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上台了,银夜叉的视线却一直紧盯着鬼御堂越显瘦弱的背影,久久不发一语。
他不好的预感一直压在心上,倏地,他不顾一切的扑向鬼御堂,从后面紧紧地拥抱着他。
「哥哥,不要走,我求你哪里都不要去,留下来!」
鬼御堂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漾出美丽眩目的微笑。「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这么爱撒娇呢?我人不就在这里吗?哪儿也没去啊!」
「可是……」他不想放手,彷佛这一放,哥哥就会消失般。
「要上台了,银夜叉好了没?」团员已在催促。
「还不快去?把你最好的舞蹈全表演出来。」
鬼御堂推了银夜叉一把,他不得不戴上面具登台,如今已容不得他再追究下去,可心头的不安却益发浓稠。
第九章 梦魂
商量不定。
暗风吹罗带轻萦。
柔怖似水,佳期如梦。
碧天莹净。阿汉已三更。
良宵耿。
算此时谁在回廊影。
能剧的正式公演必须花上一天的时间,表演五出戏码,依序是神、男、女、狂、鬼。第一部演出的是以神明为主的能剧,一来是祭天酬神,二来是延续能剧的传统,从庙会延伸过来的习惯。
第二部是男,是武将战记,多半是历史中的武将报仇雪耻,或平定战乱的忠臣孝子的戏码,目的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忠义之事。
第三部的女,则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演出可歌可泣,汤气回肠的故事,通常也是最受民众欢迎的戏码,因凡能剧艺人出饰女角,多半生得俊美飘逸,让人印象深刻。
接下来的狂,也就是流传后世甚广的杂能,演员疯狂的饰演虫鱼鸟兽,博君一笑,相当具有原始民俗的风采,也是老少咸宜的闹剧。
而压轴的鬼,主角就是修罗厉鬼,看得台下观众毛骨悚然,却又移不开视线。
「哗……哗……开始了、开始了。」
「瞧!竹下大夫长得多俊啊!」
「那个年轻男子也长得很不错,是谁啊?为什么以前都没没无闻?」有人开始打探银夜叉的身分。
「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足利家长公子宠爱的那一个?」若是能见着,也不虚此行了。
「简直是太华丽了,这两个剧团的排场和服装今我看得目不转睛呢!」
「唉!两个人站在一块儿,先不论谁的功力好,光看那气势,乡下剧团就是不成气候啦!」这人看出局下了。
「真的耶!那个饰演男的演员跳错拍子了,这故事我看了不下十次,动作都记熟了,不会看错的。」
一路演下来,也让剧团的成员演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轮到银夜叉出饰「野宫」的六条御鬼所,鬼御堂悄立在舞台一旁观看。
他若有所思的瞧着银夜叉的步伐,甚至没有分心去看观世座的表演。
「难为他了,年纪轻轻的却要揣摩这么凄惨的心境。」他悄悄地在心里叹息」
可是,银夜叉表演得很出色,中规中矩的,兼之扮相不错,赢得不少掌声。
「这位年轻人还不错哩!」
「小小年纪就生得这么美,将来肯定会有前途。」这位妇人挺期待的。
「他是长公子的男宠的弟弟,弟弟都长成这样,哥哥肯定会更颠倒众生。」
「瞧!将军那边也是掌声热切。」
「我听说,若是观世座赢了,长公子就得把那男宠献给他爹。」这消息实在是大震撼人心了。
「好浪漫喔!我就喜欢这种爱情故事。」
站在她身边,看似她丈夫的人可一点也不觉得浪漫。「看戏啦!女人家就是这样。」
后台的观世座这边,显得气势旺盛。
「我们赢定了,观众只在『野宫』这出稍稍犹豫了一下,其它的时候都是一面倒。」
「鬼御堂让弟弟出饰主角,实在是太大胆了一点。」
竹下物取喘口气道:「我倒觉得他是孤注一掷,把所有的精力全摆在鬼。」
「哦?」
「看看生性逆来顺受的鬼御堂如何演出这爱恨交织的葵之上吧!」终于也到了最后的一刻,鬼御堂戴上狰狞的鬼面具,心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没办法想。
胜负早已分明,他只求别输得太难看而已。
站在舞台上,灯光逐渐暗下,狰狞的鬼面具,随着青色被风缓缓舞动着。
葵之上是光源氏的正妻,却得不到丈夫的宠爱,日日夜夜独守空闺,偶然在一场葵祭典上,和丈夫的情妇狭路相逢,最后遭情妇的妒怒而死,死后化为满怀怨恨的葵夫人,徘徊故地,不肯离去。
舞台上凄凄惨惨的效果,可怖狰狞的面具,让观众看得心头毛毛的。
「哟--这么美丽的人儿却戴上可怕的鬼面具,真是糟蹋了天生的好容貌。」
一名妇人心怀遗憾的说,很多人都期待能亲眼看到鬼御堂美丽的容貌呢!
「满怀怨气的葵夫人既可怜又可怕,让人看了觉得顶心酸的呢!」
「女人别老嘀嘀咕咕的,专心看戏吧!」
「人事无常,如芭蕉上的泡沫……昨日之花今何在?见此仍不醒悟者,乃思痴之辈也……」
鬼御堂全心投入这个角色,如今他也只剩下舞蹈了,化身为葵夫人,他只是把自己的遭遇全投射在这个角色上。
为什么要这样待他?身为艺人有什么错?卖身是必然的命运吗?如果能够拋开一切世俗的困扰,他是不是就真的能生出双翼,自由的飞到天边去呢?
「担一身之忧,更添世人之怨恨……往事不能稍有忘怀……即使瞬间之解脱……怨灵仍一再出现……」
透过面具窄小的洞口,鬼御堂不自觉的找寻着煜烨的身影。
他正在看着舞台吧?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舞台上的他呢?是以情人的身分,还是以贵族的身分?看着他粉墨登场,他现在是什么感觉?
鬼御堂不禁幻想着自己是受到宠爱的,正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出最好、最完美的一面。他只有在舞台上才有生为人的尊严,只为能吸引到观众的目光,但此刻,他却只想演给一个人看,一个他今生最爱、最眷恋不舍的人。
「幽怨已深,憎恶却无时无刻侵蚀奴家的美貌,岁岁年年……靠着仇恨,百般屈辱的活着……君何在……」
啊!他看到煜烨了!他就坐在足利将军的右手边,意气风发、潇洒自若,他这般出色,就连身处在贵族重臣堆里,也仍显得如此耀眼,璀灿如夜星的眸子正专注地凝视着舞台。
短暂的视线交会,鬼御堂的心开始抽痛起来。他是那么地高贵,位居人上,他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能偶然相遇,能被他所爱,对于卑贱的他而言,已经足够。
他终究不是葵夫人,他也不要成为葵夫人,即使情爱已逝,他永远做不到憎恨他,所以,他只好选择放弃自己……
舞步已显凌乱,发丝已然纠结,紊乱的心逐渐沉淀,剧中人的舞步在见到行脚僧之后,变得愤怒异常,葵夫人好不甘心,不甘心夫婿另有所爱,她狂舞出漫天花海,满腔悲怨如排山倒海的涌来。
煜烨支着下颔,深深的凝视台上的鬼御堂。
他觉得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鬼御堂的每个动作都像是在和他告别,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做无言的倾诉,甚至连他的舞蹈,虽华丽异常,却隐含凄美哀怨的意味。
鬼御堂将葵夫人的愤怒演得无比悲哀,她的咒杀在鬼御堂的诠释下,成了诉求来生……
不对!煜烨陡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鬼御堂像是在……在向他诀别啊……
一定是的!鬼御堂不想活了,他早已决定放弃一切,他甚至决定不等到最后的结果,执意寻死!
葵之上的剧情在煜烨惊疑不定的心绪中接近尾声。
「哗……哗……好美、好苦的悲恋,我看得都不禁流下泪来。」
「我也是,更让人感动不已。」
舞蹈结束了,空前的掌声给了鬼御堂,但鬼御堂却没有在台上驻足!他直接退下舞台。
煜烨的心蓦然一惊,匆匆忙忙的离座而去。
「哥!你成功了,台下的观众对你的舞蹈看得目不转睛,你成功了!」银夜叉开心的迎上前,却惊见鬼御堂的脸色苍白如纸。「哥,你怎么了?」
鬼御堂摇摇头,身子一个不稳,竟往前倒向银夜叉张开的臂膀里。
「哥,你不要吓我,到底怎么了?是太累了吗?」他摸摸鬼御堂的额头,发现他的身子不断因寒冷而颤抖,但额上却是热烫的。
「不……不要声张,我……服毒了……」一开口,他就吐出一口鲜血。
在葵夫人狂舞时,他便咬下早已藏在齿间的剧毒,这样一来,不管结果如河,他都紧守住自己的诺言,他只会是煜烨的人!
「为什么?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银夜叉这一喊,团员们全都围了上来,大家的脸上都是震愕与不信,一时之间,后台乱成一团。
鬼御堂闭上双眼喘息了一下,断断续续的说:「这……这样很好……再也不会给你们……添麻……麻烦了……咳咳咳!以后剧团就交给……你……」
「我不要!」银夜叉流下泪来,紧紧地搂抱住他。「我只要你好起来,你说我们兄弟俩要一起为剧团努力,你说我们要成为全日本第一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为什么你还要这么狠心的丢下我?」
「对……对不……起……」毒性在体内发作,鬼御堂把脸靠在银夜叉的胸膛上,全身都没了力气。
「我抱你去找煜烨,他会有办法的。」
「不……不要让……他知道……」心里一急,又咳出一大口血,他死命地揪住银夜叉。
他就是不希望煜烨知道,才选择在刚下戏,后台乱成一片的时候服毒自尽。
虽然他好想见煜烨,但现在不行,他绝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落败的狼狈模样。
「很遗憾,我已经知道了。」
鬼御堂猛地抬头,却见到他朝思暮想的男人就站在面前,他惊呆了,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银夜叉连忙把鬼御堂塞进煜烨的怀中,哭着告诉他刚才所发生的事。
「服毒?你就真的这么恨我,要以死来求解脱?」煜烨抱起鬼御堂,眉对眉、眼对眼的凝视着他。「刚才的葵之上是在告别吗?」
「我……」鬼御堂垂下眼眸。
煜烨吻着他苍白的唇,「你什么你?寻死很勇敢吗?你可曾想过,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对……对不……起。」他好抱歉,对所有的人都好抱歉,但他的意识已然飘忽,毒液迅速在他体内蔓延,话才说完,他就昏过去了
「哥……」
「该死的!」
煜烨心急的抱着鬼御堂冲出后台,往足利义政那边大叫了一声,「把所有的大夫全给我找来,立刻、全部!若救不回鬼御堂,我就跟他一起去!」
※ ※ ※
飘忽的意识在四处游移,周遭一片空汤汤的,令鬼御堂的心感觉有些不安,他仓皇的往前飞奔,往那温暖的地方奔去,身子似乎已不是自己的,即使他使尽力气,也只能往前挪移一小步。
他是怎么了?好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不!他不是生病,他是服毒了……现在,他死了吗?这里是哪里?
「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温柔的嗓音、熟悉的嗓音,鬼御堂直觉的往声音的来源偎去,他触到一个熟悉的胸膛,好喜欢、好依恋的胸膛,心情一放松,整个人就沉沉的睡去了。
再醒来时,鬼御堂仍有些茫然,双眼瞪着木制的天花板。这是什么地方?是……将军府里!他住了许多时日的将军府……但严格说来,这是足利煜烨的寝室。
他没死?
他被煜烨救活了吗?
倏地,纸门「涮!」地轻微开启的声响震醒鬼御堂的心神,他连忙闭上双眼,假装自己还在睡。
进来的人先是轻抚他的额头,然后是低沉的叹息声扬起。
「还没醒吗?」女人的声音传来。
鬼御堂有些惊愕,这个嗓音他也很熟悉,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何人。
「嗯!幸好已经退烧了。」是煜烨!果然是他救了自己。
「那就没问题了吧!孩子,你也该去见见你爹了。」
原来是樱若夫人!鬼御堂自觉此刻不好睁开眼,只得继续装睡下去。
「不,在他还没完全脱离险境之前,我没办法想其它的事情。」
「他不是别人,他可是你爹啊!」
沉默了一会儿,煜烨才又开口,「娘,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他昏倒在我怀里时,整个人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竟然选择以死亡来逃避现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痛心,而逼得他只能如此做的人却是我的父亲。」
不!不是这样的!鬼御堂在心里吶喊着。他可以感觉到煜烨痛苦的眼神,他好想对他说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他会选择死亡,是因为他不想再和命运搏斗了。
「我听说你威胁你爹,如果救不回他,你也不要活了?」
闻言,鬼御堂的心倏地一沉。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认真的吗?
「我是说真的,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一个人太寂寞了。」
天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激动的鬼御堂几乎要流下泪来,但旁边一坐一站的两人都毫无所觉。
「何必陷得这么深呢?以前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记了,还是根本不在意?」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鬼御堂悄悄地握紧双拳,他多想现在对他倾吐自己满心的爱意啊!
「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要他!」
「唉!冤孽。」樱若夫人长叹了一声。
「爹那边是否已经放弃了?」
「放弃了,早在他向鬼御堂求欢不成,差点演变成咬舌自尽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点后悔了,而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做了这么大胆的宣告,他更不好堂而皇之的拆散你们,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么说,他自由了?他可以这么想吗?他可以这么看待自己吗?
「这样对我来说还不够。」煜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
「什么?」
「没什么,娘,可否请你先回房去?」煜烨淡淡的下逐客令。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觉得很不安,你近来实在太奇怪了,我不能任由你这样下去。」
「娘啊!你就让我耳根子清静一下好吗?更何况,他已经醒了。」煜烨深沉的眸子停留在鬼御堂颤动的长睫毛上。
「啊?」樱若夫人惊讶的看向鬼御堂。
鬼御堂连忙睁开眼睛坐起,「我……对不起……」他因浑身无力,坐起时更倍感虚弱,所以,竟冷不防的软倒在煜烨的怀中。
煜烨索性将他抱坐起来,让他倚着自己。
鬼御堂低垂下眼睑,喘了几口气才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谈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们,所以……」
「我明白,你是个体贴的好孩子。」樱若夫人笑笑,拍拍他的头要他别在意,然后转向煜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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