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送亭儿一套刚刚做好的衣裳,就是大老爷从涞水拿回来的那块湖蓝色缎子,同时给了亭儿十块钱的红封。
亭儿又给大老爷和大太太敬茶,大太太和大老爷也各给了她十块钱。接下来亭儿又给其他人敬茶,每人又给她一块钱,并且称呼她大小姐。
生来就跟着病秧子父亲讨饭吃的亭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一时弄得手足无措。
毫无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给二太太敬酒,本来男女不同席,但是桌子挨着桌子,又是喜事,先是高鹞子过来敬,然后别的人也过来敬,连穆先生和许老爷子也过席来敬,只有大老爷笑嘻嘻地坐在席上没有动。
二太太平时从不饮酒,但这会儿只要有人敬酒她都酒到杯干,一副江湖女豪侠的派头,让所有敬酒的人目瞪口呆,内心自愧不如的同时才知道二太太原来是海量。
全场的人只有亭儿担心二太太会喝醉,但酒席散后真正醉了的不是豪气万千的二太太,而是坐在二太太身边陪着饮酒的大太太。
亭儿做了二太太的干女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西套间里搬出来跟二太太一起住。
二太太对亭儿说,跟妈一块儿住吧,妈怀了身孕,有时候身子懒,半夜里想喝口水也有个人端。
亭儿说,妈,往后我勤快点,好好伺候你。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跟亭儿说,丫头啊,有件事妈得告诉你,妈既是认了你做干女儿,就不在乎你以前的事,出身贫贱也好,出身富贵也好,都跟你没关系了,你只记着一点,你现在是保和堂蒋家的人了,是保和堂的大小姐,大小姐要有大小姐的样儿,不能再跟以前那样想咋着就咋着,得把野性儿收起来,保和堂现在的晚辈虽说只有你和大少爷,但是保和堂的家教很严,要是你不成器,可不要怪妈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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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儿就扑腾一声给二太太跪下了,她说,妈呀,亭儿是个贫贱人家出身的丫头,自小儿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没吃过一餐饱饭,是大老爷收留我,你老人家又收我做女儿,这是亭儿的福气,亭儿不敢忘了你的大恩大德,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保和堂的事,亭儿是个懂事的丫头,你放心吧,妈,世上哪有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二太太就把亭儿从地上拉起来了。起来吧,二太太说,你野惯了,得学会克制自个儿,别给人家笑话咱娘儿俩,你知道妈的心思吗?
亭儿就哭了,抱住二太太说,知道,妈,亭儿知道妈的心思,妈是为女儿好,要是女儿哪儿做错了,妈你尽管打就是了,二老爷不在了,可是还有亭儿,亭儿会跟妈做伴,让你不孤单。
二太太很感动,紧紧地抱着亭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份心思已经着实不容易了,二太太想,收这丫头做女儿也许是天意。
二老爷刚去世那会儿,亭儿夜里一直很害怕,有时候听到哪儿发出点声音,亭儿就发憷,有时候梦见二老爷血淋淋的样子,口里叫着她的名儿,一步一步地直朝她走过来,这时候亭儿除了吓得抖作一团,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亭儿不敢跟二太太提害怕的事,她想二太太可能也害怕,只是强撑着而已。因为二老爷的猝然而终,整个银杏谷院子里晚间只剩了二太太和一个八岁的亭儿,大太太就让仆妇田嫂过来做事,住在东厢房里。有了田嫂情况就好得多了。
田嫂问亭儿,二老爷到底是咋回事呢?那晚上还喝了好些酒,又没有喝醉,这说去就去了,丢下这么好的二太太守寡,说起来这二老爷也是财宝儿女不争气,就迷上那个耍钱了。
亭儿不搭话,睁着眼睛看星星,乡间的星星比京城的星星又大又亮。这样田嫂听不到回言,一个人说烦了,就回东厢房睡去了。亭儿绝对不会跟田嫂说二老爷是如何暴死的,那当然是滚肚痧死的,穆先生从来没有误诊过。
这事就只有咱娘儿俩知道,还有就是天知道地知道,你听到了没有?二太太当初就对亭儿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再没说。
二太太收亭儿做干女儿当然是因为喜欢亭儿,亭儿知道,觉得以后就苦尽甘来了。亭儿不记得生身母亲了,她认为可能就是二太太。
做大户人家的女儿当然不容易,更何况是保和堂的大小姐,从未接受过严格家教的亭儿,凭着自己的聪颖已经领悟了不少有关言谈举止方面的事情,但是还远远不够,尽管二太太对亭儿并不指望一日成材,但亭儿还是感觉到了压力。
二太太抓住亭儿的手,用母亲般的慈祥跟她说,亭儿,要做大户人家的小姐挺苦的。
亭儿不明白,就痴痴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说,你看到妈这双脚了没有?
亭儿低头看,在二太太的蓝士林布裤角下面有一双小脚,一双好小好巧的脚。
二太太问,好看不?
亭儿说,好看。
但是亭儿在看到二太太的脚后首先想到的是一颗刚吐红花线的扒了皮的小玉米棒子。那年夏天,亭儿跟着父亲讨饭出了北京城,好像在郊外的公主坟那一带,亭儿饿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一个锄玉米地的村妇可怜她,就在玉米棵子上拧了一颗刚吐红花线的小玉米棒子,扒了层层的皮让亭儿吃。
我也没带吃的,要不你会饿死的!村妇说。
亭儿拿着那颗又小又巧的像二太太的小脚一样的小玉米棒子,看到上面刚长出小玉米芽儿,像露珠一样晶莹,上面还挂着几丝粉得跟绣花线一样的花须,它其实只是一颗正在发育的棒子瓤儿。亭儿一点不剩地把它吞进肚子里去了,满口的清香终生难忘。
在二太太这双极像小玉米棒子般的小脚上,套着一双用花丝线绣了云彩勾儿的花鞋。
从明儿起,妈给你裹脚,二太太说。
亭儿点点头,说,好。她并不十分理解裹脚的苦楚。
二太太说,裹脚很痛,你得忍着。
亭儿还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妈。
二太太说,亭儿是个好丫头。
二太太从一匹白布上裁下三尺来长的一幅,然后一撕为二,做了两条裹脚布,然后又去院里的桃树底下抱那块捶布石,结果没抱起来。
二太太怕伤了胎气,不敢硬抱,就对亭儿说,去到护院房喊个人来。
亭儿当然也无法搬动这块捶布石,就只好去喊人。亭儿喊来的人是牛旺。
二太太对牛旺说,把这块捶布石搬到屋里放到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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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旺也不问做什么用,弯腰就把这块捶布石轻而易举地起来放到北屋东套间的炕上了。
二太太说,你去吧,有事我再喊你。
牛旺不善言辞,不言声地走了。
二太太对亭儿说,去用热水把脚洗了,洗干净些。
亭儿用铜盆从灶上端了热水来,非常认真地洗了脚,擦干净了,坐在炕上看着二太太给她裹脚。
二太太说,亭儿呀,你得忍着点,过一个月的时候就好了。
亭儿说,妈,你裹吧,我不嫌痛的。她没把这事情想得过分严重。
二太太像当年自己裹脚那样,用白布将亭儿的脚丫缠成了个小红薯山药的样子。起初亭儿还能忍受得了,等到另一只脚还没有裹完,她已经皱眉苦脸,口中呻吟起来,亭儿觉得她的一双脚好像放进火炉子里了。
二太太不说话,只管把亭儿的一双小脚丫缠得死紧,然后掀起那块捶布石,让亭儿把脚平伸在石板下,狠心地将捶布石放下来,实实在在地压在亭儿的脚面上。
亭儿忍受不了,终于还是哭了,说,妈呀,我痛!
二太太板了面孔说,痛也得忍着,别惹妈生气!
亭儿看出来事情的严重性,暗下决心即使把这双脚剁下来也不再喊痛,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有妈了,并且落在大户人家,她得珍惜。
亭儿知道这时候得想点别的事,要不还是难以忍受,就问二太太,妈呀,干吗要裹脚?将来不好走路不好干活。
二太太反问亭儿,你看我不好走路不好干活吗?
亭儿回答不上来,就摇摇头,但是心里却想,要是二太太不裹脚恐怕要比现在利索得多。亭儿印象中在北京没见过多少裹脚的女人,乡下人似乎比城里人规矩要多。
忍着吧,刚开始都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些了,二太太还是这么说。
亭儿问,女人干吗要裹脚?男人干吗不裹?她找不出其他话题。
二太太说,女人裹脚是给男人看的,要不嫁不出去。
亭儿问,男人只看女人的脚不看脸蛋吗?
二太太说,看完了脚才看脸,有的男人只看脚不看脸,你没到过集上,南城寺集的人市上女人都是用席筒卷着,外头只露着一双脚,男人们就凭脚大脚小来出价钱,压根不看脸,做女人苦,也不值钱,下辈子别讨生女人。
亭儿感到很可怕,她想象不出被卷在席筒子里出卖是什么滋味,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去讨饭吃。亭儿心里想着事情,脚果然就觉得好受些了。
脚痛得好些了,那是被捶布石压得麻木了,但是尿来了,亭儿跟二太太说,妈,我要拉尿,我憋得慌。
出乎亭儿意料的是二太太没有板起面孔来训她,二太太很有耐心,用手把捶布石掀开,亭儿就把脚抽出来,跟二太太说,解开吧,妈,我没法儿下炕。
二太太不言声,出门去拿了个尿盆子来,放在炕沿下,对亭儿说,下炕往这里头拉,拉完了我给你端出去。
亭儿说,妈,这样子咋行呢?我可不敢。
二太太说,我是你妈,你是我女儿,给你端尿有什么不行?
亭儿还是不好意思当了二太太的面解开裤子拉尿,二太太又把脸板起来了,说,你是不是想着把裹脚布解开才行?
亭儿说,不是。就下炕解开腰带蹲下身子往盆里拉尿,忍着双脚钻心的痛。尿是拉出来了,可是很少,其实并不是尿憋,只是脚痛,故事眼就多。
二太太把亭儿扶上炕,又掀起捶布石把亭儿的脚压好了,这才端了尿盆子出去倒尿。二太太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亭儿解开裹脚布舒经过血,这时刻必须把得准,马虎不得。
二太太把别的事都收拾妥了,就脱了鞋上炕跟亭儿面对面地坐下来,说,妈陪着你说个旧事儿听听,或许就好些了,你姥姥给我裹脚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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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儿问,姥姥也给你讲故事吗?
亭儿想象中二太太说的姥姥必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以讲旧事为手段将二太太的脚裹得像个扒了皮的小玉米棒子,要是不讲故事,二太太是不是也能忍受得住?
其实你姥姥就是不讲旧事儿我也能忍受得了,二太太看出来亭儿在想什么,说,不过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儿总是好过些。
亭儿说,妈,你讲吧,我想听。她再次感到捶布石下的双脚像被千万根针镩刺一般,疼痛得难以忍受。
从前,二太太用亘古不变的开场白开始了她的故事,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讨了一个泼悍的老婆,整日价受她摆布辱骂,男人总是不言声地忍受着,想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有了儿子或许就好些了,可是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泼妇生了孩子对男人更加厉害了。说到这里,二太太的忧郁神情开始变得开朗起来。二太太接着说,上天有眼,有一天泼妇突然暴病死了,丢下了一个六岁的孩子,男人没办法照顾孩子,就又讨了一房,这一次交了好运,妇人很善良,也会持家过日子,对男人很好,对前婆落下的孩子也很好,后来妇人生了孩子,仍旧对前婆的孩子照料得很好,比自己生的还好。
亭儿想,这是为啥呢?为啥比对自己生的孩子还好?她的脑海里幻想着父亲有了钱,又讨了一个老婆,这个后妈对她很刻薄,用鸡毛掸子抽她,甚至用脚踩她的脚,踩得生痛。猛然间觉得有人摇撼,亭儿醒过来,原来是二太太。
二太太问,亭儿,你是睡着了?
亭儿不记得自己刚才是不是睡着了,就摇摇头,说,没有。
二太太把捶布石掀开,把亭儿麻木的双脚抽出来,一层层地解开裹脚布,亭儿的一双小脚丫被缠得青黄黄得不见一点血色。亭儿这会儿却觉得没有什么知觉了。
二太太把亭儿的双脚放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揉搓,好一阵儿才有了血色,亭儿却觉得像用开水烫了一般,火烧火燎地痛,口中又忍不住要叫,想起自己发过誓,就是把脚剁了也不哼一声,于是又忍住了。
二太太揉搓了好一阵儿,又用裹脚布将亭儿的双脚紧紧地缠了,用捶布石压起来。女人裹脚最关键的是除了大脚拇指以外的四根脚趾头,必须硬生生地拗断了贴伏在前脚掌的下面,同时要把整个脚掌拢住,不得散开,不得发育,从始至终都如刚裹出来时一般大小。二太太这一点把握得毫不含糊。
第二次裹起来的疼痛并不觉得比第一次好些,但是亭儿发了狠心不叫,对二太太说,妈呀,你还讲刚才那段旧事儿吧。
好,我还给你讲那段旧事儿,二太太接着说,有一天,妇人牵了自己生的孩子,背着前婆生的孩子到地里去,路上遇着了一个骑马的兵,那兵问妇人路,玉斗在哪个方向?妇人说,你看着的,过了大西河石桥就是,我就是玉斗人。
亭儿很惊奇,问二太太,妈呀,你是说的咱们这个玉斗镇吗?
不是咱们这个玉斗,天下哪有第二个玉斗呢?你听着,别打岔,二太太说,那个当兵的见这妇人有些奇怪,背上背着个年岁大的孩子,而手上却拉着年岁小的孩子,那个小孩子一边走一边哭,兵就问妇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妇人说背上背的是前婆生的,地上牵的是自己生的,当兵的就明白了,顺手从地上揪了一把艾蒿给妇人,说大嫂是个好人,把这艾蒿拿回家去,挂在门头上,可以辟邪免灾,千万记住。
亭儿第一次听到辟邪免灾这句话是在北京街头的一个卦摊前,那个尖嘴猴腮的算卦先生用手摸着一位面容娇好的妇人的手说,辟邪免灾。算卦先生最后把一条画着神秘图形的黄纸条塞到妇人手中,嘱咐她贴在门头上。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