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头瞪大眼,惊声:“咦?”徐家搬长安来了?祖籍山明水秀过得好好的,干嘛搬家啊?尤其还是搬到京都来。
意识到失态,陈老头连忙半欠起身子拱手:“耀如兄乔迁之喜,愚弟敬贺,敬贺!”
徐老头回礼:“同喜,同喜。”
陈老重新坐好,抿一口酒,原就昏昏的老眼更显迷茫。大汉的都城长安,是个好地方;但这只是对权贵和有钱人而言的。长安这地方,食品贵,用品贵,房租贵,房产更贵!但凡稍有败落或窘迫,人们就会选择去远郊甚至外地生活,以避开长安城高昂的生活成本。
‘如果不是生于斯长于斯,如果不是家人亲戚朋友都在京都,如果不是祖宗遗惠多留恒产,自己也会搬去外地呢!’陈老头偷偷瞟老哥们一眼:徐老哥是发的什么神经,竟反其道而行之?徐家那点家私放祖籍还行,搁长安根本不够看的。
徐老头哪里不明白旁边这老兄弟的想法,呵呵笑着答疑:“兕子阿弟,为兄得入长安置家,实乃今上之恩也。”
这回,陈老头换张大了嘴:“今上?!”徐家怎么和皇帝扯上关系了?徐氏虽然殷实,在当地也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从没出过仕途中人啊!
“贤弟不知,待为兄道来。”徐老头笑眯眯细述前情:“为兄膝下有一幼女,薄有姿色。旧年,以‘良家子’入选宫禁。”
‘哦,原来是入宫。恩,不对!女儿……女儿?’陈老头怀疑地瞅瞅老朋友,好像在问:你自己都七老八十了,你家女儿该是什么岁数啊?
徐老昂头挺胸,揎拳斜睨:“拙女靑鲮,年不足二八。贤弟有异议乎?”
“无,无!”陈老头赶忙摇头,努力摇头:要死了,有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啊!
呼哧呼哧喘两口气,徐老者平静下来,勾着老兄弟的肩膀笑嘻嘻:“小女蒙幸,晋为‘长使’矣!”
‘所以你得到消息,就带着一大家子搬来长安了?哦,原来是这样。’陈老头起身,向徐老者行礼祝贺:“徐大兄,可喜呀可贺!”
徐老头乐滋滋受了;接着拉了陈老头,开始没完没了地夸耀自家闺女。什么相貌好,性子好,懂文墨,擅音律,知进退,有礼仪……总之,直夸得这位徐长使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寻。
至于前途嘛,‘美人’‘夫人’必定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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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得慢。
马,走得很慢。
车,走得非常非常慢。
长长的道路,中间一个瓶颈。来往的车流受瓶颈所限,是想快也快不了,只能‘马头连着车尾’地徐徐挪动。行人、脚夫和骑士个个怒形于色,只是敢怒、却不敢言——那两柄王杖啊!
不过话说回来,凡事是没有绝对的。一辆不起眼双骑带厢马车中乘客的想法,就与众不同。
“阿母……阿母呀!”青葱少年紧紧搂着母亲的腰,满是依恋:“阿母,儿惟愿回京之途无穷无尽!”
“阿德!”城阳庶王主刘嬿抱紧了幼子,不胜唏嘘:这是她最小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她一天。可如今……
“细弟,汝非幼童矣!”周伉看不下去,拿出长兄的架子训斥幼弟。都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黏母亲,成什么样子?!
周德不听;将脑袋埋在母亲怀里,心安理得装耳背。
周伉更不悦了,拔高了声音:“阿德!”
“大兄,”次子周何出面了,娓娓相劝:“大兄,三弟尚幼。且见阿母大不易,大…兄……”
后面那句“大兄”,周何是带着哽咽说的。想他们三兄弟是母亲的亲生儿子。可如今母子们想见一面,竟然要拜托王子舅舅从中周旋安排,城里不行还得跑长安郊外去——如此艰难,如此可怜,大哥还计较那些做什么?
周伉抿抿嘴,幽幽长叹一声别过脸,不让两个弟弟看见他眼中隐隐的泪光:他,他也好想好想阿母。没有阿母的地方,只是房子,不是家!
车厢里,一时压抑异常。
‘嗵!’周德一拳头砸向车案,切齿骂道:“贱婢!”
“阿德……”城阳王主刘嬿一把拽过小儿子的手,捂在掌心里细细搓揉,心痛不迭:“阿德!莫伤手。”
眼前的这一幕,看得刘则鼻子酸,心口更酸。姐姐她好可怜哦!明明与三个儿子同住一城,却见面无门。亲母子相见竟然得偷偷摸摸去城外,搞得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这该死的周安世!!
灵光乍现!城阳王子刘则猛然抬头,对姐姐说:“阿姊,长公主邸!”
“阿弟?”城阳庶王主嬿莫名其妙。三兄弟则一齐看向小舅舅,不明所以。
“然,长公主邸!”刘则兴冲冲建议:“阿姊思子之时,竟可召三子入馆陶长公主邸相聚。”
刘嬿喜形于色,但瞬间黯然:“弟君,长公主邸……可乎?”
“可,可!阿姊,无妨!”城阳小王子是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姐姐不能去周家;周家三兄弟不能去城阳王邸;一长安的人,碍于周亚夫的权势爱莫能助……但长公主是谁?馆陶长公主会怕周亚夫吗?当然不会!
‘姐姐和儿子们以后就换成在长公主官邸见面,又方便又安全又舒适,还不用担心后续麻烦,多好!’刘则甩开折扇扇面摇摇,好一派潇洒倜傥得意洋洋:啊,我真是英明啊!
‘此计,可行!’三兄弟互相交换着眼神,惊喜交加:这样一来,以后见母亲就容易多多啦!
虽然车厢空间局促,周氏三兄弟还是起得身来,整理衣冠向小舅行礼称“谢”。当姐姐的也是拉住弟弟的手,声声感激不尽。
好话入耳,城阳王子刘则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压根忘了他本身只是一个寄居长公主邸的客人,更不记得有‘征求主人同意’这茬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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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头还在那里口若悬河,关于他的女儿,关于他的家族,关于他家可以预期的灿烂未来……
听着听着,陈老头心里感觉不舒服了。
‘才区区一个‘长使’就这样,至于嘛?’陈老头心头暗暗不屑:相貌好,性子好,懂文墨,擅音律,知进退,有礼仪……这类女人宫里多得是,有什么稀罕?
不敢去打扰徐老的谈性——的确不敢,这徐兄脾气暴烈身手了得,从小到大自己从没赢过——陈老头嘴里嚼着肉脯,默默地忍耐:皇宫那地方啊,美女是一茬茬的进,新人永远不断;到最后能有几个熬出头的?‘长使’名分低微,是倒数第二!
好容易得个空隙,陈老头见缝就插针,硬是将话头拉向了陈氏家族……
陈氏子弟的前程。今年的陈氏不同以往了!家族中有好几个子弟经推荐有了官职,开春就上任。虽然这些职位不高而且还是外地,但好在大汉官制对京官地方官一视同仁,关系不大。再说了,这几个小官都是实缺——对于初上仕途的新手,绝对是好开始!
‘陈午在时陈氏子弟长年出仕记录为零的可悲景象,终于在他这任族长手里胜利结束啦!’一想起这个,陈老头就骄傲,就自豪——为族中子弟谋出路,是身为族长最重要的职责。
陈族女孩的婚姻。短短数十日,陈氏家族就敲定了好几门婚事,还都是京都有根基有体面的世家,门当户对的好孩子。婚礼多是定在过年前后的这个秋冬。
以前拖拖拉拉持旁观态度的人家,如今都改了态度,那个爽快利落!近期,甚至连陈家不幸回家的寡妇归宗女,都有媒人挤破们来探问……这一切,不禁让陈老头高兴之余,也不免感叹世态炎凉。
“呐哪……”徐老头抹一把脸,点点雪白的大脑袋:“吾感同身受呀!陛下赏金所至……”
陈老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赏金?陛下?”当今天子和先帝一样节俭,从不浪费钱财,怎么会赐予徐家赏金?
讲起这个,徐老头就眉飞色舞:“天子圣德,以为兄年老故,赐金五十。五十啊,贤弟!”徐老五个手指张开,在陈老头鼻子底下使劲晃啊晃,惟恐陈老看不清楚!
‘怪不得!我还想单单一个长使,徐家哪里来的自信迁居。原来还有特殊恩典啊’陈老头摸摸鼻子,再次向老哥哥道贺:天子能对后宫女子的家属这样赏脸,看来那位徐长使是很受宠。
又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徐老头那自豪无比的傻样,陈老头微咳两声,端出了陈氏家族的镇族三宝:陈须,陈硕还有陈娇。
堂邑侯爵位的法定继承人陈须就要娶亲了,新娘子是梁王的嫡长女王主。那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梁王刘武啊!这还不算以后要嫁进来的楚王王主和齐王家贵女,后两位是偏房。
陈硕,一直深受天子和太后喜爱,某种程度上比他大哥还得上心。陈硕封侯爵是铁板钉钉的事,这意味这陈氏家族开枝散叶,一门两侯。
“翁主,翁主娇……”陈老头灌一口美酒,胡子眉毛都乐到一块儿去了。
老头子掰着手指头,向重逢老友隆重介绍他们陈氏的小翁主:皇后和皇太后经常省下自己份例的好物事给馆陶翁主用。天子那儿就更不用说了,手把手教认字,亲自教诗书,还可以自由出入宣室殿(皇亲国戚原是禁止入内的)……
一番长篇大论后,陈老头仰脖又灌一口,咧嘴一乐:“耀如兄,此所谓‘爱重’,爱重啊!”那神态那表情,要多玩味有多玩味:对,你女儿现在是得宠,可能维持多久?今天得宠,明天呢?这个月得宠,下个月呢?今年得宠,明年后年呢……后宫那么大,就是用来装怨妇和弃妇的!
徐老头眨眨眼,提起酒壶给陈老头斟满一爵,敬上:“贤弟,愚兄鲁钝,望贤弟日后多加指教。”
美酒入喉,陈老头怡然颔首:“兄兄弟弟,兄兄弟弟。”
两个王杖老,举爵尽欢。
官道上的交通状况——持续糟糕中。
2006 欢喜年 上 。。。
新年宴,按说并不是汉宫的惯例,至少今年这种不是。
‘年’是合家团聚的大节。在这种骨肉相聚的日子将人们从家中召入皇宫,未免不近人情。不过,只要能让帝母窦太后高兴,诸王公主和外戚宗亲们谁会不愿意来?
踏入前殿那座修缮一新的偏殿后,众贵人更是了悟。怪不得帝室会一反常例,将家宴设置在未央宫前殿而不是长乐宫的某处殿宇。这座偏殿非但布局紧凑合理,极适合中小型宴会的需要。更为人称道的是,新装修改进了殿宇的内部供暖——用不着燃烧大量柴炭,整个偏殿内暖如初夏。
今夜的未央宫前殿,丝竹袅袅,灯火辉煌!
殿宇西的高座上,天子、梁王和馆陶长公主环绕母后而坐。薄皇后和皇太子刘荣两则在外围谨谨慎慎相陪。
怀里搂着爱孙,窦太后一会儿拉拉长子,一会儿摸摸幼子,一会儿又和女儿说上两句。融融笑意浮现在老人家写满沧桑的面容上,一直不曾消退——天可怜见,即使身为万人之上的大汉皇太后,反倒是天下千千万万普通母亲能拥有的‘儿女绕膝,合家团圆’,却难得享受到。
每到这种场合,馆陶长公主都是忙碌的。宴会才开始不久,长公主就必须起身,暂时离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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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体绫罗、簪钗满头的艳人儿向前微微躬身,敛衽为礼:“妾见过长公主。”
“嗯?”馆陶皇姐掩了惊异,望向引美人前来的未央宫大内官:“中行?此……”
中行内官上前半步,讨好地说道:“禀告长公主,此乃蜀中卓七子,上赐居‘增成舍’。”
‘增、成、舍。’品品这处宫室代表的含义,长公主款款一笑,有礼道:“卓七子。”原来这就是那个秦将行荐举过的美人儿,蜀中巨商之女。
“长公主,”卓七子红唇轻启,露出一排小白牙:“妾名‘丽君’。”前面那句还不觉得,待到这段话出口,蜀中方言特有的快炙腔浓浓尽显。与关中口音迥异的韵味听在耳中,颇具异趣。
馆陶长公主对小美人的主动大胆十分意外:她有问过她的名吗?
重新打量一番这个后宫新贵,长公主笑得万分亲和:“七子佳冶窈窕,以‘丽君’为名,实乃名副其实矣。”
卓丽君笑了,很开心地笑了,喜滋滋答谢:“丽君谢长公主赞誉。”
馆陶长公主淡淡莞尔,颔首示意,随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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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本质上是家宴,在座众人不需要如参加国宴那般恪守礼仪和秩序。所以才不多时间,宴会上的座次就被全盘打乱了。贵人贵妇们往往离开自己原先的座位, 选择与平常交好的人坐在一起饮酒谈话——今日来的不是血亲就是姻亲,全是熟人。
高座上,陈娇小贵女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两位舅舅呵呵直乐。梁王比较年青,毫无顾忌地张牙舞爪,做势要去捏阿娇的脸蛋。
阿娇见状,反身搂住祖母太后的脖子,笑嘻嘻尖叫!
天子舅舅一把打掉弟弟的魔爪,保护侄女的小嫩脸不受荼毒。窦太后先是笑骂,大儿子小儿子挨个儿数落一遍,然后就是抱了孙女大笑,连连大笑——眉眼舒展,皱纹尽绽,无神的双目此时也似闪出了亮光。
天家母子,永远是臣子们留意的目标。‘大笑?皇太后竟然大笑了!’殿中众人马上注意到皇太后的好心情,立刻符合着赔笑。
宫殿内霎时响起连绵的笑声!
捂住耳朵也挡不住声浪,内史公主拧紧眉,躲入栗良娣背后。
“内史……”栗良娣扶住小姑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内史公主是想到了临江王哥哥,伤心了。
夏侯王后无声叹息,悄悄将身子往栗良娣旁边挪动挪动——两人并肩,更容易挡住别人的视线。
由于众所周知并人人避而不谈的原因,栗夫人今天没来。皇太子刘荣在伺候太后祖母和父皇,河间王刘德忙于和各路贵人应酬,内史公主就只有挤进了诸王女眷席——临江王后自然不在,太子宫栗良娣、河间王后和河间王栗美人三个都出席了。
于此同时,王美人的林滤公主在偷偷拉大姐的衣带,一下,又一下。
阳信公主将注意力从弟弟刘彻的身上拉回,很奇怪地问:“细君?”
林滤公主小心翼翼伸出一根食指,点点二姐的方向。
阳信公主顺着小妹手指的方向一看,当下倒抽口冷气:妹妹南宫正用那种‘饥肠辘辘半个月,好容易逮到块五花香肉’的恐怖眼神,恶狠狠盯着馆陶姑姑家的表妹陈娇——确切说,是盯着阿娇妹妹华胜上装饰的那颗金珍珠!
滚圆的金色珍珠由一条隐线系着垂下阿娇饱满的额头,随着娇娇翁主的动作而微微摇晃,流溢出一片璀璨的珠光。
‘这世上竟有金色的珍珠?真是闻所未闻……长见识了!’阳信公主先时也有些看呆;瞬时反应过来,赶紧出手板过南宫的肩膀小声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