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稻草,我的救命稻草,我不该伸出手抓那根救命稻草,那根救命稻草上绑着一个缎子制成的首饰盒,里面有一枚锈迹斑斑的戒指,中间写着希望二字,但是,希望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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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无可奈何的三十年生命里,曾经三次试图从一片死水的生活中浮出来,我三次伸出手去抓身边漂浮的稻草,不用说,结果可想而知,每次收回手来,都发现救命稻草不翼而飞,手中空空如也,但愿这让我记取教训,不再上浮,而是更深地沉入水中。
沉入水中,力争下游,保持绝望的心境,绝不幻想,绝不自由,绝不接受诱惑。
绝不!绝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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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生活里,所有与希望有关的事情,其结果几乎毫无例外的都是坏事。
这种事情如果与情感有关,甚至会变成可怕的故事,可怕的故事,讲一遍比经历一遍还要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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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的窗口向前望去,是一片玉米地,再往前,是姿态各异的矮树,再往前,还是玉米地,再往前,是绿色的防风林带。我坐在桌子边,头脑昏昏沉沉,陈小露,已经是第七天了,上帝用了七天就造出了人,可作为人的我却无法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当然,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
可是,那几天我早已神经错乱——陈小露。
无论如何今天我要听到你的声音。
为了不再让自己想到陈小露,我决定让自己换一个环境,两天前,我给一个叫赵东平的编剧打了个电话,问他那里有没有剧本可写,赵东平是电影学院的老师,写剧本之余也经常抽空给学生教课,他是个老好人,正巧他接了一个古装戏的活儿,于是干脆拉我入伙,一起写那部古装戏的提纲,制片人给了他五千块钱预付,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个空调挂到家里,亏他手下留情,给我留了一千元,于是我搬到位于北郊农学院内的电影学院的教工宿舍,与他一起写提纲。当然,为了不相互打扰,我们把二十集提纲分成两半,每人十集,老赵给我找了一间空屋,我搬进去,屋里的设施正合我意,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台我从家里搬来的电脑,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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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桌边站起身,向外走去,从农学院的家属楼出来,走过一段窄窄的小马路,出了农学院,过了一条马路,进了对面的动力学院,左问右问,好不容易找到公用电话,我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很快把电话递到陈小露手上,我不知胡说了几句什么,最后我说:
“我想你。”
挂掉电话,走出电话间,重新回到街上,四下望去,一片凄凉。
我回到屋子里,下定决心,开始写作剧本提纲,随着写作,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我不敢停笔,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停,等待我的将是无法忍受的不安和焦虑。
我感到饿了,但不敢停下,我就像有人在用鞭子抽打我一样写作,就像饥饿的老鼠啮食一样写作,我写向无边的黑暗和遗忘,写向世界的尽头与末日,我的手酸了,盯着显示器的眼睛流出了泪水,但我还是不停地写,键盘被我敲得当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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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别人的关系上,我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勉强别人改变自己的意志,无论什么人,即使对别人有好处我也不愿那样做,当然,我也不会因别人而改变我的意志,即使对我有好处也一样。
如同我和陈小露,无论我对她如何地渴望,但我不会跑去找她,我等待她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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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黄昏,我仍在不停地写作,我将写到耗尽最后一点精力,我希望自己能够睡着,忘却一切。
外面,天色灰蒙蒙的,就像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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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我们第一次乱搞完毕,陈小露用头发遮住脸,用拉家常的口气对我讲了很多话,因为讲得太多,所以很多已忘掉。我记得的只是,为了证明她非常喜欢我,她对我说了许多话,虽然这些话和以后说过的很多话,被证明都是胡说八道。
但是,但是——我始终爱听她对我说话,无论是在电话里说的话,还是在床上说的话,还是我们一起吃饭时说的话,还是一起逛街时说的话。
很多话我都记得,有如刚刚说过一样,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语气都记得,连她说话时的神态、动作都记得,甚至,连当时的天色都记得,更甚至,连音响里播出的唱片曲目都记得。
总之,我什么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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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农学院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没有电话,十分不方便,这样,我便可以不再去想可否与陈小露联系,当然,陈小露更是无法找到我。
但是,从第一天起,我便一下子找到了公用电话,尽管那个电话位于农学院对面的动力学院。
但是,从第一天起,我便每天给大庆打一百个电话,因为我知道,陈小露可与大庆取得联系。
由此,大庆可轻易得出结论:我的行为矛盾百出,难以理喻,甚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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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纲以一天两集的速度进展着,写到第六集完,我准许自己休息一会儿,先是翻了一会儿参考书,然后我发现我的腿自己走了起来,一直走到动力学院公用电话亭边自动停住,我换了一些硬币,拨通了大庆的电话,大庆听是我的声音,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回来吧。”
于是,我飞身跑出动力学院,跑到街上,中间由于忘形,不慎一跤跌入路边的水沟里,当然,这对我完全是小菜一碟,我没有挥动手臂打车,而是糊里糊涂地朝着一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一路猛追过去,如果不是气力用尽,我完全有可能一直追回城里,还好,跑了几百米我便口吐白沫,坐到路边,直至下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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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破门而入、像子弹一样射进大庆家,出乎我的意料,陈小露不在那里,房间空空荡荡,大庆一人坐在沙发里,眼里含着神秘的笑意,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
“大庆——”我叫道。
“我就是啊!”大庆热情地站起来,拉我到沙发边,“坐坐坐。”
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端到我面前。
“大庆——”我叫道,“人呢?”
大庆放声大笑。
“怎么了?”我问。
“我操——我操——我操——”大庆绕着我转了起来,这一转,直弄得我眼花缭乱。
“到底怎么了?”
“你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回来吧’是对我媳妇说的,还没轮到你呢!我接你电话时她正问我买完衣服是回来还是我出去跟她一块吃饭——我操,我操——”大庆又一连气说了一百个“我操”,然后他说出那句如同废话的总结性发言:“你丫完全疯了。”
门开了,吴莉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堆在秀水买的便宜货,秀水买的东西很好认,因为总是清一色装在黑色垃圾袋里。
“你们到那边说话去,我可要试衣服啦!”吴莉兴冲冲地对我们说。
于是,我和大庆来到门厅里。
我对大庆说:“那我先走了,回去写提纲去,还差四集没写完呢!”
大庆一把拉住我:“别别别呀,大老远跑过来。”
“我走了,再见了。”我见势不妙,夺身便要往外冲,大庆却在后面笑了起来:“别后悔呀,再见了。”
我卡在门缝里停住了:“怎么了?”
大庆一把拉我进门,说:“陈小露她老公走了,一会儿一起到劲松吃饭。”
“真的?”
“你都这样了,我再骗你就太不道德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怎么样了?‘这样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样了就是你都这样可笑了呗。”大庆笑盈盈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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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吴莉大庆三人打车来到劲松附近的一家涮羊肉馆,叫了羊肉羊尾白菜粉丝冻豆腐这几样每次必叫的东西,然后等着服务员端上来,吴莉穿着她刚买的一件超短裙,那件超短裙有个毛病,就是一走就自动往上卷,这是我们在出门后发现的,为此,吴莉一直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吴莉虽身为外企公司职员,着装却相当大胆,很多连女演员都要犹豫再三才敢穿出门的衣服,吴莉却能轻松自如地随手穿上,走上大街,即使暴露出自身弱点也无所畏惧,超短裙即是一例,吴莉双腿虽长,却不细,而且吴莉的习惯性动作是双手插腰,
因此,穿上超短裙后便十分醒目,活像功夫片里的孙二娘,里里外外透出一股横劲儿,仿佛大庆言谈举止稍有不慎便会被她飞起粗腿一脚踢翻的样子,其实实际情况刚好相反,吴莉脾气极好,几乎从不发火。而且大庆一向以怕吴莉为荣,根本不给吴莉任何发火的机会。
我们三个聊着吴莉的着装,等着上东西,片刻之间,建成带着老婆进来了,建成的老婆是真的,领过结婚证,她叫李鲜艳,属虎,原来在歌厅当歌手,建成为把她弄到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料两人婚后居然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生出只男半女,为此建成总是这样谈论这件事:“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我是入了虎穴,也不得虎子。”然后嘿嘿一笑补充道:“我老婆属虎,跟我结婚的时候对我说,建成你以后要是对我不好,我就让你断子绝孙,看来我一定是对她不太好,嘿嘿,嘿嘿。”
也有时候,建成谈到他们子虚乌有的下一代时会满怀豪情,一天,建成大醉,当着我们一群人对李鲜艳发出妙语道:“老李,咱们要他妈生,就照他妈的三个生,全他妈生女儿,老大起名就叫大逼,老二叫二逼,老三就叫小逼。”
“那我呢?”大醉的李鲜艳问道。
“你?”建成想了想,终于想出名目,“你我也给你想好了,就叫老逼。”
一句话没把李鲜艳给气死,于是当头一杯扎啤浇在建成脸上。
随便再介绍一下建成,建成在成为骗子之前上过中国外国语学院,学的是英语专业,可当建成用所学英语读过几本诗集之后,便也做起了诗,当时的北京朦胧诗盛极一时,朦胧诗的标准是读不懂才成其为诗,就像“你说我说紫线条说”这样的句子建成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便作出百十余首诗歌,从而成为诗人,后来诗人中间时兴自杀,眼见得诗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建成心下不禁惶然,深恐一日轮到自己,于是换写小说,成为作家,但作家生活无着,日子难捱,建成只好去作骗子,骗子生涯如履薄冰,十分危险,特别是“手铐风波”之后,建成更是从中汲取教训,重新做人,于是建成改换门庭,作了编剧,编剧写作辛苦,而且剧本的活儿又少,建成难以忍受等待的痛苦,于是改做演员,建成认为演员什么也不会碰巧了却能挣钱出名,终于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先在一个单本剧中饰演一个坏人,后在一集系列剧中饰演大款,最后抄上了连续剧中的一集饰演教师,但好景不长,演过三集戏之后竟戛然而止,一时之间没人再找他去拍戏,于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我们称之为“三级片演员”。
当然,现在的建成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已饰演过的角色多如牛毛,三级片的悲惨时代终于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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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五个人开始边吃涮羊肉边东拉西扯,我却暗中在等陈小露,为打发时间,我与大庆聊起了我正写的剧本提纲,结果令人大倒胃口,剧本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如果你想大倒胃口,就谈论它,百试不爽,简直是万灵药。
大庆写剧本始于八八年,比起我来,他算是一个老编剧,当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写第一个剧本时,大庆已然到了一提剧本就双腿发软,两眼一翻的地步。在大庆眼里,剧本就是那么一摞可供导演拿着四处行骗的废纸。
一般来讲,导演与编剧在剧本上的想法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编剧每日坐在灯下,冥思苦想,从空白开始,仔细搜索枯肠,从自己那点人生经历中榨取营养,挖空心思地编织故事,然后把写成的东西交给导演,就此完事大吉,而那个剧本到了导演手里,简直可以成为点石成金的魔杖,首先,导演可把故事称为自己的,然后开始从投资人手中骗取拍摄费用,指挥美工采得拍摄的景别,指挥灯光布出导演所需的光线,指挥摄像构出要拍的图像,指挥道具备好情节中所用道具,指挥化妆为演员化好妆容,指挥服装为演员穿好服装,指挥制片主任为他备好饭食,指挥场记记下拍摄条目与时码,还可以指挥专管选演员的副导演为他挑出喜欢的姑娘,指挥现场副导演为他准备一切,拍摄完毕,导演指手划脚的过程还未结束,他得指挥剪接师剪出所需图像,指挥音乐总监找人写出歌词,谱出曲子,指挥配音配好音乐,指挥效果作出动效,指挥字幕员上好字幕,然后急急忙忙跑到报纸、广播、电视台去做宣传,每句话用这种开头:“我的电影——我的电视剧——我的这部戏——”
如果影片成功,导演会对媒体说:“我的这部戏主要想说的是——我抓住了——我发现了,我看到了——我做到了——谢谢大家支持。”
如果影片失败,那么导演会说:“这部戏没搞好的主要原因是,首先是剧本不行,然后是男女主演戏不好,然后是摄像不会拍,化妆也是胡画一气,灯光不对,美工不会布景,投资人的钱不够,我已尽全力,但一切都无法控制,没办法,下次再来吧——”
编剧首先是跟拥有这副嘴脸的人打交道,你说会有什么结果?结果是,所有的编剧都想成为导演。
不仅编剧想,摄像也想,美工也想,演员也想,什么人都想,所有的人都想。
因此可得出结论,编剧与导演的区别根本上是,编剧所做的工作是创作,而导演呢,不用说,是权力。因此,不畏强权的大庆对那些不会写剧本的导演简直是不屑一顾。
大庆喜欢的导演多半是自己编写剧本的,这样,导演便把行使权力的过程改成实现自己想法的过程,这样,导演由一个权力机构转变成创作机构,这样,导演成了艺术家。
上面一番话是谈到剧本时大庆讲给我的,大庆说,别聊剧本,别聊剧本,也别写剧本,尤其是别给他们丫写剧本,饿死也别写,别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