几个塔楼——它们很高,〃气势威严地排列着〃。
在我的埃塞俄比亚之旅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让我想到沃尔夫拉姆·冯·埃森巴赫笔下那座奇迹般的圣杯圣堂了。他描述圣杯圣堂时写道,它是一座〃攻不破的要塞〃,〃尖塔林立,宫殿众多〃,矗立在〃Munsalvaesche〃(拯救之山)地区的一个神秘的湖畔。
那圈围墙中央有条带窄拱门的通道,我前面的人群现在开始沿着通道,向拱门里面涌去。我也身不由己,被裹挟过去。这股人流力量无比,无法抗拒,我们仿佛手足无措地正被卷进漩涡里。
我被挤到了拱门下面,人们的身体胡乱地挤撞着我。我被挤到了粗糙的石头上,手表也挤掉了。我身后一个不知姓名的人几乎马上就把表从地上捡了起来,交到我手里。我来不及道谢,来不及问他的名字,就被挤过了那个瓶颈般的拱门,来到了建筑群内的一个大草坪上。我的头微微有些晕眩。此刻,我心中巨大的拘束感和压迫感突然消失了,我体验到了一种微妙的自由感……
这个建筑群呈长方形排列,占地面积有四个街区那么大。大草坪中央还有一道围墙,直径大约是第一道围墙的三分之一。第二道围墙里有座带塔楼的高大城堡,方才我在远处已经朦胧地见到了它。城堡后面是一个人工湖,湖里有一半的水。这座城堡是法悉里达斯皇帝在公元17世纪建造的。看样子,只有通过架在一道深堑壕上的窄石桥,才能进入城堡。石桥直通城堡正面一个巨大的木头门廊。
我注意到,众人还在涌进我刚刚被挤进的那道窄拱门。人们在草坪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地吵嚷着,敦厚地彼此致意。在我右前方,一大群神甫和执事已经聚在了城堡前,我看见他们一共抬了七个塔波特。我由此推断:下午在城里那个主要广场汇合的四支游行队伍到这里来的路上,肯定还有贡德尔城另外三个教堂的游行队伍加入了进来。
头顶裹着锦缎的塔波特的神甫并肩站成了一行。他们后面还有更多的神甫,举着色彩鲜艳的仪式华盖,华盖上挂着流苏,还绣着十字、星星、太阳、新月和其他一些奇异的东西。左边五米以外还站着两行神甫,脸对着脸,手持长祷杖和银制塞斯特拉铃。两行神甫之间的地面上坐着一名鼓手,正把身子弯向〃科比罗〃大鼓。
我凑到前面,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两行脸对脸的神甫开始在塔波特前面缓缓摆动身子,跳起了舞。这舞蹈合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合着一支赞美轮唱的节奏,我刚才在梅德哈尼·阿莱姆教堂听到的,就是这支轮唱曲。
过了一会儿,舞蹈戛然而止,像它开始时一样突然。舞蹈者散开来,顶着七只塔波特的神甫们神态庄严,走上了堑壕上那座通向城堡的石桥。他们在桥上停了一会儿,落日的温暖光线照在他们身上。人群中的女人发出了更响亮的颤音尖叫。接着,城堡的沉重木门(合页已经上了油)无声地敞开了。我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城堡幽暗的内部,塔波特被抬进了大门里。
聚集在草坪上的几千人纷纷坐在了园子周围,动作都很轻。有些人带着毯子,还有些人带着棉布披巾以及更厚一点的斗篷。然而,所有的人却都像是整个主显节期间都打算在这里露营,都显得心情泰然。经过令人筋疲力尽的游行和喧嚣,人们现在已经平静下来,正在准备当晚的守夜。
晚上9点钟,人们点起了许多簧火。围着跳动的火苗,人们裹着披巾和毯子,蜷身坐着,悄声交谈。他们用埃塞俄比亚的古代闪米特语言说话,呼出的气体形成了冷雾。
置身于非洲寒冷的高山空气中,我的心情非常畅快。我坐在草地上,又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仰望夜空,欣然地望着天上密集的星星。我任思绪漫游了片刻,忽然听到湖上传来一阵持续的溅水声,那个湖高我坐的地方很近。几乎与此同时,从古堡里传来了柔和的合唱声和鼓声。这歌声非常和谐,令人心生敬畏,心跳停止,它最初十分微弱,使我几乎不能听清。
我站了起来,走到离石桥更近的地方。我并不打算过桥(我想我不会被允许过桥),而只想找个更有利的地方,把那支古老乐曲听得更清楚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发觉有不少只手把我推向前去——推得虽轻,但很坚决。不一会儿,我就不知不觉站在了石桥上。桥上的一个孩子把我领到城堡门口,推开大门,然后笑着示意我进去。
我相当胆怯,迈过门槛,走进了一间屋子里。这个方形大厅的穹顶很高,弥漫着焚香的气味,粗糙石墙的壁龛里点着十几支蜡烛。我关上了背后的门,一股冷风从门底的缝隙钻了进来。寒冷的气流穿过石头大厅四处的缝隙涌进来,使小小的烛焰淌着蜡滴,光亮变暗。
光线若明若暗,十分可怕,我看见有大约五十个穿长袍、戴头巾的人站成了两圈。这个圆圈只是在我站的门口才有个缺口。尽管很难,我还是看出这些人全都是男人,其中大多数或者是神甫,或者是执事,因为他们都在唱杰泽语的赞美诗,其旋律令人感伤,使我后颈的汗毛耸立,不觉地站直了身子。在我正前方有个石墩,铺着一块刚刚切割出来的玻璃板,上面坐着一个戴着白披巾的鼓手,在绷紧的〃科比罗〃鼓面上轻轻敲出持续的鼓点。
此刻,合唱者中有几个人向我点头,但没有打乱唱诗的速度。我觉得自己被推进了他们的圈子,被亲切地接纳,成了圈子的一部分。我的右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哗朗棒,左手里被塞进了一柄祷杖。唱诗在继续,歌者们左右摇摆着身体,动作非常轻缓。
我也情不自禁地随着节奏摆动起身体来了。我紧盯着其他人,摆脱了所有的自我意识,在鼓点间歇时,上下晃动手中的哗朗棒,那件古代乐器上的小金属圆片发出没有音调的哗啦声。据我目前所知,这种难以抗拒的奇特响声比所罗门圣殿还要古老,甚至比金字塔还要古老,因为此类塞斯特拉铃最早是在前王朝时期的古埃及就被使用,从那里经过法老时代的祭司,传到了以色列的礼拜仪式上。
这种庄严的仪式非常奇特,而更奇特的是:我竟然被允许参与其中,就在这里,就在埃塞俄比亚高原的腹地,就在这个圣湖旁边。我突然意识到,我周围展开的场景里绝对没有属于20世纪的东西,半点也没有。
想到这一点,我激动地战栗了一下。我很容易把自己当成公元10世纪这个古老仪式的一个见证人,目睹上帝的约柜被所罗门放在内殿的〃浓重黑暗〃里,同时,
那些祭司们都穿细麻布衣服,站在坛的东边敲钹、鼓瑟、弹琴……吹号的、歌唱的都一齐发声,声合为一,赞美感谢耶和华。吹号、敲拔,用各种乐器,扬声赞美耶和华说:〃耶和华本为善,他的慈爱永远长存!〃(《旧约·历代志下》第5章第12、13节,参见《旧约·列王纪上》第8章前11节)
此刻,埃塞俄比亚的神甫们(我也站在他们当中),难道不是正以同样的方式赞美耶和华吗?他们不是也以同样的狂热和信念感谢耶和华的慈爱,赞颂他不可言说的名吗?他们唱道:
耶和华神啊,求你起来,
和你有能力的约桓同入安息之所。
耶和华神啊,愿你的祭司披上救恩,
愿你的圣民蒙福欢乐。
——《旧约·历代志下》第6章第41节
这个夜晚,我是在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中度过的,其中,真实的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杂乱地混合在了一起。我有一瞬间产生了幻觉,以为这座古堡里的什么地方就藏着真正的约柜。但我心里也很清楚,我还没有到达旅程的终点,约柜并不在贡德尔城,即使希望能接近约柜,也还必须走很长的路,花很多的时间。至于眼前,我也只能满足于见到古堡里藏的那些塔波特了,它们一共有7只,被裹在锦缎里,而在过去的24小时中,盲目信仰的点金术已经毫不费力地把它们变成了具有无比重大的象征意义的圣物。
黎明前,神甫们把我领出了古堡,领到了那座狭窄的石桥上。天空曙光初现时,我用了大约一个小时,在这个建筑群各处查看。
昨晚这里大约有一千人守夜,此刻的人数也几乎并没见少。有些人在三三两两地散步聊天,另一些人则成群地站在一起,还有一些人仍在将尽的火堆的苍白火苗旁边取暖。我再次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期待的情绪,一种急迫不安的期盼气氛,而这正是前一天下午塔波特被抬出梅德哈尼·阿莱姆教堂以前的那种氛围。
我在古堡和湖周围的内层建筑群里转了一圈。在它的尽头,我爬到了围墙上,望着下面那片美丽而奇异的景致。我下面是个上坝,大约五英尺宽,环绕着平静闪光的湖面。在这圈土坝上,在土坝每一平方英寸的面积上,站满了观望的人。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初升的太阳在湖面上映出了他们微微发亮的倒影。
城堡后面有个突出的阳台,此刻,一群身穿红色和绿色华丽长袍的神甫从焚香的烟雾中来到了阳台上。人群里发出了响亮的颤音尖叫。接着,阳台上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我后来了解到,它是为了祝福这个湖,将它圣化。接着,众人突然纷纷跳进了湖里,速度惊人,并且显然不顾清晨的寒冷。
我从围墙上下来,急忙朝古堡前的草坪跑了过去。置身这番令人眼花缘乱的场景中,我想做的事情就是再到古堡里去一趟。那些塔波特此刻并没在它们昨天夜里(当时我在唱诗和舞蹈)的地方。它们在哪里?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几乎处于歇斯底里状态的众人并没有注意到我。我走过壕沟上的那座石桥,推开城堡的大门,走了进去。这时,我看见那个大厅的地面上还铺着玻璃板,墙壁已经被蜡烛烟熏黑了。现在是早晨7点钟,明亮的阳光射了进来,照在了聚集在里面的一群执事身上。我对面就是挂在拱门外的那道帘幕,昨夜我没有看见那座拱门。帘幕后面走出一个神甫,先是疑惑地打量我,然后脸上露出了微笑,似乎在表示欢迎。
我走到他面前,示意想到帘幕后面去。但他使劲摇着头,用英语小声说:〃不行,不行,这根本不可能。塔波特在里面。〃说着,他又回到帘幕后面去了。我似乎听见帘幕后面有悉索声和脚步声。
我喊了一声,想引起某个主事人的注意,但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我冒冒失失地把手放在了帘幕上,打算把它拉开。这时,站在我身后的三个执事立即向我扑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按在了地上,使我被严重地擦伤了几处。
我一边咒骂一边挣扎,头脑有些混乱,只是感到茫然和震惊——几个小时前我还感到这里宾至如归,而此刻我却正在遭到痛打。
我费了些气力,甩开打我的人,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以为我又想去揭那道帘幕,便用拳头猛打我,另外几个执事还挡住了我的去路。其中一个指着帘幕后面,警告我说:〃不准进去,只有神甫才能进去。〃他又指着我说:〃你这个人很坏。〃
我被毫不客气地架出了古堡大门,被粗暴地扔在了那座狭窄的石桥上,面对着几千名眉头紧锁的群众。我想,我只是试图进入一间放着塔波特的屋子,就意来这么大麻烦,那么,我如果想在阿克苏姆城去看真的约柜,那又会怎样呢?
我过了石桥,从人群中挤过去,站在了一小块空地上,身子有些摇晃,因为我血液里的肾上腺素在涌动。我定了定神,看见了湖里还有不少人,听见了那里的溅水声和喊叫声。只是现在大多数人已经上了岸,聚集在城堡前的大草坪上,纷纷巴望地探过身子,伸长了脖子。人们虽然很激动,却奇怪地保持着沉默。
后来,七个全副袍服的神甫从城堡的大门里走了出来,头上顶着锦缎包裹的塔波特。他们故意缓缓地走过了石桥,更多手擎仪式华盖的神甫跟在他们后面。与此同时,众人同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叹息。紧接着这声出于敬畏和虔诚的叹息,女人们发出了我所熟悉的那种高调颤音尖叫。众人慌忙你推我搡,向后面退着,为正在前进的塔波特让出了一条路。
上午已经过去,太阳快升到天顶时,我又随着这支游行队伍穿过贡德尔的街道,回到了这座古城的主要广场上。众人在那里又开始跳起了大卫在约柜前的舞蹈,喊叫声、铃鼓声、铙钹声。喇叭声、塞斯特拉铃声和弦乐声,响成了一片。
最后,抬着塔波特的七个神甫转身散开了。此时,众人也自动分成了七支队伍。然后,这七支游行队伍涌出了广场,朝七个不同方向涌去。
我紧紧追赶着梅德哈尼·阿莱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