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般的泪,一颗一颗地落下,与明艳的颜容和曼妙的身姿一起,构成一幅夺人心魂的微雨梨花图。
几案上精心烹制的菜肴,几乎未动;伊人,独坐,伤心。侍立的女官看不下去,上前相劝:“良娣,时辰不早。不进食,恐危及皇孙矣!”
半湿的丝帕停在胸口,周朵按捺心情,有些迟疑。
‘有松动,有门!’女官打点起精神,进一步解劝:“今晨之事,良娣实毋用放于心上;皇太子于良娣情之所钟,有目共睹。”
“呜……”才筑好的堤坝,决口了。周翁主推开餐具,缩回长榻深处,哽哽咽咽。
撒谎!都在撒谎!!
说什么‘情之所钟’,如果皇太子真的对她有情,为什么还不许她的阿母入宫见她?!
他的孺人们,可以定期接待嫡母和生母,与亲人团聚。他的栗表妹,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跑到婆婆栗夫人那里和母亲会面。只有她,只有她这个太子宫名义上地位最尊的‘右良娣’,思母想亲,走投无路,苦求无果!
他难道不知道:初孕孤单的她,是多么需要亲母的照顾和慰藉?她有好多好多心事要向阿母倾诉,她多想——在阿母怀里好好哭一场。
‘皇太子心里哪会还有她?太子殿下现在有栗表妹,有郦孺人,有萧孺人……还有柳姬!’这些人名,都是她的心腹宫女悄悄为她打听到的:有封号的,没封号的;他们分开才多久?呜,太子心里才没她!
女官,几乎被同僚们谴责的视线射穿,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小两口分房之后,皇太子前后和好几位贵人合了房。这种事虽说宫里宫外极平常;但真发生时,总要顾及些当事人的心理。
尤其眼前的这位,曾是‘专房之宠’,如今又怀有身孕。太子宫门口檐上,昭显‘喜降皇孙’的五色张彩,日、夜、辉、煌……
这时,一个老内官乐呵呵进来,向上坐的周翁主一礼:“禀良娣,左良娣……”
一众宫人指手画脚,想阻止老宦官。可惜老内官上了年纪,反应迟钝,兼有些倚老卖老,还是执拗地顺原来思路叨叨:“遣人送皇孙之新衣。老奴视之,新衣精美不群……”
“……”哭声是停了,可泪珠儿串起来,汇起来,成河成流往下淌。
年轻的皇太子良娣站起,远远离开食物,向卧房走去。留给身后侍从的,是一个步履优雅的背影,和轻描淡写一句她这顿不吃了。
一屋子人聚起来,一齐抱怨老内官:他吃饱了撑的,干嘛提左良娣?!
虽然周良娣从没明说,但亲近之人都明白:周朵翁主对那位总是笑盈盈的栗良娣,是很有保留的——特别是在栗良娣取代周翁主,执掌太子宫内权之后。
而皇太子的表妹良娣,也确实高明。管理内务才没几天,这太子宫的上上下下逾千人口,对左良娣是只有赞美的:什么‘恭奉上人,体恤下情’;什么‘谦恭有礼,友爱诸女’;再加上‘处事宽仁,慷慨大方’……生生把他们的右良娣给盖了过去!
现在又讲左良娣对胎儿的好,不是给周翁主添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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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偏殿,是皇太子跟随重臣学习政务的地方。
宫室内,太子太傅窦婴正在教刘荣如何分析农业数据;大汉的皇太子刘荣,看上去——专心致志。
魏其侯窦婴说得很细致。汉朝虽然自高祖起就重视农耕,历代天子更是亲自‘扶犁劝农’,但对绝大多数生长于膏粱中的高门子弟而言:农,实在是个崇高而空泛的概念。
不需要在土里刨食,没有顶着烈日寒风劳作的经验,贵介子弟们,好些的还知道什么时节种什么收什么,差点的看农田和原野都没分别——前者,就是植物种类单一些而已。
“殿下,请观……”窦婴指挥手下,把一大摞木简奏疏搬到刘荣面前,在案旁放成一堆一堆。
皇太子吃惊地睁大眼:上帝呀,这么多?!
看出刘荣的念头,太子太傅捻髯微笑:“太子殿下,时近秋,天下大熟焉!”魏其侯现在是心满意足——粟糜等主粮,还有各种豆类丰产;大大小小府库充盈的好日子重现了!
刘荣符合地点头,眉却在不知不觉间蹙起:匈奴使还在长安,见今年收成好,会不会水涨船高,要更多的陪嫁?
这是皇太子刘荣心里的一个大疙瘩。父皇交代的和亲谈判,出于意料地不顺利!!刘荣和太子宫僚属们想尽了办法,威逼利诱都用上。没想到这个匈奴使外粗内细,狡猾异常;就算肯在‘内史’问题上让步,但咬死‘帝女’作底线,不松口了——头痛啊!
窦婴抽出一卷木简,在刘荣面前展开,点点指指,开始解说这一类型文件的格式和特点。汉朝地方官员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监督农业生产。每年收获在即时,官员们会将当地农作物的生长概况做成汇报发向京都——这也是朝廷用来预估田赋收入的重要根据。
刘荣端坐,聆听;庄重的神情,让太子太傅窦大人十分满意:“殿下,粟者,耐旱耐贫。关中俗,不好种麦,好种粟米……”
‘粟……麦……嫁妆……’刘荣的思维,扩散:内史之外的其她帝女,也难啊!如果他只保下同母妹妹,让异母妹妹出了塞,他还不得被戳脊梁骨?!
再者,异母妹妹就那么好弄出去?刘彭祖刘胜两个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好多回,明里暗里的意思一清二楚:别打平度的主意!想都别想!!
这两个还真是多虑!贾夫人都把平度妹妹打包送长乐宫那保险库了,他还能打什么主意?皇太后的长乐宫,就是父皇也不可能去拉人啊!
“殿下,粟之外,尚有稷。稷者,……”魏其侯的教学,转向关中第二大农作物。
‘平度之外,尚有谁?哎……’皇太子端庄地听、听、听;想、想、想……
谁,还有谁?
再往下,石美人的公主年龄倒合适。但不行!石美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而且石家是父皇做太子时候的太子太傅,在朝中根基深厚。再说,还有个石长公主。
郑良人?郑良人膝下两位公主是十足的美人胚子,一个赛一个标致。可也不成!郑良人的母亲是袁盎之妻妹!而袁盎,是祖母皇太后数十年的信臣,也是最近‘咸鱼大翻身’的热门人物——错斩晁错后,袁盎竟复起为楚国丞相!
‘撇开有家世的、有背景的和得宠的……那么,宋少使的女儿?哎,那么可怜的女人,还夺取她唯一的指望;太缺德了。’刘荣端正地眨眨眼,把关于和亲的各种各样念头全扔出去:再说吧,总会有办法的。不知……梅宝还生气不?昊天上帝作证,他真的不是故意惹她不高兴的。
皇太子眼中,太子太傅那张谆谆教诲的脸,模糊……变形成……爱人的芙蓉面^_^
他知道,梅宝现在压力很大。初孕、表妹和其她人,太子宫高挂的五彩……可他还真没料到,他的梅宝在怀孕后会变得那么易怒,那么善感,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
“殿下,殿下!”刘荣一惊,整顿精神望向老师兼表舅。太子太傅窦婴目光炯炯:“奏疏,敬请皇太子务必于落日前阅毕。”
“呀?”刘荣惊讶,这么赶?
“日落之时,治粟内史将取回……入录。”窦婴微微一笑。这些都是今年的报告,他截留过来,治粟内史还等着看呢。
“是,太傅。”皇太子认命的接过。魏其侯倒退两步,离开。
窦婴出去,宫室里一时安静许多。宦官和侍卫门里门外,一个个伫立,鸦雀无声。看看长案边一堆堆的木简卷,皇太子无奈地耸耸肩:大汉疆域广大,郡县众多啊!
随手拿起一卷在案上铺开,慢慢看起来。这篇,出自东郡郡守;一列列优美的小篆,使整篇奏疏成为一幅远观近看两相宜的画。可惜难得一见的上乘书法,却不能赢得皇太子的注目。
没有太子太傅在场,刘荣的心思,无拘无束地飞向太子宫内廷的——东殿。
卷轴,在案上呈无规律的滑动,十度、三十度、六十度……他知道,梅宝恼他不设法让尹长公主入太子宫。可他,实在有难处。
常规以外,必须有特许。皇太后给诸孺人的就是特许;尹长公主想同样出入太子宫,也必须获得这种特许。他去办了,真的去办了,但……
他去请皇后;嫡母说现在栗夫人襄助宫内事,让他去找自己的亲母。他很高兴,骨肉血亲嘛,一定顺利;没想到亲母恼怒自己冷落了表妹,说什么也不答应!
未央宫这头行不通,他另辟蹊径去求皇太后:祖母只需在上次施恩的基础上扩大点范围就成了,想来何等简单。
可刚踏入长信宫,祖母太后迎面而来的第一句“阿荣乃长乐之稀客矣!”就把他打到落花流水,后面任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新婚燕尔的快乐,加上修习政务,都占去他太多时间;他往长乐宫承欢膝下的频率,不可避免是减少了。
当时还是长公主姑妈在旁,一劲说好话,才为他解了围。他花了比平常多三倍不止的时间和精力去讨窦太后欢心,直哄到老祖母重见喜色,心里才宽解一二。至于尹姑妈……根本提都不敢提!
‘知了,知了……知了……’门外窗外,绿荫,浓郁欲滴;鲜花,姹紫嫣红一片。而年轻的贵人,无动于衷。
奏疏上的文字,于太子刘荣竟慢慢幻化为周朵表情丰富的丽容;牵心,连肺。提笔,笔却凝住,久久而不落:只隔了短短两三时辰,早上令人难堪的薄怒气使,现在回想起来,尽是风情……和柔嗔。
刘荣心不在焉,手中的笔轻转,简卷上很快就出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梅宝,他的梅宝,如梅似宝的梅宝!
‘要是气久了,伤了身子可怎么好?’这念头一生出来,就在刘荣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然后,枝枝、叶叶、蔓蔓……
瞧瞧四下空寂,侍从们都站得远远,刘荣取过素帛,写毕,吹干,叠好;低低召唤:“张,张……”
近侍凑向前。刘荣托付帛书,语气郑重:“张,交之周良娣。”太子宫的张内官接过,对主人挤挤眼,低腰溜出去。
目送亲信离去,刘荣嘴角上弯,笑吟吟在梅花边再添上一朵小花苞——他的梅宝,就要有小宝宝了呢!
“咳,咳!”身后熟悉的气息,让大汉皇太子殿下的手一抖:笔尖,在原先堪称完美的画面上留下一抹——微瑕。
“太,太傅!”刘荣激灵灵起立,正襟,行礼。
窦婴拿起案上的简卷,研究研究上面那幅‘花型文字相颠倒’的梅花图,再看看大汉皇太子,表情莫、测、高、深。
刘荣红透了面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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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知了……知了……’
有节奏的蝉鸣中,夹入几个尖细的人声:“良娣,右良娣……”说话的,是自幼伺候皇太子的张内官;边上,其他人都眼巴巴的——他们的良娣面隅而泣好久,劝了多少回都没用,现在只指望他了。
周朵听出了来人是谁,回过身。张内官拿出帛书,殷殷勤勤送上:“良娣,此皇太子手书,太子命奴婢奉于良娣。”
“太子?”周翁主接过叠好的帛,想打开,又停住。张内官知趣地后退几步,站入侍从队列。
帛一展开,周朵就哭了;一双美目泪眼迷蒙,在帛上久久流连,流连……
女官急了,一把抓过小张,胳膊上狠狠扭一下:“张?!”
“嘶……”张内官疼得一呲牙,回头瞧瞧周良娣,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写了什么?怎么引良娣哭了?
周朵细细将帛书折了,放在枕边,抬头问:“尚食……何在?”
“咦……尚食?哦,在在。”女官立时推开小张,眉开眼笑上前扶周朵起身,象爱护自己眼珠子那样小心地往外引;同时,急急招呼从人门端羹取菜——天知道,为等女主人这句话,厨房都忙活五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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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去了外间,内室立时安静下来。
一缕夏风自打开的窗门吹入,顽皮地吹动壁衣、拂开幔帐……撩动枕边的素帛。
帛被掀开,从右到左,只有十个字:愿天无霜 雪梧子解千年
1702 衣衫不如新
漪兰殿的早晨,总是这样热热闹闹的。
大公主阳信在给小妹妹梳头;熟练的手势和涣散的眼神,形成有趣的对比。
南宫公主在和弟弟斗气,她抓过小弟前天自长乐宫顺回来的子母鹿木雕,扭身就跑。胶东王刘彻“嗷嗷”大叫着,奋起直追。姐弟两个绕着起居室转啊转,展开一场小规模拉锯战。
王美人由侍女一边一个扶着,从楼梯上徐徐下来:“南宫,刘彻!”
阳信放开小妹,抢上前搀扶母亲在软垫上落座,又去取过几个靠垫,放在王长姁身后。二公主和胶东王很识趣,暂时性——休战。
王美人大概睡眠不足,脸色很不好,才坐下就横了儿女们一眼:“为帝子,喧哗至此,成何体统?!”
不仅南宫刘彻,其她两个也一致表现出‘聆听庭训’的最佳顺服态度。在这个阶段,谁也不想撞到刀尖上去。自从太医诊断出再度有孕后,他们母亲的脾气和肚子就成同步膨胀,和南宫的性子越来越象——实打实反方向证明了‘血终究是浓于水滴’这个古老观点。
“阿母,”大公主瞧着母亲的脸色,轻轻说:“二位弟君,非蓄意而为。”淡淡瞟瞟那两个,王美人不作答,只接过林滤奉上的热水,慢慢喝起来。
喝着喝着,王长姁忽然抬头,对大公主说:“阳信,自库存之中,取龙虎云纹红缎三匹,缝制襁褓。”
“咦?”南宫一滞,看看边上的林滤:那三匹缎子,不是早就分给小妹做新衣服了吗?
王美人悠然地饮水,抽空吐出一句:“龙虎纹,宜男。”
‘算是解释吗?可阿母以前为什么不这样说?’林滤公主小嘴微张,呆呆的;她很想问,但,实在不敢;最后只有低下头,偷偷难过。
大姐姐阳信挪过去,温柔地拉拉小妹:“林滤,莫愁,莫愁哦!阿姊之丝缎,赠汝!”
林滤感激地看看姐姐,心里依然是不满: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份例。内库自会拨给新生儿的份;阿母干嘛拿走她的?她好喜欢那几件衣料的。原本就打算送去做了,好赶在过年时穿。
“哦,南宫,”王美人喝够了,将杯子交给侍女,转而面向二公主:“汝迁出居室。”
刘彻弟弟很兴奋地睁大眼,被大姐在背后轻拍一下以示警告。南宫公主则大惊失色:“阿,阿母。为何?”
“汝室静谧,南向。供新弟及保氏居,妙极。”想了想,王美人很快又加上一句:“彼间室,本为育儿之用。”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