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的话提醒了大太太和蒋万斋,都瞪起眼睛瞧着段四。
段四哈哈大笑,说,保和堂蒋家是什么名声,别说是山里,就是山外有头脸的人都知道,量他不敢!再说这是有文书字据的,白纸黑字,生老病死跟他毫无干系,这一点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段四这么说让保和堂蒋家的人都听着舒坦。
大老爷有些得意地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说,话是这么说,有些事情碔嗦起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俗话说丑话说在前头,有段兄弟出面,此事也不至于出什么纰漏。
大老爷对二太太处事精细颇为赞赏,为日后纳二太太为二房又多了一层信心。
大太太任何时候都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得贤惠大方,特别是在二太太身上,大太太想做得更好些。
大太太说,妹子先挑一个,剩下的给我,要不你要两个?
二太太说,三个丫头哪个都好,我要一个就行了,哪儿用得了两个?
大太太知道二太太不会先说出要哪个来,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指了十八岁的缎子说,你跟着二太太,平时做事儿的时候要长眼睛,二太太不喜欢又笨又懒的人,我也不喜欢。大太太是从年龄上来判断优劣的。
二太太说,让缎子带着忠儿更好些,让绫子跟我吧,再说还有田嫂呢。
大太太大老爷和段四都说好,于是决定绫子日后伺候二太太,缎子和绢子跟着大太太,要是日后大老爷纳了丝红为二房,恐怕丝红也得需要一个使唤丫头,当然这一点丝红还没有想到,但是大老爷已经想到了。大老爷还想到的是要是二太太在丝红之后改嫁过来的话,按说法就比丝红小了,他担心因为这样,就是二太太想回心转意也下不来台了,所以纳丝红为妾的事就应该推迟,就轻重上讲,丝红也不可能跟二太太相提并论。
大老爷蒋万斋当然不会想到倾慕二太太的男人中竟然还有段四,段四深藏不露,经常出入保和堂不能说没有二太太的因素。段四倾慕二太太倒不像大老爷那样一心想据为己有,段四只想引起二太太注意,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然后倾心自己,彼此一往情深,两情相悦远比同床共枕更有味道。让段四没有想到的是大老爷蒋万斋近水楼台先得月,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将兄弟媳妇纳为偏房了。
段四留下来吃晚饭跟他倾慕二太太没关系,段四每次到保和堂来必定吃饭,并且都是蒋万斋亲自陪着,与割辫子之前没什么区别。一般情况下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出面,因此段四想利用吃饭的机会接近二太太是不可能的,而除此之外接触二太太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蒋万斋说,难得段兄对保和堂如此关照,上次保和堂能在饥民骚乱的紧要关头得段兄相助,躲过一劫,保和堂无以为谢,特备两杯水酒招待段兄,以表心意,还望段兄不要见笑。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把段四带兵救难的恩义托住了,没有失了礼数。
段四说,惭愧,惭愧!说来也是蒋兄和家人的福气,要是田师长不出兵,抑或是饥民们早一天闹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段四有段四的为人之道,话是分谁说,段四同样不会在保和堂失了面子。
蒋万斋对二太太说,弟妹也别过去了,我已经让柳师傅多做几个菜,就在这边一起吃算了,难得段兄来。
这个结果让段四喜出望外,但二太太的回答让他感到沮丧。二太太说,我就不陪段先生了,身子不方便,也不好看,再说还有亭儿呢。二太太的理由很充分,不好让人再说出相留的话来。
尽管段四很想说出不碍事的话来,但是看到二太太已经隆起来的肚子,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落了一脸的尴尬。段四问自己,难道可以在吃饭的时候跟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眉来眼去吗?
段四极少在保和堂过夜,一般情况下吃了午饭就回板城去,身边带个马弁,骑着马用不了多长时间。马弁是军队里的说法,现在段四从军官又变回了警察,就没马弁这个说法了,叫随从或手下什么的都可以。段四今天没有带随从,并且住在保和堂过夜也是例外。
叫缎子绢子绫子的三个使唤丫头是段四雇了几头骡子从易州驮进山的,在板城的警察所住了两个晚上才送到保和堂来,现在保和堂收下了,段四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同样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多喝了两杯酒的段四睡在菊花坞院西厢房的土炕上,心里正想着二太太的时候,听到北屋里的蒋万斋和大太太正在谈论三个新来的使唤丫头,声音不是太清楚,然后段四就睡过去了。
大约是在后半夜,段四从梦中醒来,朦朦胧胧地听到大太太提到自己的名字。
大太太说,段四,哼!我就没看出来他是个不贪财的人,你看他那双眼睛!
段四很惊讶,睡意顿消,忍不住侧起身来,竖了耳朵听。
大太太又说,就这么三个使唤丫头,再怎么机灵,也用不了六十块大洋,这是捉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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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万斋说,妇人之见,段四带着兵昼夜不停地赶来救保和堂也是捉冤大头吗?这话要是给外人听到了,保和堂蒋家还有何脸面?大太太就不说话了。
段四长舒了一口气,倒觉得妇人之见有时更能体现一针见血,当然这不是指六十块大洋买三个使唤丫头,这件事是大太太多疑。段四当初处理这件事的精明之处是考虑找的人好坏是他的事,钱多钱少是保和堂的事,现在看来这反而并不显得精明了。
段四刚开始有把绫子开苞的念头,三姐妹当中最数绫子秀气,但在板城住下来的时候段四把这主意取消了,这样做是为了保全他在保和堂的声誉,除了倾慕二太太,段四对保和堂没有任何图谋,这一点他倒很自信,至于大太太说他的话,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大太太的多嘴,让段四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比如保和堂在天津的买卖因为跟黑道的冲突损失不小,而保和堂因为这次饥民骚乱也伤了元气,为此有招兵买马的设想。另一件事是关于纳丝红为小,但蒋万斋好像有推搪之意,这倒无关紧要,段四不愿再听,自顾睡了。
段四的自信不受大太太评价的影响,有许多不是正经玩艺儿的人从来都把自己当成正经玩艺儿,除了直接为非做歹的人之外。一般情况下,好人跟坏人的区别只是个运气问题。段四当然还不是个直接为非做歹的人,很快便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了。
蒋万斋改变主意推迟纳丝红为妾的原因是在段四离开保和堂之后对大太太解释清楚的,大太太没有拿出自己的具体意见,对蒋万斋说,只要二太太愿意怎么都好说。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要是二太太最终也不愿意改嫁给大伯子做二房,那丝红的事还算不算?蒋万斋不把大太太的话放在心上,他有自己的主意。
蒋万斋几乎有些死皮赖脸地找到二太太,毫无保留地表达了自己对这件事的一番良苦用心。
二太太也直截了当,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呢?算你的还是算他的?还有,兄弟媳妇嫁大伯子,让人家咋看保和堂?
大老爷蒋万斋说,同胞兄弟不幸撒手人寰,撇下孤儿寡母无人关照,做兄长的收为内室,视如原配,此举自古以来都誉为佳话,岂有污言秽语之说?想我大清开国之初多尔衮摄政王也曾纳兄嫂为妻,后贵为皇太后,弟妹不可固守俗人之见。
二太太说,我说不过你,可是我不想让他在阴间里骂我。二太太倏然想起二老爷去世时的痛苦以及那血淋淋的场面,一股粘糊糊的液体直冲喉头,险些没有吐出秽物来,赶忙用手帕将嘴巴捂了,一张脸儿憋得煞白。
大老爷蒋万斋不敢再说,赶紧用手扶了二太太,冲着屋外大声喊,来人,来人呐!
然后绫子和亭儿都慌慌张张跑进来了。绫子和亭儿搀扶了二太太到里屋去,接着又是倒茶水漱口,又是蘸毛巾擦脸,但二太太还是吐了,花花绿绿地污了一片。
大老爷发慌,想亲自为二太太把脉,又怕二太太不肯,马上想到穆先生,吩咐亭儿说,去药店喊穆先生来。亭儿便跑着去了。
大老爷蒋万斋在堂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中极是懊丧,看着新来的使唤丫头绫子从里屋出来,赶紧问,二太太怎么样了?
绫子回答说,已经不吐了,肚子里吃的东西空了。
大老爷想到二太太肚里的孩子,心中后悔不迭,这孩子货真价实是他的骨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将如何是好?这么一想,大老爷就躁起来了,背着手在地上不停地踱步,又埋怨穆先生为什么还不来。
像这样慌慌张张地请穆先生为二太太治病,这是第二次。穆先生提了药箱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保和堂来了。保和堂在街上的铺面在饥民骚乱中没有受任何损失的就是穆先生的药铺了,要不的话穆先生就不会这么信心十足地出诊了。
穆先生进门的时候,二太太的呕吐情况已经基本上稳定下来了。但大老爷蒋万斋的表情让穆先生有些紧张。
穆先生问,你看过了?万斋兄,有何不妥之处?穆先生知道二太太怀着身孕,这么急头棒脑地请他来,无非是与肚里的孩子有关,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穆先生的问话让大老爷不好回答,只得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说,穆先生的脉把得好,看看是否惊了胎气。
穆先生进屋,在炕沿前的红木凳子上坐下,先看了看二太太的脸色,这时二太太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微微合着眼,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儿。
大老爷蒋万斋也进里屋来,站在穆先生身旁,痴痴地瞅了二太太的脸发呆。
穆先生用几根手指非常灵巧地搭在二太太嫩藕一般的手腕上,开始把脉。二太太的脉相并不紊乱,一副平和之态,穆先生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
穆先生对大老爷蒋万斋说,妊娠期内,偶有呕吐也属正常,不必紧张。但穆先生的眼神分明对大老爷说,以你的身份如此关心二太太实在是有点像不打自招的样儿了。
大老爷同样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跟穆先生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果然如二太太所言,今年是个好收成。保和堂单单夏粮就把春天放空的粮仓填了有五成,还有秋粮没有收呢。如今玉米棒子已经从玉米秆上沉甸甸地裂斜出来,摇摇欲坠,粗实的谷穗子晃悠着直往地上扎,黍子已经成熟,像一束束金光灿烂的公鸡尾巴,整个田野里到处飘荡着粮食成熟的甜丝丝的清香味,而瓜果的好味道也随风弥漫,无孔不入,所有人都被秋天的气息搞得醺醺欲醉。
保和堂在这个秋天里除了按时令拾掇地里逐渐成熟的庄稼之外,另一项工作还是家族人事关系的统一。收庄稼是长工房的事,关键是带工的老佟合理布置人力。统一人事关系是大老爷蒋万斋的事,关键人物仍然是二太太。过了二太太这一关,丝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让大老爷稍稍宽心的是二太太已经答应生了孩子再说这件事,这无疑使好事多磨的大老爷看到了一线光明。
二太太的心思不在改嫁大老爷蒋万斋这件事上,她全身心的精力都集中在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二太太的肚子比一般孕妇显得大了些,所有喜欢猜测的人都怀疑是个女儿,男儿羊水少,女儿羊水多嘛。
但是二太太很自信,她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对亭儿说,给你生个兄弟,你信不信?亭儿当然说信。
已经到了深秋,天气完全凉下来,但是二太太依然喜欢在晚饭后让绫子和田嫂把桌子摆到院子里,桌子上放两碟小点或者新鲜的炒豆子之类的东西,还要沏一壶热茶,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亭儿和绫子田嫂坐红木杌凳儿,二太太坐宽大的红木太师椅。天上的月光虽然依旧皎洁柔媚,但已显出秋天的清冷。二太太给她们讲一些遥远而悲伤的故事。夜晚再凉一些的时候,锅里温的洗脚水也已经热了,炕也暖了,于是就收摊子。
因为没有其他的事项,二太太和亭儿好伺候,绫子跟亭儿说,二太太真好!她都没觉得自己是个使唤丫头。
亭儿对她说,说是干妈,可她比我的亲妈都好。事实上亭儿基本上不记得她的亲妈是个什么样儿了。
亭儿的话让绫子生出深深的羡慕来,绫子当然记得母亲,她的母亲是被她抽大烟的父亲逼死的,那时她八岁,也跟亭儿这么大。绫子跟两个姐姐说,早晚有一天她会把父亲推进井里淹死。她的两个姐姐都胆小怕事,不敢听她胡言乱语,担心被父亲听到会招来大祸,但绫子一直把这个计划在心里藏了好多年。当然,绫子的计划没有实现,因为她的狼心狗肺的父亲在她还未寻到机会之前,六十块大洋把她们姐妹三个卖了,卖给了山里的保和堂蒋家,她现在的主人是蒋家的二太太。
二太太没在意绫子有什么想法,她喜欢绫子的机灵,现在看来手脚也蛮勤快,一个使唤丫头,这就够了。二太太拖着个大肚子,什么都懒得动,有了绫子和田嫂她省了好多心。大太太也时不时地过来看二太太,并且嘱咐绫子好好伺候,但不提关于改嫁给大老爷做二房的事。大太太关心二太太有时是发自内心的。
二太太想着即将出生的儿子,全身上下都沉浸在幸福之中,脸上洋溢着欢欣微笑,用手轻轻地在肚皮上抚摸,她能感觉到儿子在伸胳膊踢腿,顶撞得心口咚咚地响,你这个要命的小心肝!是不是要把妈踢死你才心甘!
二太太仿佛看到了儿子那张聪敏活泼的脸儿,眼睛黑亮亮的像井水一般透澈,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和一双胖乎乎的小脚,每个指关节都陷着一个小酒窝儿。儿子用嫩嫩的小手抚弄她的脸,拿湿乎乎的嘴巴用力吸吮她的乳头,并且还用一只小手顽皮地玩弄她的奶子,二太太整个身心都给这个儿子弄得激动不已,难以平静,她在心里喊,儿子,我的儿子!
更多的时候,二太太是口中哼一首无名无词的小曲儿,悠悠扬扬,唱给她的儿子,这个时候儿子总是很安静,仿佛在静静地听。二太太哼完了曲儿,就问儿子,妈唱得好不好听?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