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人提着裙子在树林中穿梭,渐渐走进深处……直到林后的小空地。
‘没想到,这里还藏着如此妙景。还真是别有洞天呀!’王长姁睁圆双眼,顾盼四周:碧波粼粼的小池塘,池边三两石;一面是松林,茂密高挺;另一边,则是紫藤……
长长的藤条,枝蔓蜿蜒而曲张,伸展绕缠;深深浅浅的紫红花朵垂挂在枝条上,一串串一层层。叠叠地铺开,与墨绿的叶片将花架妆点成一堵又高又宽的花墙。
脚步,在紫藤墙前停下。王美人对着满眼交呈的艳紫和碧绿,惊叹不已:好一墙繁花!
‘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的紫藤,花既多又密,实在难得。不过这么高大的花墙遮蔽了视线,后面……能藏人吗?’出于本能,王长姁伸出手去,想掰开花叶一探墙后的究竟。
指尖穿过累累的花苞花朵,碰到花下的藤蔓和支撑物。紫藤花架是由竹木交叠制成的,结实紧致,根本无从着手。要想看清楚花架后的情形,除非整个人凑近花墙,眼睛贴上去——检查。
后退半步,王美人掂量掂量紫藤架的高度宽度,再看看自己并不明显的小腹,遂打消了这个突发奇想:算了,何必呢?能藏人如何?不能藏人又如何?
走开几尺,王美人选择就近在池边的矮石上坐下。
‘真是的,近在门前,以前怎么都没注意到?这地方不错,以后可以常过来透气散心……嗯,也够僻静,合适和人说点要紧事……’想到这里,王美人犹豫了一下。
在矮石上扭过身子,向紫藤墙方向张了又张;思忖良久,王美人终究是皱着眉毛否定了先前的念头:这紫藤……委实太密了!后面要是站上一两人,前头可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虽然花墙前方明着没路可以通后面,可保不齐有别的路径呢?’王美人转回身面向池塘,改了主意:身处宫闱,小心为上啊。还是留待再探看一二之后,再做决定吧!其实,仅仅用做散心的去处,也蛮好的。
前面的池塘很小,形状工艺普普通通。唯胜在一盆碧水,如一副活动的画作般映天收景,变化不断。
时值中秋,蓝天上层云游弋,朵朵悠然;倒映在池水,光影潋滟之余,别有情趣。
手肘斜依在旁边一方高石的边缘上,王长姁望着前方的水波,深深透出一口气:这地方,真清净啊!
没有皇帝,没有太后,没有妹妹,没有儿女,没有……独自一人的感觉,真好!
身心,从里到外地松快起来;王美人的笑容,完全发自肺腑:最近事事顺利,日子过得逍遥好多。
‘天子的赏赐;太后的褒奖;能以超脱于外的身份,旁观栗夫人对皇后的多方挑衅——这个小皇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呀!’王美人再也忍不住,低低乐出了声。
母亲的手掌在腹部温柔徘徊,王长姁现在是志得意满:看陛下和太后的表示,等小皇子落了地,应该就能晋升为‘夫人’。总算,总算是熬到这一天了!
大汉后宫之中,夫人仅次于皇后,与‘母仪天下’只半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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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在石头上坐久了,王美人隐隐感到从背上传来丝丝莫名的凉意。
‘怎么回事?起风了?’拢拢交领,王长姁困惑地环顾周围。
小池塘里,池水碧莹莹的,如镜面般平静;紫色的花墙立在不远处,巍然而不动——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平和、安详。
在心里连连地安慰着自己,王美人缓缓舒了口长气,尽力放松身心:刚才,大概是有阵风……
‘这儿……真的没人吗?’王美人难以克服心中的怀疑,对前对后左左右右看了又看:花墙后面看不到,前面就是自己;松林外围密些,内圈很疏,都没人。
在矮石上挪动身子调整调整坐姿,王长姁默默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心,在胸膛里错了节奏,扑通扑通——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觉得这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旁人?!她不喜欢现在的气氛,有一种被窥视被探究的感觉,令人极为不适。
慢慢地,王美人惊异地察觉:这种被监视的不适感,正在从心灵扩展到肉体!
身下的矮石越来越显阴冷。一股股寒意自腿股沿着脊柱直往上窜,向肚腹和上肢蔓延。
本能地预感到情形不妙,王美人紧锁眉头从矮石上站起,迈开步子想要离开。可没想到脚下突一滑,王长姁一个没站稳,人直直向边上的那块高石上撞去!
“哎……呀呀!”慌乱之下王美人腰间急急一扭,同时手在矮石上一撑,借力打力地竟堪堪站稳了。
‘好险,好险!’王长姁放眼脚下的苔藓,再看看高石上那个奇形怪状的突起,不由心惊肉跳:侥幸,真是侥幸!这高度和位置,要是真撞上去,后果是不堪设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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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幸,只是瞬间……
笑容还留在唇角;痛苦,则不期而至!
心中暗道‘不好’,王美人佝偻下身子,拿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小腹,似乎欲以此控制事态的发展。可是,还不等想出应对办法,孕妇腿一软,人顺势滑倒在泥地上。
‘潮的?好阴,好凉……’王长姁连忙以手抓地,要从潮湿难受的地上挣扎起来;可手才撑下去就滑到了。抬手一看,绿苔和泥泞!
而此时,王美人已顾不得自己是躺在泥上还是草上了——暗红色的印痕,在她浅色的裙幅上扩大、扩大……
随着红色的面积越变越大,王长姁的心也越抽越紧。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遇上这种事!’王美人开始高声呼叫:“来人,来人……”
没有回答。这里,没有人回答。
王长姁侧过身,攀住石头挣几下;可努力许久,还是起不来。长裙碰地的一半,全部透红!
疼痛,倏忽袭来,一阵比一阵剧烈!已分不清是身上的痛,还是心里的痛。
王美人的脸色,随着血液的流失,转为——惨白。
‘小皇子,小皇子……不,不能啊!’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行了,王长姁靠在石头上,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向松林,向紫藤,向天空:“来人啊,来人……来人啊……”
还是没有人回答。
鲜血,一点点沁入泥土。剧痛,在一点点抽走妇人的力量和意识……王美人迷迷糊糊中感到:先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靠近——可,手探出去,却什么也抓不着。鼻尖,嗅到淡淡的清香,很温暖很熨帖,还有些熟悉。谁?忽远忽近,似真似幻。
王长姁拼命聚拢住精神,竭力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她知道,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晚一点陷入昏迷,就意味着多一份存活的希望:“谁……谁在?来人,来人……救命,救命啊!”
没有人回答!
‘当时就留在原地等,就好了。干嘛多此一举跑进林子来?!’王美人胸口涌动的,全是悔恨:“来人,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头颅左右转动,发髻全散开,王长姁声嘶力竭:“……救命,救命啊!阳信,南宫,林滤,阿彻……救命!阳信,南宫,林滤,阿彻……”
好像听见什么,王美人使劲撑开愈来愈沉重的眼皮,向那边望去:紫色,全是紫色。
紫色的花串纵横交错,铺满了一墙。花浪,一层一层次第泛起、涌过——什么都没有?!
呼救声,一遍遍重复。到后来,随着神智逐渐涣散,化成了无意识的声音:“阳信,南宫,林滤,阿彻……救命,救命!阳信,南宫,林滤,阿彻……阳信,南宫,林滤,阿彻,阿俗……阳信,南宫,林滤,阿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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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上,云聚,云散,变幻莫测。
渐渐西斜的金色阳光下,长裙上的泥斑污迹,与满墙的浓碧艳紫相映——血红!
1801 梁王室
通往长安的官道上,车轮滚滚,健马嘶鸣……四匹黑色骏马拉着彩绘辉煌的王车,在梁军骑兵的前呼后拥中迎风疾驰。
重重丝锦的车帷后,玉簪横别的锦衣少女静态雅妍,正倚窗远眺。窗外,是丘陵起伏、绿树丰茂、水泽摇光……
关中平原的秋天,丰裕而金黄。一块块已经收割或正待收获的农田之间,农夫农妇劳作的身影时隐时现——这是个好年景。
“阿姱,关窗哦!”梁王刘武在提醒:“小心风。”
少女置若罔闻,依旧专心于外——陌生的人们,乡野和村舍,一幅幅向后飞快地退。
一个华服男孩从刘武身后探出头,大声抗议:“阿姊,关窗!风大焉……”
小美人头也不回,抬手抓住窗帘向两边一扯“啪!”——得!这下子,完全敞开了。
风毫无阻碍地涌入,横扫车厢,把男孩子太子金冠上的发带都吹起来了。“呃……”男孩脸一垮,抱住父亲的胳膊告状:“父王,父王……阿姊欺我啦。”
刘武头痛地揉揉太阳穴,望望女儿又瞅瞅儿子,最后对儿子说:“阿买,身为男子,当不畏风雨!”
“喔……”刘买扁扁嘴,无可奈何:只要是涉及这个姐姐,父王就不帮他了。
抱歉地看看爱子,梁王想了片刻,故意压哑了声音道:“阿姱,咳,咳!毋处于风口,咳……”
刘姱凝了凝,微侧头瞧了父亲一眼,到底还是关上了窗。
“嘻……”刘买顿时眉开眼笑,正想说些什么,但被父亲一只大手全堵了回去。
吐吐舌头,梁国太子眼珠子一转,拉住父王笑嘻嘻问:“父王,父王,姑母严厉否?”
“严厉?”梁王摸摸爱子的头:“阿买何出此言?”
刘姱人静止不动,一双妙目淡淡扫过来。目光,幽深而专注。
“姑母以一介女子,主家教子,享宫闱朝廷盛赞……”刘买摇着脑袋向父亲喋喋:“想来,其人何其刻深?”
“胡言!”梁王笑骂一声,给儿子把刚才吹乱的发带和充耳朵理顺:“帝王女主家理业,多矣!何怪之有?”民间,主母掌家的也比比皆是,何况公主家?
公——主——家,单听这称呼,就清楚家里是谁做主。
“阿买,阿姱,无忧无忧。”刘武着重对女儿露出鼓励的笑容:“姑母凝雅宽仁,定当善待侄辈。况亲上加亲好事,相处更无可虑。”
刘武知道,女儿是担心的,虽然嘴上一直都不说。女子婚后的生活能不能舒心如意,‘婆婆好不好相处’在其中占很大部分,有时婆婆甚至是比丈夫更关键的角色。
梁王主刘姱粉面有些潮红,转回视线轻轻嘀咕:“姱未忧……”
‘真是嘴硬啊!’刘武半好笑半无奈,望着女儿的侧面默默叹息: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是象谁?她的母亲,明明是那样柔顺的贤淑女子啊……
“父王,未必噢!”刘买插嘴,完全是好弟弟全心全意为姐姐着想的摸样:“姑母若重视亲上加亲一如吾家,何允纳楚王女入门为媵?”
“阿买!”梁王低喝: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样拆台,想干吗?
“媵也,几可平起平坐,非卑贱侍妾可比呢!呃……父王……”随着梁王不赞同的眼光,梁太子越说越轻。
果然,刘姱垂首凝眸,一语不发。
梁王放柔了语气,小心翼翼叫女儿:“阿姱,阿……姱……”
一国之君的声音里,有担忧,有顾虑,有讨好,也有几分愧疚——不能否认,这是桩不完美的婚事;却也是做父亲的深思熟虑后,为女儿做出的最好选择。
刘姱——按华夏传统来看——年纪不小了;她只比堂邑侯门的表哥未婚夫小几个月。大汉贵女,除非家境太差或本人条件太次,没有拖到这年纪才订婚的。可这等怪事,却偏偏在富贵煊赫的梁王宫里发生了:梁国嫡王主刘姱,久久不字。
梁王主刘姱,在梁王的孩子中既不是长女也不是独女;却毋庸置疑是最受父王爱重的一个!而王主姱,恃宠而骄:这位王女非但喜欢找茬欺压王后,和王宫正牌女主人分庭抗礼;还时不时寻衅欺负李王后的儿女,经常将太子弟弟打到哭鼻子。
面对妻儿不断的诉苦和告状,梁王刘武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安抚,可以给赏赐,但对女儿绝不责罚。时间久了,梁宫内外尽人皆知:可得罪王后,可得罪太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得罪大王也可以,但千千万万别得罪王主姱!
梁王如此偏心的理由很简单:刘姱,是刘武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肉。
现在的李王后不是正配。第一任梁王后是薄太后为孙子刘武选定的原配妻子,从极年少起就嫁入皇家,追随夫婿辗转于代国淮阳国十二年,是位贤惠善良的淑女。或者是因为嫁龄太小,又或者是因为不适应代国淮阳国的寒冷气候,这位王后历经多次流产,而好容易生下的儿女又半数早夭。
那年,文皇帝的幼子梁怀王意外辞世,刘武被父皇自淮阳国迁徙到梁国改封成‘梁王’。当刘武一家终于能在富庶舒适的梁王宫开始美好新生活时,第一任梁太子却不幸夭折了。梁王后不堪承受失去最后一个儿子的痛苦,心碎,卧病不起,不久就追着爱子而去;独留下年幼的刘姱,在王宫里孤苦伶仃。
梁王刘武在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和自己同甘共苦十多年的元后,所以对这个容貌酷似发妻的女儿尤其纵容偏袒,简直到无底线的地步。
这样的情况在刘姱小时候无所谓,但等女儿一天天长大,刘武却犯了愁:女儿总不能留在身边一辈子。可,他该把女儿嫁给谁?
在华夏族绵延千年的结亲传统中,‘失母之女’是不受欢迎的!即便女孩出身高贵,嫁资丰厚。再加上与后母不和,与梁太子一支有嫌隙的名声传出去,刘姱的婚事就变得格外棘手。
甚至到梁国两个庶王女都被聘走,刘姱年过十二还毫无方向时,梁王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汉最高贵的人家,最顶尖的人才,都对王主姱避而不谈,倒是对太子刘买的同母妹十分感兴趣。
当高不成时,能低就吗?梁王的答案是:不!
梁王不愿在女儿的婚事上强人所难,更不愿将爱女嫁给那些贪图梁宫富贵的‘有心人’!这也就是刘武接到长安姐姐关于‘楚叛王之女’的解释家信后,考虑再三决定维持婚约、不改初衷的原因——姐姐与他是一母同胞,姐弟情深;陈须他观察过,品貌双全。
‘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做父亲的安慰自己:是,‘媵’是有地位的侧室;但不管怎么说都比正室矮上半截。而且陈须的身份,将来蓄妾纳宠是必然的——大汉贵介子弟,就没有不多妾的。
阿姱是他刘武的女儿,即使看在他一张薄面上,长安亲人也会对阿姱多多照顾。家里有姐姐,家外有母亲大哥,想楚王女一介反王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