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玛林道夫伯爵的想法,皇帝莱因哈特固然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人物,但是所谓的天才并不是说他在精神方面所拥有的精力很明显地较一般人更为膨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在某些特定的领域内,确实拥有更多的精力与智慧,好比将一只装有水的杯子倾斜过来,水的容量没有变,但是其中的一边会变的更深,而相对的另一边就变浅了。就像过去一则逸闻里所说的,某个古代伟大的天文学者抬头在仰望夜空研究星体运行的时候,竟然不慎掉到井里面去,这一种“浅”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特别是在性爱的方面好像更有突出之处。“如果将色情狂与同性恋者从历史与艺术当中逐出来的话,那么人类的文明将不成立。”“银河帝国前史”的作者阿尔布雷希特·冯·布鲁克纳子爵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而现在思想极合乎人伦常理的伯爵所操心的是,莱因哈特对于性爱的关心是不是太少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是很麻烦的。他希望女儿的丈夫是一个平凡善良.而且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需要隐瞒的男子。不过,这些考虑也是在女儿有打算要结婚的情况下才能成立的……。
“不管怎么样,希尔德,我们虽然承蒙陛下的信赖和厚意,但是也不可以作出任何公私不分的举动。毕竟所有误解的根源都在于人与人之间。”
玛林道夫伯爵虽然也知道自己并不能给予这个聪明且充满活力的女儿什么了不起的心得感言,但还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位平凡父亲的感情。
“是,我明白。”
为了当面让慈祥的父亲安心,希尔德如是回答道。但是事实上,确实有些地方是这个聪明的女儿也无法了解的,因为莱因哈特对于她的感情,以及她对于莱因哈特的感情,几乎已到了无法分析的极点。虽然说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的憎恨或厌恶,但是在“不讨厌”与“喜欢”之间应该是还有一段相当大的距离的,而且在好感当中,也应该分有许多的层次与种类。或许尝试着将非理性的事想以理性的态度来解释就是她的、而且也是莱因哈特的缺点也说不定。
这些姑且不论,希尔德立即能够了解到的是,莱因哈特他是在什么样的心理下,会同意亲临毫无因缘可言的邱梅尔家族宅邸。
对于皇帝——为最高权力者同时又是一个最有权威的人来说,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连亲临臣下的宅邸时,都还得要考虑到政治方面的顾虑。历代的许多皇帝甚至还为了在那些彼此对立的多位重臣当中,到底要先亲临谁的宅邸而伤透了他们平常也不怎么使用的大脑。这许许多多的先例,对于莱因哈特来说或许是太可笑了。
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既不是莱因哈特的功臣,也不是宠臣,或许这正好就是年轻皇帝中意的地方也说不定。正因为这位金发的霸主对于高登巴姆王朝的旧习和礼法有着极度的反感,才使得他有兴趣给予一位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旧贵族所谓首先莅临的荣幸吧。
Ⅲ
在当天,七月六日,皇帝莱因哈特以及随行人员十六名造访了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其中成员有邱梅尔家主人的表姐,同时也是皇帝首席秘书官的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莱中将、次席副官流肯上尉,皇帝亲卫队长奇斯里准将,以及侍从四名,亲卫队员八名。
依众多的臣下认为,一个全宇宙的统治者应该要有更为严密的警卫和雄壮气派的行列,至少要有一百名以上的随员才是理所当然的。从高登巴姆王朝的时代开始,已经在宫廷服侍超过四十年的老年部官就举用先例作了如此的建言,但皇帝的回答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不想完全承袭高登巴姆王朝时代的先例。”
据莱因哈特的看法,十六名的随从人员已经是太多了。他喜欢简装轻便地出行,而且偶而独来独往的行动也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这就是为什么多年以后会有历史学者主张“皇帝莱因哈特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影子”的原因了。
就事实而言,虽然未指出当事者姓名,但确实有臣下建议采用替身代替皇帝出访,但是在被称为“艺术家提督”的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所写下的记录当中,莱因哈特对这种建议以近乎生气地大声吼道:“警惕留神的话就可以不死吗?如果生病的话,替身也可以从我这里把病原菌转移开去吗?以后别说这种无意义的话!”相同的记载也出现在宪兵总监克斯拉所写下的文稿当中,于是就有人推测,提出此建言的可能就是两者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两者都是。
“对于皇帝来说,企图守卫自己的安全等等好像只会是留给他人冷笑的话柄。这到底是自信、过度自信、还是因为哲学上的达观呢?真是旁人理解所不及之处……”
梅克林格另外还有上述这么一段记载。他本身是一个将信仰与尊敬划分的极为清楚,几乎可以用一条线把两者区分开来的人。他虽然赞扬莱因哈特,且对莱因哈特竭尽忠诚,但是在另一方面,对于这个冠绝当代的年轻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个性,也始终投注着兴味盎然的观察眼光。后来他终于了解到即使是一个能够征服并且支配数万光年宇宙的人物,仍然对于他们脑细胞里极小的一部分当中所容纳的内部宇宙,觉得棘手而难以处理。
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其实只不过是一栋非常平凡的宅子。由于在这个家族当中,从未出现过杰出的权位者、具有特异兴趣的人才、或者是超乎常轨的放荡浪子,所以整个家族的地位及资产自鲁道夫大帝在位开始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动,在长达五个世纪之久的历史当中,虽然也曾数度增筑和改建,但也是一直依照原先旧有的式样,原原本本地加以整修而已。
这栋宅子看起来之所以平凡,当然是以支撑旧王朝的门阀贵族的生活水准来看的,即使是这样,但整个树篱围墙以及豪沟所围起来的面积几乎是一般市民三○○户住家面积的总和,可说是极为雄伟的。呈规则几何图形的庭园看起来虽然缺乏个性,但是与巧妙和装饰着自然景物的人工树林适度地搭配起来,却也形成一个极为舒适的生活环境。
只是,对于这栋宅子的主人,如果用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观察的话,或许会觉得有些缺乏生气也说不定。现在当家的主人海因里希,第二十代的男爵,并没有从事任何工作,不管是属于建设性的或是属于破坏性的。今年十九岁的他,因母亲难产,最后被人从胎中把他取出来,从此以后便再也摆脱不了一种叫做先天性代谢异常的疾病。虽然好歹也总算成长到十九岁,但是与其说是成长,倒不如说是缓慢地接近死亡来得恰当一点。如果是生在一般平民百姓的人家,那么他的生命周期大概只有最初的那一年吧。虽然说广为众人所非议的“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早就已经形同虚设,但是要能够保住他的生命,还必须要有一笔极为庞大的医药费。所以说有时候经济条件其实更冷酷无情地代理着法律来执行它的机能,如果不是因为有雄厚的经济条件,那么不须要等到“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来夺去他的生命,也老早就因为无力负担庞大的医药费而呜呼哀哉了。
现在的他如果健康一点的话,也应该是一个俊美的、集年轻少女的赞叹于一身的贵公子吧。但是事实上使得他端整的相貌惹人注意的地方却是他太过于衰弱的筋骨,以及过于微薄的血色。他进餐吃饭并不是因为要享受食物的美味,而是为了要补给每天生活当中所消耗掉的生命能源,营养学方面的顾虑总比味觉来得优先。因此其周遭环境的一切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将来那好像是淡淡清粥一样,没有什么粘稠性的生命延续下去。
只是不管所花费的努力再怎么巨大,已经完全稀薄了的清粥,始终还是要化为白白的汤水。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每个月每个星期都一直重复不断地听到的那句话——“日子已经不多了”——这一次看来真的要实现了。而玛林道夫伯爵和希尔德也都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祈求皇帝能满足海因里希最后的愿望。
当皇帝一行人穿过邱梅尔宅邸的大门时,十九岁的当家主人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竟然亲自出来迎接,让一行人都吃了一惊。不过他当然是坐在这电动式的轮椅出来的。虽然显得面无生气,但是头发与服装也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海因里希,在与希尔德四目交会的那一瞬间,微笑立即消失了,但随即又塑造出另一个微笑,面对着莱因哈特把头低下。
“承蒙皇帝您龙体移驾臣下的陋宅,臣下实不胜感激惶恐。得今日一日之皇恩,邱梅尔家的名眷今后将莫大地光荣显耀。”
莱因哈特并不喜欢这种修辞过剩的说话方式,但是此时他也从容大方地点点头并回答说:“我很高兴你这么样地喜悦,只要这样,就比那些奢糜过度酒池肉林的欢迎方式强多了。”
莱因哈特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愿意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繁文褥节他都可以应付自如。况且在这样的场合,既有助人的意味在里面,便没有伤害他自尊的理由。海因里希以微弱的声音说完这一番致意的言辞之后,随即急促的咳嗽不止,希尔德对皇帝轻轻地行个礼之后,怜惜地对着表弟说:“你还是不要过于勉强吧,海因里希。”
当希尔德这么一说,莱因哈特也点点头,表现出一种自然且优美的风度。
“还是听玛林道夫小姐的话吧,千万不可勉强,还是以你的身体为重。”
年轻皇帝一面说着极不寻常的言词,一面感觉到有一股起伏不定的粒子在血管里奇妙地奔腾着。他本来以为这是健康的人对于病人的一种内疚,但是真正感受到的好像还不只这样。在莱因哈特本身的经验当中,这种感觉只有身在战斗舰上,看着萤光幕上所呈现的那片黑暗的宇宙空间逐渐出现人工的光点,一点又一点的终于充满了整个萤幕时才发生过,这是战士的直觉,是一种嗅到危险的信号在每一瞬间愈来愈接近爆发的那种感觉。
莱因哈特轻轻的、几乎不为人所察觉地摇摇头。在这个时候注重感觉更甚于理智的话,应该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对方是一个已经垂死的病人,与所谓的野心或权力欲应该是毫无关系的。
“请,恭请陛下移驾中庭。臣下已备妥简陋的餐点,粗茶淡饭请勿见笑。”
海因里希坐着电动式的轮椅,带领着这一行人,走在铺有石头的园间小路上,穿梭在针叶杉林之间。在帝国的首都,即使到了七月,也不可能会有像热带地方或季风地带那么高湿度的暑热出现。所以在走了一点距离之后,汗从那微微湿润的皮肤上蒸发掉,反而让人觉得身心舒爽。
穿过杉林之后,来到了整栋建筑物的后面,只见到一片每边长达二○公尺的方形石铺平地向四方延展开来,两株榆树长成的参天古木,连成一片宜人的绿荫,大理石质的桌子上也摆好了准备妥当的餐点。不料就在仆人们纷纷退下,随侍皇帝的一行人入座就绪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出乎人意料地产生了一个大改变。
正确地说,应该是景象中的人物突然有一个大转变。一直显得虚弱无力且极为谦恭的年轻主人此时突然背脊一伸,两片嘴唇咧开像半月似地露出一个极为不祥可憎的笑脸。
“这个中庭很不错吧,希尔德姐姐。”
“……是啊。”
“啊,希尔德姐姐以前曾经来过这儿嘛,不过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晓得……这座中庭的底下现在已经改建成一个地下室了。而且那里面还充满了杰服粒子,正打算迎接陛下前往地狱的世界呢!”
就在他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所有周遭的景象顿时呈现一片死白。当这种危险性极高,属于爆炸性化学物质的名称出现在耳际,所有的人都窒住了。奇斯里准将那黄玉色的瞳孔里蕴藏着紧张的色彩,就在他想用手按上腰间所佩带的手枪,而其他的亲卫队员也正要做出与指挥官相同的动作时——
“请稍安勿躁,皇帝陛下——这位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类的统治者,出生在徒具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竟可以攀升到帝王之尊的当代伟人,以及各位忠良的臣下诸君们,如果不想引爆开关被按下的话,那么就请不要轻举妄动吧!”
年轻男爵的口吻虽然显得急切但却没有什么力量,以致有的人并没有一下子听出他的话中所蕴含的冷笑意味,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察觉到眼前的险境,因为他们正站在炸药的正上方。这时一名女性的声音好像试着要挥除沉默的矜持与沉重的僵着似地吐出了几个字:“海因里希,你……”
“希尔德姐姐,将你卷进这件事并非我的本意。如果可能的话,我不希望你跟着皇帝一起来。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关头,即使你想自己一个人逃跑,我可能也无法同意吧。舅父大概会很伤心的,不过真的是没有办法啊!”
海因里希的声音曾经因为咳嗽的痛苦而数次中断,奇斯里准将手下的亲卫队也不止一次想趁隙而入,但是年轻男爵的手掌就像是一个本身也具有意识的生物似地,紧紧地握住引爆的开关不放,亲卫队员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不能将皇帝的生命当成筹码,投注在一个命中率极低的轮盘赌搏当中,他们只能一边听着这个只要强健的他们略施弹指之力就会断命的病人低吟,一边枯立在焦躁与无力感所架成的无形栅栏中。
“男爵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似的,就让他说罢。就算一点点时间也务必争取。”
修特莱低声地说道,年轻的奇斯里和流肯两人脸部表情僵硬地悄悄点头。即将要犯下刺杀皇帝这样一个滔大大罪,其本身也濒临死亡边缘的年轻人,如果一旦感情失去控制的话,恐怕由地底下喷上来的爆炸火焰就会在一瞬之间使得罗严克拉姆王朝年轻的始祖,以及他身边的近臣,全部葬身在火窟当中。但是不管如何,就算现在自己等人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海因里希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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