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时,果然身后那节卡座里坐着一个十二、三岁小少年,头上扎着年画上善财童子式的双髻,他脚下确有一个破旧的布口袋歪斜在地,我赶紧道一声歉,窘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咣当、咣当’火车行驶在铁轨上发出特有的节奏响动,我头靠车窗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才发现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无力地一头碰到墙上,经过这大半日的离奇折腾,人已经完全虚脱了,连头皮也紧绷得隐隐钝痛,只是不知是否下午在桃馆闻过那古怪的迷香几度睡着,因此现在竟仍然没有困意……我该怎么办呢?坐在这飞驰前往宁夏的火车上,诶?现在的高速列车已经先进到数千公里只用数小时即可到达么?——
“旅客朋友晚上好,现在用餐时间到了,餐车现在开始营业,我们精心为您准备有夏国风味地道的麨米、面,新出炉酥油饼、小芜荑饼、各色烧饼,酿乳熟酪与鲜烤羊肉,食蔬特有苁蓉苗、苦蕖、匏子瓜汤……”
“都几点了还用餐?夏国?食物名字听起来也怪怪的?”我这么思忖着,就见那位压低帽子的女乘务员正推一辆餐车缓缓走来:“麨米、面,新出炉酥油饼、小芜荑饼、各色烧饼……”
“我能坐这儿么?”童稚的小少年突然出现在卡座边上,一手攥着他那个布口袋,一边指着我对面无人的位置问道。
“哦,可以。”我连忙点头。
“谢谢,”他说话的神气倒是老气横秋,坐下来照旧把口袋放到脚边,恰好餐车推到跟前,他又道:“拿一份麨米,小芜荑饼、酥油饼、羊肉,酒。”
这孩子的国语十分标准,我听不出是哪里人口音,仔细看他的模样,除了头梳双髻,身上穿的是黑长风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处,整个人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露出小脸显得苍白瘦削些,他一边把食物摆到桌上,自说自话道:“弥人的油饼和羊肉是天下美味啊,吃饱睡一觉,就到了。”
“弥人?”我拿眼偷觑他一下,不曾想他正看着我:“一起吃吧?”
“啊?不、不用了。”我急忙拒绝,这男孩嘴角一笑:“夏国天气很冷的。”便拿起油饼大嚼起来。
我往窗户上缩了缩,恨不得把脸埋进领口里,这莫名其妙的一天!莫名其妙的火车!莫名其妙的小男孩……
三、黑水城
经历过桃馆的怪事,我本以为自己的吊诡遭遇已经离奇到顶点,但不想除了梦里梦见的,接下来还会来到实地经历……
‘叮铃叮铃’月明寺内的廊庑空荡荡,虽然是白日,却鲜少有几个僧尼在走动。
女人告诉我,因为夏国朝廷连年征兵,党项族男子年满十五就算一丁,每有战斗必须随族出战:“古来征战几人回?前朝的《凉州曲》不早已经唱过了?”女人这么说时,眼角泛起苦涩的笑意,她从井里打上水来给我喝,又到后厨里拿出两个早上做的饼叫我吃:“你穿的衣服有点奇怪,是宋国人?还是辽国人?”
我听不懂什么宋国、辽国的,用力灌一大口井水,不知是不是太凉的缘故,顿时就觉得胃里隐隐作疼起来,那饼咬一口,生冷的还带点尘土味,可能是当地风沙太大,饼上积灰?
那女人站在廊柱下,我吃饼的间隙,她就从衣襟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圆铜镜照看一下自己,我正心里嘀咕她是个出家人还这么爱臭美?她却又叹一口气把镜子揣回怀里。我看那镜子镂刻精美,隐约还点缀宝石的样子,不由得赞道:“镜子真漂亮。”
她听我的话愣了愣,手按在藏镜子的衣襟上:“这……是他留给我的镜子,但寺里募集铜器正在铸钟,我会把它一起融到铜钟里,待铜钟铸成,敲响的声音,望他能听得见,就循着这钟声回来了。”
“吓?”我脑子里一下没转过弯来:“他?”
但女人说完已经转过身去:“庙里的碑林在凿佛像,我要去看看,你若有兴趣也可以来。”
* * *
碑林一侧的空地,果然有好几位工匠在那围着数十方人形大石在敲敲打打。
我随着女人走到其中一尊已经完工的地藏王菩萨像,她驻足看那工匠在石像莲花座下边角的位置敲凿一串字:扫洒居士播盃氏善月晓——
“诶?”我不无惊讶地指着那字,女人淡淡解释道:“这是用我进寺里时脱下的衣服首饰做的供养所造,工匠们会凿上供养人的名字,播盃月晓就是我俗家时候的名字,但师傅说我红尘俗念未断,不肯为我受戒,叫我作为居士带发修行几年再说,所以我不能用释家的名号,只用一个‘善’便是。”
“噢。”但我心里疑惑的是这个女人的名字,居然跟我重名,即便姓氏不一样,但来到这古怪的夏国,这种巧合还是给人很异样的感觉。
‘咻—’沙色的风夹着寒意的微红色,逐渐熙熙融融地散落下来,工匠们看天色一边加快速度,我用手摸脸,抹几下看手指上也粘着仿佛血似的红,回头朝女人问道:“怎么是红色的?”
女人摇摇头,但慢慢好像又想到什么,嘴角有些笑意:“这春天的红雪啊……过去老人们说也许是胭脂山飘过来的吧,传说胭脂山的草木都是红色的,折开流出的红汁可以做胭脂,有人用那里的果实酿酒,也是鲜红的,但我没去过……当初他倒是说过,成婚后就带我去胭脂山的。”
“他?他是你的亲人?哦不,是你的爱人?”我终于醒过味来:“难道你后来没有跟他成婚?你来这……”后半句没说出口,我已感觉自己太冒失了,这样的话摆明是戳人家痛处么!
女人的神情果然黯淡下去,天上落下的红雪越来越大了,她引着我无声地回到廊庑下,我跟在后面看她修长的身影,衣袂两袖仿佛都拖长着淡淡哀愁,我忽然好奇她究竟已等待过几个春秋?
叮铃叮铃’远处塔上铜质风铃仿佛亘古以来都在流传,不经意间又抬头望见那沙色遮蔽的天,恍惚的风蹙着朱砂一点的阳,渐渐氤散出来那光,暖不到一点心上,没来由地感觉一阵寒意,我双臂抱起肩彷徨无助:“党项人……辽国……我现在究竟是身处何地啊?”
“你既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又为何会来到这里?”想是方才我的话不知不觉说出口,让这女人听到了,她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但默一默,她又不追问了,我想找个话题岔开尴尬的气氛:“这偌大的寺庙怎么没看见几个出家人?”
“今天寺里要将募集的铜器煮铜水铸钟,师傅们都去做最后的清点,并且诵经、祈福。”女人走着走着,脚步不自觉又停下来,倚在廊柱下从衣襟里拿出铜镜照看自己的脸,那双眼眶泛红,我心想难怪师傅不收你出家呢,压根还忘不了红尘事嘛,但想了想,口上还是劝道:“这是他留给你的,若舍不得就别把镜子拿去铸钟了?”
女人双手婆娑着铜镜,按捺不住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我确实断不了对他的想念,可好歹生见人死见要尸……他是党项男人中最威猛的战士,‘肠流出,缠于腰,肚已穿,以草塞……肝虽坠,未曾倒,箭已尽,不会降。’是他经常说的话,战场上他绝不会退缩的,那是党项战士的归宿……”说到这里,她顺着廊柱悲恸在地,我赶紧俯身去扶她,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你、你们党项人都那么绝烈么?唉,这、那……”
‘忽—忽—’外面的风声陡然增盛,似乎也感染了这苦情,乌色长云拉来一幕暗网,将大地遮蔽在一片北风的幽寂,让人不禁打从心底惶恐起来,这天地就像染血的瞳孔,也要闭上了吗?
* * *
这里是哪里?这里如果不属于现世,那会是在过去多少百年前?哪一段时空中的人事过往?
暮春红血,荒野沙漠,瞬息翻涌间,好像岁月的年轮爬上人们的眉间,涂出一道道的凄凉;新鬼哭罢旧鬼哭,日落月升,照不清沙场还有几堆骨……
我听到僧侣们向佛菩萨、长生天和贺兰山神们祈祷,忽然有些错觉,似乎此情此景很熟悉,仿佛许久之前就曾见过,梵塔悠长的铃声牵引我的神思飘得四处都是,同行的女人说:“铸钟的工匠本就是僧人,他来自凉州,前不久为那里的土佛寺铸造好一尊旷世岿巍的铜佛,铸成之日天空传来天籁一般的钟声,于是他心有所悟,循着脑海中听到钟声的方向来到黑水城,他要在这里铸造一座大钟,钟成之时,希求可以超度八方寻不着家乡和亲人的魂灵。”
夜色过早来临,炼场内的空气却异常酷热,白刀似的月弯在枝头,那位铸钟的匠僧站在高炉边的台上双手合什,对着沸腾的铜水已念诵许久听不懂的经文,可台下他的弟子们都默默地哭作一地,据说,铸成大钟必须要有人的骨肉精血方能成功,不然即便钟成亦不能发出超度十方三界的洪大之声。
僧人们捧出血色的水酒,女人将其中一碗递到我手里:“喝吧,这是我跟你说过的胭脂酒,正是那位师傅从胭脂山带来的酝酿,喝完这一碗,就是送他上路。”
“那位师傅真的要……”我接过满碗的红,似有满腔想说的话,女人则将自己那一碗举至眉间,朝向高炉:“他是舍身为那些涂炭的生灵。”然后一饮而尽。
那位僧人跳下高炉一刹那,我不敢看,喝下的胭脂酒如火在我胸口里熊熊灼烧;外面的风很大,我闭上双眼但愿自己就此睡去,可脑海中听到一条长河般流淌过来又远去的声音,有许多张脸、许多个身影,似乎都很熟悉,却又都不认得,听见嘈杂或宁静的话语,好像在安慰、催促、并且咒骂,还有无数五彩的衣裳,随那波浪浮沉消逝……
终于,数位僧人满头大汗摇下藤绳杠杆,铜水已被倾倒入造好型的地坑里,据说午夜时分即可成型。
* * *
西风、还是北风?交缠呼啸了好久好久,空气里仍残留的土腥气和火炉残留下的温度,已是午夜时分。
僧人们围拢在炼场中没有停止过经诵,终于有人按照殉身匠僧的嘱咐,跪伏着去察看铸模,良久发出颤抖的欢呼:“成、成了!铸成了!”
顿时人们发出大喜大悲的呼声,
我在人群之外,仰头看着黢黑的天,想象那里飞扬数不尽的红雪和黄沙,突然‘咣—’
我怔了怔,以为听错,所有人也都同时安静下来,果然隔不多久,又一声‘咣——’
不知是谁小声说出一句:“是钟声……”
‘咣——’
这一次清晰无比,钟声浑厚略微沉闷,但余韵悠长,就连身下的土地也隐隐撼动。
我身边的女人惊起,她把手放在耳边聆听,随着再一声‘咣——’,她似乎听到什么,有晶莹的泪水慢慢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我想靠近她问个清楚,却感觉眉心又触到一点冷冷的,是看不见的红雪再度落下来了吧?
‘咣——’钟声自鸣,一声比一声更强盛,直入人的耳根心络,如铸造人的大愿,穿透十方三界,去召唤那些因为战争烽燧而失了迷途的人们……
在我身后远远的,有一扇陈旧的大门‘咿呀’缓缓推开的声音,是通往炼场的院门吗?
我盯着那女人,在她的眼中好像看到了什么,红雪没入她的泪水,在她的脸上流下两道痕,又或许是方才饮下的胭脂酒化作了泪,总之……
“月晓——”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我睁大眼睛立在那里,但身体因为不敢置信到不能动弹,直到听清伴随呼唤的沉稳脚步声,我看到一位颀长身影的男子径直穿过我的身体走向那女人,月色绰约的淡色恰在这时刺破沙雪的迷雾斜下来,那男子像掀开盖头似的双手褪去那女人的披风帽,一瞬间女人的笑颜映入我眼中,就像所有破碎的瞳光凝聚而起,我终于在听到的最后一声钟响起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可就在我明白的同时,‘呜——’地,尖锐拖长的汽笛鸣响把钟声迅速掩盖驱散,‘咣当咣当—呜——’强风挟着熟悉黑色的巨物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面前,没有感情的月台广播大声宣传道:“沪宁铁路专线1046号列车已经进站,请各位回程的旅客拿好自己的行李以及车票有序上车!”
我在惊愕之中看见自己正站在1046列车的10号车厢门前,早前丢失的行李箱,此刻也好端端地立在脚边,低头看自己双手,车票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那压低帽檐的女列车员从车门下来,迎面看到我便伸出手来:“票?”
我机械性地把票递了过去……
四、回程
我踏上这梦中的归程,竟流离又颠沛;窗外不知何时扬起漫天大雪,火车的行进似乎都在倾诉某种坎坷和忧伤。依稀的、曾经的过去,已经被尘封得模糊不清了,但唯有记得那张脸,即使在兵荒马乱之中也不会退去。
我贴在窗前,想要再看一眼那消失不见的过往,如果相信有轮回,相信原来真的有那一世,我生于西夏,是党项族人,富裕的盐茶商队头人的女儿播盃月晓;而他,是出身西夏国嵬名氏皇族的男人;起初的我们,在镇戎军榷场上结识的,有一匹骑兵的疯马突然失控差点将我踩踏,幸亏他及时用绳结套住了马头,并把我拉到马背上……当时正是晨曦的时光,初升太阳的金炎映照在他坚毅的脸上,使我看呆了……记忆的吉光片羽破碎而短暂,只记得后来,西夏国皇帝李元昊带领大军与辽国在河曲开战,而他身为“铁鹞子”骑兵团的精锐铁骑,将是在战争中作为前锋军拼杀在最前方的战士。彼时,我们两家刚订下婚约,临行前说好得胜归来之日,即是成婚之时,可战争得胜,回来的人却告诉我,他死了。
党项的战士每逢出战即有誓死的决心,何况铁骑兵人人披戴重甲,身体以钩索与马鞍绞联,是虽死不堕的坚守。
于是我只身去到月明寺,脱下身上的华丽衣饰跪在佛门前请求僧尼接受我出家,可僧尼认为我红尘未断,只让我留在寺里带发修行……
我不知道方才看见的,是否就是当年我等到的结局,也许那都只是当时过度思念他的我所想象出来的幻象,他的魂魄也许已经跟随钟声超度,又可能千年来仍流落在那烽火燃尽的荒原,所以我才鬼使神差地拿到这张车票,回到千年前那一幕,将自己的生死苦等再看一遍……
我起初以为是窗外白雪冰封模糊了视线,用手抹抹玻璃,却不知自己在何时已经哭成泪人。
这沪宁铁路1046号列车,顺着大雪茫茫的铁道,就要回到现世去?眼看重新被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