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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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流年-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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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四没把二太太的话往深处想,说,万秀兄在的时候跟兄弟很说得来,兄弟一直钦佩万秀兄的聪明机智,可惜去得早了,兄弟既是来到保和堂,哪有不来拜望二太太的道理?只是来得慌促,没有带礼物,还望二太太宽谅,下次一定补上。话说得很体面。
  二太太几乎被段四说得无言以对,只得说,那真是谢谢段长官了。
  段四说,二太太这么称呼是打兄弟的脸了,在保和堂有谁担得起长官这两个字?说白了,那也是百姓们这么瞎喊,兄弟哪敢以长官自居?前几年跟着吴大帅东奔西走,现在又干警察,说起来是老本行。
  既是这么说,我就不这样称呼了,二太太说。
  那是最好,段四说,要是二太太看得起,叫段四就行了。
  大老爷也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已经有很长时间他在二太太面前总是有些气馁。
  段四说,听说二太太收了个干女儿,不叫来让兄弟看看?
  二太太说,怕有些不方便,身子不舒坦,在里屋睡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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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四说,我听丫头们说是二太太在为她裹脚,可有此事?
  二太太有些惊异,不明白段四为什么会这么直白地提到亭儿裹脚的事,就茫然地点头承认了。问段四,这有什么不好吗?
  于是,段四单刀直入地给二太太讲了许多大道理,并且提到了大老爷的辫子被割掉的事。如今,那次一直被保和堂认为是奇耻大辱的事件已经平淡了,即使大老爷自己也并不认为是一件纯粹的坏事。
  二太太拿不定主意,以目光征求大老爷的意见。
  大老爷说,改朝换代了,段四段先生说的也是,免得一片好心却害了孩子。
  二太太没有说什么,进屋里把捶布石掀掉,将亭儿的裹脚布解开了。她对亭儿说,妈或许是错的,这脚不裹了,是祸是福别怪妈。
  亭儿说,我不怪妈,我记着妈的好处。
  二太太扶了栽歪趔趄的亭儿出来给段四见礼,段四夸奖亭儿是个好丫头,然后从衣袋里掏了六块光洋出来,算是长辈给晚辈的喜钱,这同样出乎大老爷和二太太的意料。
  段四说,算是我给大小姐的见面礼儿。
  二太太后来很庆幸没有给亭儿裹脚,并为此多少改变了一些对段四的看法。
  大太太却不以为然,管得也太宽了,县衙连女人裹脚的事都管?这么放开了,以后想裹也弄不成了,这个花溜棒槌!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二太太让田嫂喊了牛旺来,把那块捶布石又搬回到院墙根的桃树底下去了。
  段四因为这件事被许多人认为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远见卓识的段四所犯的致命错误就是不该阻止保和堂的大小姐蒋亭儿裹脚。二十年后,段四像丧家犬一样在山上被荷枪实弹的亭儿追得夺路而逃,后来被一样极其寻常的东西送了性命,同样有许多人认为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的孩子刚满月,黑丫头又生了,也是一个儿子,白老三兴高采烈地给大老爷报喜。大老爷因为天津北京的买卖顺当,心情极好,再加上有穆先生这层关系,自然就不同平时。大老爷当场给了白老三一个红封,并答应孩子入私塾读书的时候给他起名。
  汤肯定是要送的,大太太对二太太说,还是妹子你去,满月的时候我再跟你一起去吃满月酒。
  二太太知道大太太懒得动,也就不勉强,依然带了亭儿上街,从铺子和作坊里提了挂面和鸡蛋去给黑丫头送汤。
  二十颗鸡蛋,六斤挂面,鸡蛋是保和堂的杂货铺用物换的,乡里人没钱买盐买布什么的,有时拿鸡蛋换,保和堂拿这鸡蛋做点心,或是吃。
  柜台上的伙计说,二太太有福气,今天刚换了二十五颗鸡蛋,要是早一天一颗都没有。
  二太太却想,不是我有福气,是黑丫头,黑丫头有福气。
  白老三姓白,但面色却跟猪肝差不多,秀儿在没有出嫁前就是管白老三叫黑老三。黑丫头之所以叫黑丫头,当然是因为面黑,这样一来,二太太就难以想象黑丫头生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俊不俊气不说,面色注定是白不了的。
  夏日的阳光把街道照得十分辉煌,甚至有些刺目,二太太带着亭儿从街道上走过。这时候的二太太已经明显露出身孕了,所有遇到二太太的人在跟她打招呼之后最终无一例外地将目光落在二太太已经微微挺起的肚子上,猜疑之心不言而喻。这多少使二太太有些难堪,二老爷显然死得早了一点,要是他等到二太太显了身孕的时候再死,人们用目光送给二太太的就是同情了。遗腹子的母亲比一般寡妇更难当。但是二太太不管这些,走在上午灿烂辉煌的阳光下,二太太心中豁然开朗,面对他人的目光坦然自若,头脑中一片空灵。在夏日的阳光里,二太太头上悬起一道光环,这使肉眼凡胎的二太太倏然之间超凡脱俗,放射出圣洁的光彩来。二太太爱这些光着脚板从田里走回来的庄稼人,爱这些摆在街头做小买卖养家糊口的生意人,爱玉斗这块风水宝地。爱心无限的二太太当然更爱肚里的小宝宝,尽管她还无法判定他是男是女,但是远比自己的生命更为重要。有了他,二太太对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灾祸都能应付自如,二太太的脚步好轻盈。
  亭儿一步不落地跟在二太太的身后,怀里抱了那六斤挂面,兴致勃勃地走在街道上,因为裹脚的半途而废,亭儿又可以像以前那样脚步轻快地走来走去了。亭儿回想起松了脚的那一刻舒坦得赛过神仙,她甚至想从今之后连鞋子也不穿才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已经是保和堂的大小姐了。亭儿喜欢跟着二太太出保和堂,但这种时候不多。
  二太太带着亭儿到黑丫头家的时候穆先生不在,穆先生的老婆也就是黑丫头的妈妈正在院子里给婴儿洗尿布,见了二太太一时发呆,有些手足无措,她基本上没见过几次二太太,而像二太太这么光鲜的女人也从未进过这个院子。
  二太太说,请问这是穆先生家不?我是来给黑丫头送汤的。
  穆先生的女人就把手里的尿布丢进木盆里,甩了手上的脏水,满目疑惑地看着二太太,却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她比起黑丫头来,似乎更显得拙笨些。二太太想不通精明文雅的穆先生当初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倒插门娶她做老婆。
  二太太重复说她是来给黑丫头送汤的,并且表明身份她就是保和堂蒋家的二太太。
  于是,穆先生的女人就笑了,笑得很诚恳,说,天皇爷,是二太太!我这眼拙,都不敢认,快进屋里去!这时候二太太才认为穆先生的女人还是要比黑丫头机敏些。
  二太太进了屋,看到黑丫头正仰在炕上酣睡,嘴巴半张着,一涎口水从嘴角淌出来,顺着腮帮子钻进脖子下面去了。黑丫头的怀敞着,一个婴儿用小手扒着她硕大的奶子,嘴巴吮着奶头,把白白的奶水折腾得到处都是。让二太太惊奇的是,这婴儿的肤色极白,并且生得五官端正,透出一股灵气,这便是白老三和黑丫头的儿子后来的事实证明,出乎二太太及所有人意料的当然不会仅仅是这婴儿的相貌,在涞水的抗日斗争史上,曾经有过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就是这个生下来才七八天就能睁着一双黑眼珠子看人的婴儿,那当然是二十年以后的事。
  穆先生的女人摇醒了黑丫头,说,丫头,一天价傻睡,你看看谁来了?是二太太,保和堂的二太太看你来了,还不快起来。
  黑丫头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然后看见了二太太和亭儿,赶紧下炕,也顾不上整衣服,斜领敞怀地抓住二太太的手说,二太太你来看我,我真是欢喜死了!


  二太太很感动,扯了衣襟给黑丫头把怀掩上,说,黑丫头,刚过了恶日,还没出满月呢,可不能大咧咧地不注意身子,落下毛病一辈子都受苦。
  黑丫头就笑,露出一口白牙,说,没事儿,二太太,好着呢。
  二太太在炕沿上坐下,瞅着不哭不闹的婴儿,心中竟生出无限的爱怜来。这娃儿不仅粉皮嫩肉,并且眉清秀目,看了着实让人稀罕。
  二太太说,这娃儿大了肯定有出息。
  黑丫头将婴儿从炕上抱起来,跟她妈一起憨憨地笑,然后轻轻地掂着孩子,拙嘴笨腮地跟他说,二太太说了,咱们大了有出息,有出息!
  二太太正在屋里守着黑丫头说话的当儿,穆先生回来了,在院子里就喊,是二太太来了吧?满面的欢喜之情。
  二太太知道男人不进产房,即便亲生父亲都一样,要是有哪个毛头小子莽撞地闯进女人做月子的屋里,就要被扯开裤腿,以辟邪祛灾,做月子的屋门上都挂着门帘子。二太太知道这些,就从屋里出来跟穆先生打招呼,并且夸奖黑丫头生的孩子是多么的好。
  穆先生极是高兴,说,二太太夸奖,黄口小儿哪能看出将来有没有出息,只要能支撑门户,将来学得我这点医道,为乡邻们解除疾苦,也算我穆天宏祖上积了阴德。
  二太太因此知道了穆先生的名字叫穆天宏,穆先生从不提他的名字。对于这个两代都是倒插门的家庭来说,生出一个儿子来,那是何等的庆幸之事,尽管黑丫头的儿子与黑丫头的外祖父除了血缘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传宗接代的意义了,但这仍然是一件大喜事。
  穆先生是听到杂货铺的伙计说二太太去拿鸡蛋给黑丫头送汤,就赶紧从药铺里回来了,他得好好接待二太太。但是二太太表明了不吃饭,要等到吃满月酒的时候。二太太甚至没有吃穆先生女人给她煮的荷包蛋,就带着亭儿回了保和堂大院。
  二太太一脚还没有跨进屋门,杏花就到银杏谷来喊她,二太太,大太太要你到菊花坞去。杏花说完就傻踮踮地走了,也不说大太太要二太太过去做什么。
  二太太坐下喘了口气,觉得有点累。田嫂提了桌上的茶壶给二太太倒了一杯温茶,然后又给二太太和亭儿涮了湿手巾擦脸,亭儿对有人伺候着竟然有点不大习惯。
  二太太对亭儿说,你在屋里歇歇,等一会儿就吃饭了,我到大太太那边去看看有什么事,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二太太到了菊花坞,一进门大太太就说,菊花坞跟银杏谷只隔了两座院子,我这儿弄着个孩子,懒得动,这才叫杏花喊你过来,要是嗓门大的,隔着院子喊就能听见。
  二太太知道大太太有事,却不急着问,伸了手去接丝红怀里的忠儿,忠儿很认二太太,每见了二太太必要二太太抱的。
  大太太跟丝红说,把少爷抱出去玩,没看到二太太身子不方便了?
  这倒是句实话,二太太确实觉得有点吃力,忠儿还是发育很壮实的。丝红从二太太怀里接了大少爷忠儿出去了。
  大太太这才说,我让灶上炖了一只鸡,晌午饭就在这边一块吃,亭儿呢?
  二太太说,去给黑丫头送汤,跑累了,在屋里歇着呢。
  大太太又吩咐杏花去喊亭儿,然后问黑丫头做月子的事。二太太跟大太太说黑丫头和白老三的孩子如何如何好,大太太也觉得稀奇。
  白老三这个王八蛋也算是有福气,生了个儿子,这回就不用招上门女婿了,大太太说。
  说着话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饭菜很快摆上桌子,除了炖鸡,还有一味红烧茄子,也是柳老疙瘩拿手的菜。等着上桌子吃饭的时候,二太太才知道除了她和大太太就是亭儿了。
  镇西赵家盖房,大老爷赴席去了,就咱们吃,大太太说,炖鸡补身子,你得多吃。大太太给二太太和亭儿各夹了一块鸡肉放到碗里。
  二太太觉出来大太太还是出于一片真心,很感激。
  吃了饭,大太太对二太太说,趁着这会儿忠儿睡觉,你给我绞绞脸,这群丫头们笨手笨脚的弄不了。于是二太太知道大太太要她过来主要的事情还是绞脸,这种事情差不多有一年多没做过了。
  绞脸是一项非常古老的美容术,主要手段是用线将脸上的汗毛绞下来,这是一项非常精细耐心的工作。先得在脸上打上扑粉,另一个人用手指缠上几条很细的线,当然是两只手,组成一张奇妙而精巧的线网,随着手指巧妙地摆弄,一张一合,就可以把脸上的汗毛绞掉。
  三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曾经看着母亲跟另外一个婶子坐在柳树凉下绞脸,婶子脸上打了白花花的粉,伸着长长的脖子,母亲撑着灵巧的手指,那几条线在手指间被拨弄得张合自如,魔术般地在婶子的脸上起落,我没见到绞下来的汗毛是什么样子,但我坚信经过母亲这番修理,婶子的脸蛋一定会光滑如镜。今天回想起来,婶子脸上打的白花花东西肯定不是扑粉,那个时代的供销社不卖扑粉,只卖用蚌壳装着的廉价擦脸油,在我们玉斗,那是惟一的属于化妆品(实际上是护肤品)方面的产品了,由此推断,一直到死连三十里地都没有走出去过的母亲和婶子脸上擦的肯定不是扑粉,估计是白面粉,在那个时代这已经很奢侈了。母亲绞脸的手艺来自奶奶,奶奶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亭儿,我在以前交待过。三十年以后,美容术已被现代科学弄得花样百出,有一种滑腻的软膏,只要轻轻地涂上几分钟,就可以将任何毛发类的东西脱得一干二净,它的名字叫脱毛膏。绞脸术被彻底遗忘了。同样是三十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中国海南岛海口市的一个小巷子里见到了童年时代见过的场面,认认真真做这项工作的是两个头发已经所剩无几的老太太,手法与工作程序同三十年前所见一般无二,只是那操线的人手指的灵活程度远远不及母亲,我起初不明白,到了她们这把年纪是否真的需要把脸上的汗毛绞掉?但是在我离开她们的一瞬间霍然明白了,她们是在苍老而皱纹交织的脸上寻找当年曾经光滑平润的青春,这是一个让人心酸的发现,于是我联想到了八十年前的大太太和二太太。
  大太太脸上搽的肯定不是白面粉,保和堂在北京天津保定有铺子,大城市里时兴的东西,在玉斗的保和堂蒋家一般都能见到。
  我们之所以提到大太太和二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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