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对礼下来,姨奶奶里面有些有点心思的便瞅出些味儿来了,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小姐又都高看了一层,越发不敢去得罪,那先前发话的早被老太太和太太一席话臊得无地自容,哪里还说的出话来,只顾低头吃茶了。
见礼毕,老太太便拉着乐薇要留饭,乐薇也不好推辞,正要应了,忽然明珠急急忙忙的闯了进来:“妹子,万岁爷有旨意下来,快随我去接旨。”乐薇只好告了罪,丢下一屋子人去了。
这里更有纳闷的:万岁有旨意,自然是老爷接旨,干什么非要拉着大小姐去?这未出闺阁的千金大小姐接旨,从来没听过呀!
老太太和太太心里自然有数,因此只顾自己吃茶,对底下姨娘们窃窃私议只当没听见。乐薇随着明珠来到正厅,见纳兰容若一身侍卫装束,正等在那里,看样子是刚从宫里出来,想必传旨的人就是他了。
明珠急匆匆的便要摆香案,开正门,放炮接旨。容若却道:“皇上有口谕,此乃密旨,一切礼节皆免了。”明珠正容低头应了:是。便一甩马蹄袖,要跪下接旨。容若又拦着,转向乐薇道:“姑姑,皇上的旨意是给你的。”“我”乐薇一看明珠,见他有些讪讪的,心中有些迟疑,不知道该如何接旨,她可不知道这上面的礼节!
容若见她迟疑,心道:果然和皇上料的一模一样。便从手中捧着的黄绸包裹中取出一封信札,双手呈给乐薇道:“皇上口谕:纳喇氏接旨,一应礼数全免了。”乐薇看见是一封信,心道:原来是送情书来的!搞得这样隆重做什么,还圣旨!
不过有玄烨的信来,她自然是开心的。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还别说,这一日她还真有些这样的感觉。往常一直陪在他身边,倒没有觉得,如今乍离了,顿觉举手抬足,眉梢眼角,这里那里似乎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接过信来,乐薇嫣然一笑:“有劳公子了。”容若面无表情,举手一揖,道:“宫里还有事,容若先告辞了!”转身便出了二门。明珠见才不过一日,皇上竟然巴巴儿的写了信来,又见乐薇眉眼之间,全是浓情蜜意,心道,他二人已然情热至此。心中越发大安,觉得只要等这妹妹入了宫,必然是恩宠无以复加。原先嫉妒索额图有个好妹子,坐实了国丈位子谁也越不过去。如今可好,等这位一入宫,说不定便可跟皇后分庭抗礼。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啊!明珠就差要对着上天感激涕零了。
乐薇迫不及待要看玄烨的信,甚至忘了和明珠告辞,忙忙的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间,不及坐稳,就拆了信封。那挺拔飞扬又不失端庄的字,未读内容已经让她心头一热。摊开信纸,内容却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乐薇于古文上,造诣颇浅,但这几句却是看的懂的。当下满是甜蜜,只是觉得玄烨的埋怨很有些无厘头,“倒埋怨起我不给他音信了,难道这府里还少了他的眼线?再说了,分开的时候又没有说要我写信,你以为人人都敢乱给皇帝送信啊!”乐薇虽这样说,收了信却立即起身要写回信。
叫芝兰磨了墨,文房四宝侍候着,乐薇兴冲冲的开始写信。只一提笔就傻了眼,她的毛笔字,可真拿的出去见人吗!到这里这么久,一直当太监侍候人,可从来没机会拿笔,也就没想过要读书学写字。现在倒好,成了个半文盲了!拿不出手的字,跟不会写字也没多大区别!
芝兰兀自在旁边侍候着,睁大眼睛看她主子写字,没曾想乐薇提了半天笔,除了在雪白的纸上滴下几滴浓浓的墨汁外,半天无一划落下。芝兰眨巴着眼睛,疑惑的问道:“主子不是要写信吗?怎的又不写了?这纸污了,奴婢替你换了吧。”乐薇看了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将笔一丢:“不写了!都收起来吧!”
这日晚间,乐薇同老太太一起用饭,恰容若轮值回府,也在一桌吃饭。乐薇见管家明德正从太太那边过来,忙叫住了:“哥哥今日不在府里?”明德见是大小姐问话,忙上前来回话:“老爷还在宫里议事呢,怕是很晚才能下来。小姐若有事,吩咐老奴去办就是,老爷早发了话的。”
乐薇点头:“也没什么事。明儿你去外面请个西席,我整日闲得无聊,想长点学问学几个字。”明德应了,寻思大小姐要上学,可得请个岁数大些的老先生,这事不同一般,还是先回过老爷再办。
旁边容若听了,却停了著,看着乐薇问道:“你要上学?”乐薇侧过头来,见容若瓜子脸上一双眸子清亮无比,正灼灼有神的看着自己,点头道:“是的,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我不愿做睁眼的瞎子,还是读书认字的好。”容若若有所思,突然抬头对明德道:“这事你不用办了。”乐薇诧异的看着容若,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你要读书学字,我来教你便是。”
“啊?你来教?”乐薇怦然心动,纳兰性德可是后世闻名的大才子,竟然肯亲自教她读书,可是玄烨要是知道了……容若似是知道她内心所想,淡淡一笑道:“姑姑是咱们相府的大小姐,已是到了许婚的年纪。这时候请外面的先生进来教书,只怕多有不便,父亲也未必能允。老太太且说是不是?”老太太早听见他们几人的话,正自寻思着这请先生教闺阁中成年的小姐只怕不妥,便听容若问来,便点头道:“容若言之有理,请先生只怕于姑娘名声有碍。更何况姑娘还是……”话没法说下去,但三人都懂。
乐薇咳嗽一声,打断老太太的话题,转头问容若道:“你不怕?”容若一怔,随即纵声大笑:“圣天子保有四海,岂能连这点肚量也无?又或者姑姑你心意不坚,不敢与容若旦夕相处?”这话锋芒毕露,一点不像容若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谦和形象。乐薇被他一激,不容多想,当即答道:“有什么不敢!你这满清第一才子肯教我这目不识丁的小女子,我求之不得!每日晚饭后,乐薇便在石矶堂恭候夫子大驾!”
容若笑道:“好!好!只我这夫子对学生要求颇高,你可得有心里准备才行!”乐薇撇嘴:“我这学生天资聪颖,不劳先生多费心思!”两人一番斗嘴,倒是拉近了二人距离,几番下来倒算是熟识了,只是老太太看着不顺眼,几次三番说容若她好歹是你姑姑,不能这样目无尊卑!不过看样子容若打小是被宠坏了的,他祖母的话,却对他没甚用。
☆、容若
在老太太处用完饭,乐薇又同女眷们闲话了一阵,才出来。未料容若竟等在外面廊桥上。见着乐薇款款行来,容若若有所思,看着她开口道:“今日皇上下了圣旨……你没有什么要交给我带进宫去的么?”这是问她要回信了,乐薇脸上一阵红,支吾道:“这个……”容若窥见她表情,再想着方才说要请先生的话,顿时了然,笑道:“倒也不拘书信,你带点儿什么东西也是一样。”乐薇心里既恼了他这般聪慧,已经知道自己的囧处,又对他的建议心中一动,于是便红着一张脸在那思索,送东西?送什么东西好?他什么东西是没有的!
容若见她思索,也不打扰,只静静的站在一旁打量着。月光下,湖水涟涟起波,湖光泛起月色,照在她羞红的脸上。微风轻轻吹拂着她腰间坠着的流苏,一下,两下……真美啊!此情此景,仿若不在人间,眼前女子,也仿佛是月宫里的仙子,不沾人间烟火。
可是这样一个不在俗世中的谪仙,却要走进那俗世中最污浊的禁宫之中,陷于尔虞吾诈你争我斗的艰险里去。容若心底一阵叹息,眼光中浮起一种悲悯,一种无以复加的温柔。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带着这样的痴心情怀走进那杀人不见血的深宫之中,非为自己的私心,只为她……
乐薇紧锁的眉头忽然一下展开,容若但觉如同云开见月明,四周仿佛突然大亮起来。乐薇随手便将自己手中揉着的一张手绢递了给他:“喏,就把这个带给皇上吧。”容若面无表情的收了,又问道:“有话吗?”乐薇笑笑摇头:“没有了。有劳你了,乖侄儿。”说完扮个鬼脸,轻快的带着芝兰去了。
容若也被她这一声乖侄儿逗的笑了,摩挲这手中的绢帕,容若轻轻吟道:请君翻复仔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乐薇,你是这个意思吗?将绢帕收进怀里,容若看了看天色,今夜该他当值,是时候进宫了。
玄烨正在乾清宫批阅着奏折,却几次不能专心。他有些心烦意乱,容若今夜当值,怎么这时候还没进宫来?她可有回信?一时又想,自己是不是太自信了,或许就不该把她放到明珠府,让他们有朝夕相对的机会。
啪嗒一声,玄烨重重地将折子合起,干脆负手起身在殿内踱来踱去。李德全被这声音一惊,忙上前收拾折子,却听康熙喝道:“不要动!朕说过御案上的折子,除朕外,谁也不准碰!”李德全额上见汗,忙应声退下。
这时候便听门外清亮的声音传来:“奴才纳兰性德叩请皇上圣安!”玄烨心中一喜,忙道:“是容若回来了?进来吧!”深吸一口气,端重神色坐回御案后面,玄烨的心里居然有些忐忑,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便见容若低头进来,一甩马蹄袖给康熙行了礼。方才取出怀里的绢帕,双手呈上:“这是姑姑让奴才带给皇上的。”李德全忙下去接了双手放在康熙御案之上,玄烨对容若这声姑姑的称呼很是满意,原本心里还有的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笑对容若说:“这趟差办得甚好!你下去吧!”容若退出殿外,手按腰刀在门口一带巡逻。
玄烨这才拾起案上的水蓝色绢子,见是张旧帕,带着脂粉香气,想是她今日随身带着的,颇有些不得要领,忽然领悟过来,顿时龙心大悦,心想,小薇来了这段时间,倒也学起咱们闺阁中的手段来了,与朕打这哑谜。不过,这样挺好,入乡随俗,她若不能习惯这里,便始终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与朕有着隔阂。
明相府里的时光如流水一般过去,白天乐薇就看看书,学着弹弹琴,或是逛会园子赏一阵花鸟,有时也和明珠的两个女儿一起喝酒行令,联诗做对,当然做诗她是不会的,但看她们做,当个编外的评委凑凑趣也挺有意思,晚间容若回来,就开始学字。偶尔闲下来,歪在自家院里,乐薇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住进了《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似的,就少了个贾宝玉。
若不是纳兰容若这个老师太严厉,乐薇的日子,真可谓是琴瑟在御,岁月静好。想起容若脸若寒霜,拿戒尺打她手心的画面,乐薇就不寒而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满清第一才子的徒弟,是那么好当的么!
这日容若不当值,便闲在府里,恰乐薇读《古乐府集》遇着了不少难处,便捧了书来请教。刚进了月洞门,过一曲回廊,便见西窗下着纱屉,隐隐见着容若挺拔的身形正在挥笔疾书,乐薇忙加快了几步,人还没进去,先就笑说:“大才子,在写什么?又得了好词了!这次我可赶上了,要先睹为快!”
说着就抢身欺进案前,一方雪笺上墨迹宛然,散发着浓浓墨香,容若见她进来,忙就要收起,却不及乐薇手快,早一把拿在手里,摇头晃脑的念道: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好词!好词!真妙!”乐薇一遍读毕,犹觉齿间留香,余韵犹存,顿时羡慕得了不得,不由感叹:“何时我也写得出来这样的诗词!”容若收拾着桌上的笔墨,听见乐薇的感叹,斜了她一眼:“在我有生之年,若能见你出息至此,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乐薇为之气结。
可实在爱煞了那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念。几遍下来乐薇脑海里攸的闪过一副画面:不记得是几天前了,她去阁楼上找书,下来时不留神就崴了脚,几乎滚下来,恰好容若路过,一伸手就抓住了她,否则不知要摔的怎样,这时再看手里的新词:“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可活生生不就是那天的情境。
醒悟过来,乐薇登时臊了起来,虽不知红了脸没有,只觉得两颊上烧的厉害,这时拿着那笺纸,顿烫手得不行,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抬眼看容若时,但见他负手立在窗下,似笑非笑静静看着她。正当乐薇窘得无处可藏的时候,容若开口了:“既然你这样喜欢,就送给你了。可得好好收着,你知道我素来最恨别人糟蹋我的作品。”
乐薇定了定神,神态稍稍自若起来,便装着彼此都懂的傻:“这可是你说的,送了可别反悔。”说着便故意喜滋滋的吹着墨迹待干了好收起来,又道:“这要是传出去,满京城的大家闺秀可都要嫉妒死我了!”容若微微一笑。
这时笺纸摊在手上,乐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捧着走到案前,摊在了桌上:“既然送,可得把功夫做全了,诺,你还没落款呢,可得用上印章哦!”容若见她一副财迷的表情,拿她没奈何,便重又提笔加了楞伽山人的落款,又用了印。乐薇才拍手道好。
又指着纸上的文字问道:“这上半阙……”脸上微微一红,还是说了:“意思倒明白。这下半阙‘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可说的是什么呢?倒看不明白了。”容若见问,深深的看着她,此刻乐薇弯着腰躬在案上,垂着眼睑看桌上的字,两幅长长的睫毛厚厚的盖在黑宝石般的眼睛上,秀气的鼻尖高高的挺拔着,因是初夏,渗着薄薄的一层汗。
若有似无的幽香从她身上传来,容若立得近,那香全钻入他鼻子里,一时为之倾倒。“好师傅,我问你呢?”乐薇见他半天不答,只当他不屑解释这样肤浅的东西,便软语求道。这样的情景下她又这样温言软语的撒娇,容若哪里还不心摇旌荡。定了定神,才解释道:“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虽如此说,却也要看折枝人是谁,若是摘花人不惜花,岂不辜负了那等名花?”
乐薇闻言心中大惊,面上不由变色,斜眼瞧了一眼容若,见他镇定自若,竟似丝毫不以自己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而畏惧后怕。“词的女主角分明是自己,却敢说摘花人不惜花,谁是摘花的人?从她进这府,便是为送她进去的啊!敢说当今的皇帝是配不上她,辜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