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茅屋里,最终斯斯然又走出一个窈窕纤细的白衣女人来,细看去自是那自称提壶鸟化身的少女,她手中捧着那一大海碗红白之物,冲男子道:“子时已到……”
“啊?”男子张着满是血的口里,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转身朝林子里方向逃走,可提壶也突然飞跑几步,从那排晾衣上捻起最后一件紫红下摆的蓝灰糅色长衫,往头上一披,顿时化身为一只人形高大的紫红尖尾、蓝灰羽背的提壶康鸠,伸颈长啸一声‘提壶—’,便扇翅飞起朝男子身后的方向低空掠起追去。
“啊!啊啊——”男子连滚带爬已经不记得摔了多少个跟头,头顶上都是各种鸟类发出的鸣叫,犹如无数把看不见的利刃即刻齐发,必要将他万仞穿心才罢休。
几番跌撞,男子的眼前都是血汗,已什么都看不清了,男子只能没命地手臂疯狂挥舞挣扎奔跑,却没留神前方脚下就是个斜坡,他一脚探空,整个人滚入一片黑暗之中去……
* * *
“吓!”我醒来,竟发现自己伏在桌上打了个盹,原来方才这么短时间里,做了这么个有点聊斋意思的梦,倒是可以写进下一篇连载的小说里去……我一边还有些恍惚地思忖着,觑见那倚墙高脚香几上的古式黄铜油灯的火苗似乎也刚刚熄灭了,流散出一脉细长的烟,空气里仍有说不出来的好闻异香。
窗外的雨转小,远望出去,变成一丝一丝的,洒在湖面上也几乎画不出涟漪的细芒。
“客人,你的茶凉了。”女店长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微微一惊,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桌旁,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要不给你倒一杯刚煮的梅卤茶吧?”
“噢……好。”我脑子里还有点懵,正在她转身给我倒茶间隙,就看见那边长桌坐的男女情侣起身要走,我不禁讶异,自己居然睡了那么久?醒来时人家连饭都吃好了?这也太丢人了吧……可是他们那桌上空空如也,不像是刚吃完的样子,而且那个说话作派让人反感的男青年,这时看起来神情有点呆滞,也不作声,倒是那个小清新姑娘,一边挽着男友往外走时,一边用手将面颊一侧的长发捋到耳后,我在看见她的脸一瞬间时惊呆了——这不是方才梦里那位修成人身的鸠女提壶!只是她换上了现代衣装,但身形仍和梦里看到的一样纤瘦单薄,连面容的神情也一样素净柔弱……
“客人请喝茶。”女店长将茶送到我眼前,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当我赶紧接过杯子时,他们已经走出店外,我差点就想追出去拉住那女生再仔细确认一下,但转念想这样要被人当成疯子的……一抬头看见笑容可掬的女店长,我只得自己嘀咕一句:“还下着雨就走啊?”
“客人想吃什么?本店今日的小凉菜都不错,除了腌山茄、酱莴苣这些素的,还有醉蚶、韭菜花儿拌凉皮这些荤腥,是了,还有一道拌鱼脍,是以传统的‘八和齑’配料蘸食,风味会比一般的芥末酱油味道有所不同呢。”
“八和……祭??”我又想起梦里提壶做的‘八和’:“鱼脍?现在很少听到这说法了,孔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脍就是鱼生吧,古人很早就开始吃各种凉拌鱼生了。”
“客人读过很多书啊。”女店长仍是淡淡地笑:“趁着春天,还有最好的几茬嫩香椿,香椿拌豆腐也是豆腐菜里的上品。”
“嗯……或者有现成的糕饼小点心更好。”我决定脑子里将方才的梦境抛开,眼下随便吃点东西,下午再去别的景点逛。我一边端起那杯梅卤茶喝了一口,褐色的茶汤与一般的酸梅汤不一样,流入齿颊的酸比甜多,且带涩,应该是腌梅子里的酸卤汁兑水再点了冰糖做成的吧,虽与酸梅汤近似,但梅卤似乎也用来入烹调小菜做醋味的调剂,反正这些都是故旧传统里夏日解渴较为廉价的醒脾胃饮料了。咽入喉中意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脑海里兀自浮现出一道街坊市井的情景,眼前这位女店长就穿着古时女人家常的衣裳,包着一色的包头,站在一家食店门口给来往街坊、食客免费分倒一杯杯梅卤茶,我看着手里的粗瓷茶杯,也不知为何会想到这种情景,不禁好笑。
老板娘转身离开了一会,回来时手中一只托盘上有好几色点心小菜:“这是蔷薇糕,蔷薇花酱是用旧年开花时节自家亲手摘做的花朵做的,这是青团子,猪油黑芝麻馅儿的,还有这五色松糕,白的是白糖,红的是红糖,黄的掺了绿豆粉,还有这花色的是红枣核桃,另外咸的是鸡冠花炒咸肉末做的馅儿。”
“这点心做得也太精致了吧!”看着她一碟碟摆在我面前,尤其是五色松糕切成小菱块,以花形码放在一只红漆木盘里,光润莹洁的模样让人有点舍不得吃。
“这蔷薇糕和一般市面卖的玫瑰糖饼也不一样啊。”我连连惊叹,赶紧拿起筷子夹一块送进嘴里,淡粉红丝的蒸米糕有清雅的蔷薇花香,咀嚼起来才能发觉那花香与米香如此相得益彰,不期然还有一种仿佛遥远故旧的感触在心里慢慢散开。
“客人你喜欢便好。还有这一碗用紫云英嫩叶做馅包的馄饨,现在春天,田野里到处都是开花的紫云英,随便到地里掐一把拿回来,和着肉馅一起剁,而且吃馄饨的时候蘸点神仙醋,最顺口。”女店长看着我的吃相,眼中竟然露出看待孩子一般的微笑。
“紫云英?神仙醋?”我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但这些食物听着就很新奇,不过说起来,方才来时路边看到的紫红色的小莲花似的野草花,应该就是紫云英了吧?:“是那种俗称红花草的肥田植物么?刚才来时还看到很漂亮!那、那神仙醋和浙红醋有什么区别么?”
“神仙醋是用黏性的黄江米发酵制作而成……”女店长正说着话,那边靠里一幕用木槅扇和珠帘围起的包厢内,有个人影晃动一下,一个偏阴柔的年轻男声喊道:“老板娘!换一壶兰香的凤凰!”
“哎!兰香的凤凰还没来货,现只有稍次一点的桂香凤凰。”女店长朗声答道。
珠帘动了下被一只手掀开,露出一个穿着白色交领上衣的人,厅堂里的光线还很暗,所以我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那人的打扮乍一看也是古装嘛?女店长穿古装也就罢了,怎么客人也这么打扮?莫非是玩角色扮演的或者汉服倡导者?
“次一点的不要,你这若还有蟹脚水仙也就罢了!喉咙喝过回甘的才好润唱口。”那穿古式女装的人说话便是方才那阴柔男声,口气带着不耐地解释:“先才叫的菊花锅子也没来?还有我哥要的梨、柿、炒栗几样果子呢?”
“就来。”女店长不无敷衍地又答应一句,那人就回身隐没入珠帘内了。
我看女店长站在这里并不急着要忙去张罗的意思,不禁有点奇怪地看着她。
她转而见我困惑的神情,抿嘴一笑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眼下是春天,哪有秋天的梨、柿、栗?更没有菊花……那人怕是死得久了,不记得了。”
“什么?”
“没什么,客人你且慢用。”她说时,窗外的天色又骤然阴晦下来,雨势眼看又要变大了。
我心里想着这么大雨势,下午原定的要参观的景点怕是去不了了,恰好这时墙上投影仪播的《黄粱梦》已近尾声,那点化吕洞宾教他一梦十八年省悟的汉钟离正唱一段道:“咱人百岁光阴有几何,端的日月去、似撺梭。想你那受过的坎坷……”
莲花烙!
二、时·莲花烙
一、莲生与玉生
“嘀嗒滴—嘀嗒滴”墙上的投影仪正在投放一段似乎是浙江一带乡村戏台上表演的地方戏剧,画面中一个戴着白高帽子的白无常形象,正随着乐师们的吹打声,在那做出打呵欠和打喷嚏行状,画面人物风格都很古朴,似乎是个有趣的戏目,只是词都用方言唱的,让我这个第一次只身来到本地旅行的外地人听不大懂——
窗外的雨雷,从午间开始就持续摔打着东钱湖水面,而我,是一个不知名的撰稿人,今次趁着暮春三月来到宁波独自旅行,今日原本预计一整日的东钱湖景点游玩行程,估计八成就这样泡汤了?
“客人,这是刚出锅的青粥、红粥,你要不要来两碗尝尝?”——在我避雨的这家名叫桃馆的湖边古式小饭馆内,有这样一位穿古装的女店长捧着食盘走到我面前,以温柔的姿态低声地询问,我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噢,什么是青粥?红粥?”
女店长俯身将两粗瓷饭碗热粥放到我面前,我低头看时,果然一碗内深红一碗内淡青,红的里面我大致认得是有小枣、芡实、红小豆这几样,而青色的只看到是白色粳米和隐约浮沉的白莲子,并不晓得粥面青色从哪里来,
“客人,这青粥熬煮时不盖锅盖,而以嫩荷叶覆在粥面,小火慢滚出的白莲粳米粥,那青色便是荷叶色,不过若是在没有鲜荷叶的时节,也可用干荷叶替代。”女店长向我解说时,我却忽然发现她不知怎么已经换了一身豆绿色家常些的衣裳,不过仍是古装,腰间系了一方玉色围裙,显然更适合厨房里操作烹饪事。
“原来是这样。”我拿起舀了一勺粥进嘴,粥米火候粘稠恰当,且加上莲子、荷叶特有的一脉淡淡清苦甘香,心情募地又舒展起来:“这青粥若是夏天吃最好吧?祛火清凉。”
“方才那播的是什么戏?”我忍不住指着视频问道。
“哦,那是浙江自古每年农历七月节时,地方上演的‘目连戏’,取佛子目连下地狱救母的典故,而这一出白无常戏叫《白神》,借无常君的口叹一番世态炎凉。”
忽然墙上放送的视频切换了一幕画面,是在一幢旧式大宅院里,一大家人头涌涌、着红佩绿,当中立个红衣霞帔的新娘子模样,正躬身向在场的长辈行礼,显然是办喜事的情景;我起初觑了眼并不在意,但这时画面角落站的一个人,腰间挂把羯鼓,手持鼓槌子一敲,用哭腔吊起歌喉唱起来:“囡啊囡!吉日良辰在眼前啊囡,在家生长十八载,今朝一旦离娘身啊囡!……”那声调与鼓点子相应,悲怆宛转却字字清晰,或缓或急,顿时便把新娘子出嫁离家的分离感触带动出来了。 “这是哭嫁歌,自古江南女子出嫁上轿前,因为与父母分离,都得哭。讲究的人家,还会请来专门唱这些歌的民间艺人在现场唱,女儿流泪越多,越显示你不舍爹娘的养育之恩,有孝心是个贤女,将来也会是个贤媳。”女店长的声音在我耳畔娓娓地讲说,我渐渐就被那唱哭嫁歌的声音深深吸引。
“囡啊囡!红糖不及白糖甜啊囡,不可多走多说话,公婆不比娘身边啊囡!”唱歌的艺人我待仔细看,却是个十六、七岁上下,干净结实的小伙子,穿一件银缎掐牙的立领对襟短袄,看衣着打扮像是清代的人,但头上却是齐整的长发,并扎着个道士髻,面容俊秀且施了粉黛,确是一个讲究修饰的艺人做派,只是目光神情总有点阴郁,唱哭歌的声线有意识压下阳刚气,用尖细一点的假声带出呜咽的尾音,倒更直接唱到人心伤痛的感触去了。
新娘子与母亲抱头痛哭了一阵,终于就被周围的人劝开了,大家拥簇着新娘子出到大门外上轿,那小伙也一径唱着跟出来,直唱得新娘与亲故一地肝肠寸断也不罢休,终于待到新娘子坐上花轿,那歌小伙的一支《哭上轿》声音才算罢了,迎亲队伍领头猛一记开锣,送亲喜乐的吹吹打打骤然响起,爆竹、吆喝连着一通上路,才算是冲淡了这股悲情。
“吓!这片子拍得真写实。”看到这我忍不住舒一口长气:“画质这么好,是专门的风土志纪录片吧?”
“呵,这可不是纪录片……”仿佛是变戏法一样,女店长双手的托盘中又多了一碟紫红色散发着油煎香气的食物:“这原是那边帘子里包间客人点的点心,叫莲花烙,今早上我在路边野池塘里采的莲花瓣做的,厨房师傅索性多做了几份,算是本店特惠,给各位顾客免费供应。”
“莲花烙?”我心忖这女店长真多新鲜玩意儿,也没细想她为啥免费增送的:“那就试试吧?”
这莲花烙,女店长解释说是将莲花瓣加盐和糖揉碎,然后拌入切丁嫩藕及适量淀粉,放平底锅内摊开小火煎熟而成的,吃时花香夹着微韧嚼劲,居然很不错。
女店长看着我的吃相,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略有深意的笑,看得我很不好意思,便找话说:“你刚说不是纪录片,那难道是电影?”我再看向屏幕,迎亲队已将花轿送入一个热闹的村庄,在一大群嬉闹孩子和鸡鸣狗吠拥簇中,停在一幢大宅院门前。
这时,画面里出现一个人让我微感惊讶,就是方才那个在女家唱《哭嫁歌》的小伙,他这时又从宅门中走出来,面带和煦春风般的笑容,看花轿停当在面前,便开口唱:“嫁神嫁神,随嫁来临。车来车去,轿来轿停。……”
听来像是迎下轿歌,但这回他唱的与先前在女家时完全不同,不单歌喉清朗,声调满带着欢喜之情,就连人本身看来,也是眉宇舒展、目光洋溢着热烈光芒一般,与方才相比,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一支歌唱完了,夫家安排的人上去迎新娘子下轿,然后按照喝红糖水、踩碎一个压着生鸡蛋的瓦片等,忙活着一系列婚嫁传统习俗,那个唱歌的小伙在一旁专司唱祝词,后还唱了《拜堂歌》,待新人送入洞房后,他又唱了《合卺酒》等,终于等到礼成圆满,主家请大家入席,画面中的小伙才退到一边去,这时我才惊讶地看见,原来有另一个无论身高、长相,都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小伙走了来,原来竟是一对孪生子么?画面中的主家拿了一红布包的钱袋去找到他俩,相互恭维又派了喜钱,宾主相见欢地落座吃宴了。
“老板娘?”那边靠里一个用木槅扇和珠帘围起的包厢中的客人忽然大声喊了几声,顿时把我的视线引向那里。
“来了?”女店长答应着过去,站在帘子外说了两句什么,又转身进厨房,不一会出来,手中托盘又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食物,她径直把托盘送到珠帘外:“客人,这是刚炒好的福果山芋泥。”
——“这是刚炒好的福果山芋泥,你尝尝?”
一瞬间仿佛时空交错般,墙上放映的画面里,一个穿着靛蓝花布衣裳的姑娘从小门中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碗对门外站着的年轻小伙同样说道。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