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女官在帘内得到消息,赶紧转身,向珠帘方向行大礼谢恩。
礼毕,吴女坐回原处,一边伺候陈娇进食,一边悄悄睇了睇边上的梁女官,暗暗松了口气:她比不得梁女,背后有个财大气粗的哥哥;又不是关中人。若不奋发努力,另辟蹊径,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排挤下去。她可不想再去当那做重活的宫女!
长公主自然不会在意手下人的种种小心思,只回头问薄皇后:“皇后……适才所言?”皇后似乎才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当时全心全意都在女儿身上,愣没认真听。
“是,阿姊,”大汉皇后好脾气地又重复一遍,末尾总结:“……妾自知,德行浅薄……”
“皇后无须过谦,”长公主拉过弟妹的手,安慰性地拍拍:“皇太子初登储位,其母栗夫人……”
皇姐古怪地笑笑:“……栗夫人,志得……意满之余,难免……”
怜悯地看看正牌弟媳妇,馆陶长公主温和地说:“皇后暂……避其锋芒,亦为善举。”
薄皇后微微欠身,柔顺一如往昔。馆陶长公主看在眼中,不禁感慨万千:中宫之路,不是好走的啊!而今日之薄皇后,情况尤其艰难。栗夫人那边种种越格之举,长乐宫都风闻许多。
‘终于熬出头,反弹嘛!’长公主想着想着,淡淡一笑。其实细想之下,刘嫖皇姐完全能体谅栗夫人的心情:忍啊忍,忍了近二十年;一旦成功,如何还按捺得住?
栗夫人的后宫之路,可谓‘先甘后苦’:从初入宫即获盛宠,到生下皇太子长男的荣耀,再到连生三名皇孙的幸运。文帝时候,皇太子宫中的栗姬,一时风头无量。
可事态的发展,却与这位得宠多子栗美人的希望截然相反:
皇太子妃,不是她栗姬!是薄太后家的薄妃。
宠幸最隆的,不是她栗姬!是王儿姁夫人。
宠爱最久的,也不是她栗姬!而是广川王、中山王和平度公主的母亲贾夫人。
新宠,一个个冒出来;皇子,也一个个冒出来……自己的地位,自己儿子的地位和重要性,逐渐——稀薄。
不能哭,不能怨,更不能表现出不满;跑不了,离不开,也走不掉。唯一能做的,就是困于辽阔深宫一隅,守着孩子们,在无尽的寂寞中等待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不知会在猴年马月发生的‘临幸’!
即使这样的无奈岁月,栗夫人在理论上还必须感天谢恩。因为不管怎么讲,她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傍身,其中甚至包括天子的皇长子——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绝色的姬妾,在无子的孤独绝望中熬到乌发霜雪,如落花般在重重宫闱中无声无息地凋零。
如今,刘荣成为大汉的皇太子,拜魏其侯窦婴当太子太傅,纳条侯周亚夫的养女为良娣。大汉一文一武两大柱石,通过‘师生’和‘姻亲’成为皇太子的左膀右臂。刘荣的‘皇太子’宝座,看上去,似乎——坚固无比。
栗夫人笃定之下,要这要那,揽事抓权,也算正常反应。其实,就算栗夫人能息事宁人,她身边的众人,身后的娘家也会撺掇着生事——反弹!
‘只是要委屈皇后了,哎!’长公主望着神色轻松,主动跑去照顾孩子们进餐后小休的皇后弟妇,心中深深地叹息:这么耐心、这么柔慈的性子,是天生的好母亲。怎么会没孩子呢?可怜……可叹。上天,实乃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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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叹一番,长公主移步,向母亲起居的宫室走去。还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窦太后的声音正在问话:“右良娣,安好?”
“启禀皇太后,太医诊知,右良娣安好。”长公主探看过去,差点笑出声:一只灰毛球,趴在窦太后怀里,那是胡亥;一个大黑球,趴在窦太后侧前方,那是刘荣太子宫的‘太子家令’—— 一大一小,两球相应成趣。
窦太后也不嫌热,抱着胖胖兔悠哉游哉地说:“太子家令,此乃今上长孙,太子宫务须万端审慎。”
“是,卑职谨记于心。”大黑球打开一点,迅即又团成一团,在地板上‘嘭’个响头。
窦太后:“家令,太子后宫之内,众女相处何如?”
“启,启禀皇太后,后宫……相处……融洽……”太子家令显然虚胖,额头有些见汗:以前,那是真‘和睦’!但自从您老人家下令允许母亲们常来走动走动,见见自家女儿,这和睦——就向‘表面化’发展了^_^
‘不过,这话是说什么也不能出口的——他活得很愉快,还不想脑袋搬家。’舌头一卷,家令灵活转方向:“太子宫诸贵人,皆感皇太后隆恩盛德。”这样说,最没错~(≧▽≦)/~啦啦啦
窦太后摸着胡亥胖胖兔的背,笑得雍容:“如此,甚好,甚好。”
“嗯,吾女……”太后听到女儿渐近的足音,向长公主方向伸出手:“依大汉故例,皇长孙之喜,当何如?”
“张彩,张五色之彩。”馆陶长公主边说,边在母亲左边坐下。太子家令急忙转身,向当朝皇姐行礼,叩头,问安。
“对,五色之彩。”皇太后做恍然大悟状,轻轻摸拍兔子,向下面的官员命令:“太子家令,即日起,太子宫四门双阙,张五色之彩,为‘皇太子长男之喜’贺!”
“……?”太子家令愣住,仰起圆圆的脸,瞟一眼上面这对大汉最尊贵的母女:这是什么意思?‘挂五色彩’的确是生皇长孙的庆贺惯例,可那是等男婴落地后才做的事。哪有还在孕期,就挂五色彩庆贺的?
“母后所言,甚是。”见胖子家令犹疑,长公主不冷不热问一声:“家令?”
太子家令赶紧扑到在地,头磕得“嘭嘭”响:“卑职从命,从命。”
“家令,”这回,是长公主问话了:“如今太子内宫内事,何人执掌?”
太子家令:“禀长公主:右良娣,如故。”
“呀?”皇姐大惊小怪地叫一声,把圆圆的太子家令吓一哆嗦。胡亥好奇地从窦太后怀里伸出头,看看这个似乎比自己还胆小几分的——疑似人类?摇摇两只长耳朵,又钻回去安安心心窝着。
“不妥!不妥!重身之妇,岂堪操劳?”不须女儿提醒,窦太后立刻正色警告:“传命右良娣:天家男嗣为重!太子宫杂务,即日起,权归左良娣掌理。”
“是。遵皇太后命。”太子家令应声,磕个响头。
长公主不动声色,凑在母亲耳边低语几句。皇太后一挑眉,问:“家令,右良娣近期侍寝乎?”
“咕……(╯﹏)b”太子家令惊噎,猛喘口气才能说上话:“启、启禀皇太后,有!”这是很委婉很含蓄的讲法了,其实那两位是如胶似漆,夜夜同居。
“天家男嗣为重!天家男嗣为重!!”皇太后厉声教训:“轻狂!无状!!”
“皇太后息怒,皇太后息怒!”家令趴地上,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皇家,皇族甚至大世家,都又怀孕后分居的风俗——以节制欲望,以确保安胎。这点上,太子和右良娣的确有错处——太子宫现在在没太子妃,这本来是归太子妃安排的。
“母后,息怒,息怒……皇太子忙于国事,乃无心之失。”长公主细声细语陪着好话,让太子家令好一番感激。
窦太后在女儿的安抚下,平静了许多,一句句语重心长:“皇太子疏忽,汝为近臣,当竭尽劝解之职,方为人臣之道。”
“是,是!”太子家令叩头,一如小鸡啄米,狠狠下定决心:哪怕,哪怕为此要劳动到太子太傅窦婴和太子生母栗夫人,也必须让那一对儿‘分房’!!
诸事完毕,太子家令最后是以一种‘逃也似’的可疑姿态,离开长信宫的。他的背后,馆陶长公主依偎着亲爱的母后,巧笑灿然:可爱的家伙,脑袋——真硬!
1509 箭在弦上
大汉,虽已经历了六位天子的统治;刘荣,却是太子宫之第‘四’任主人。在刘荣之前的三位,分别是:汉惠帝,惠帝太子,和当今皇帝。
太子宫,自然比不上长乐、未央两座宫城的壮丽奢华,但也完全符合一个大国储君应有的尊贵。
七月下旬的太子宫□,花叶苁蓉;贵重香木搭成的游廊,蜿蜒悠长。郦孺人一身美服靓饰,顾不上燥热的天气,伫立多时。
“阿芬,汝侯父前者行军不利,朝堂之上多有非议。”耳边,响起嫡母清婉的话语:“幸天子不弃,汝父方得以免受贬责。然,侯女须知:曲周侯门风光不在,处危境矣!”
于廊中,郦孺人缓步徘徊——暑热的空气,让人感觉憋闷异常。
郦芬似乎又看到亲生母亲,满怀希望地站在自己面前:“阿芬,吾女若得幸太子,生育皇孙,天家必依故例降恩。于君侯,则重获重用;于吾女,则母凭子贵,进位殊荣,无须屈居人下。”
“阿芬,今‘妃’位空悬,太子宫无女君。右良娣虽尊,亦侧室尔;吾儿敬之则可,不必盲从!”记得那天,嫡母曲周侯夫人讲到这里停了一小会儿,然后用更为婉转的口吻继续说:“吾女封‘太子孺人’,亲近伺奉太子,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理、所、应、当!”郦孺人立定了,良久不动。嫡母的话,她相信:虽然侯夫人待自己谈不上视如己出,但也从没有薄待,从没有欺骗——她是皇家册封给太子的孺人,接近太子、伺候太子、为太子生儿育女都是‘理所应当’!谁能干扰?谁能指责?
“阿芬,阿芬,纵太子不来,吾女宁不往?”生母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夺宠争夕’关乎女子一生际运,岂可胆怯萎靡?”
“阿芬,阿芬,争气呵!”生母到最后,是满腔的祈求,和涟涟的泪水:“世子在前,汝弟庶出兼幼弱,不为君侯所重。侯邸之内,阿母幼弟能依恃者,唯吾女一人!”
‘阿母,她亲生的阿母,她年幼的弟弟……’郦孺人抽抽鼻子,努力睁大眼,不让眼眶里的泪珠落下面颊:不能哭,她不能哭!泪水会破坏精心化好的妆容,更会破坏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和太子接近的机会。
“阿芬,”脑海中,嫡母和生母异口同声:“父母手足,家门兴衰,阿芬,汝责、无、旁、贷!”
是的,父亲需要她成功,她的家族需要她成功,母亲和弟弟更需要她成功。她,并不是一个人!
如果她能得宠,如果她能生个皇孙,按大汉‘对外戚加恩’的传统,她的父亲曲周侯就能摆脱掉现在这种尴尬处境和被迫半退休生活,重新出任要职!而父亲重新掌权,反过来也一定能帮助她更上一层楼——比如升一步,成为太子宫的第三位‘良娣’,甚至‘皇太子妃’?!
‘太子妃,皇太子妃……’想到这个尊贵的名号,郦孺人就忍不住一阵激动,素白的手,默默绞紧手里的丝帕:即使撇开名位不提;只要她有宠,至少生母和胞弟能在曲周侯门中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孺人,孺人,”郦芬抬头,只见先前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女,跑回来了:“禀孺人,太子回宫!”
郦孺人踮起脚尖,望向宫门的方向:今天,太子会去周良娣的寝宫?还是前去书房办理公务?如果直接去东殿,她就没机会了呀!
‘张内官,真能把太子引过来吗?’郦孺人兴奋加害怕,十分局促不安:为了这个机会,她可是咬牙送出了五十黄金和两方极品美玉呢!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从树丛里传出低哑的呼唤:“孺人,郦孺人!”
郦芬掉头,就见一个穿低级别服色的少年宦官打树丛后绕出来,对着郦芬深施一礼:“禀郦孺人,太子正往书室。”
“书房,太子去书房了!”郦孺人心中狂喜:太子,太子就要过来了——她站的位置,是去书房的必经之路。
等注意到小宦官的期待眼神,郦孺人猛想起两位母亲的教导,赶忙自袖中掏出几块碎金,塞给对方:“赏!若成好事,断不相忘。”小宦官点头哈腰,乐颠颠跑了。
慌乱的眸子,转向贴身侍女。后者在鼓励她:“孺人,莫怕,莫怕!”
“太子,太子……”郦芬深深吸气,正正头上的步摇和身上的华裾,尽量踩着‘无心路过’的悠闲步态,向太子来的方向——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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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阿母……哇……”才将服侍的宫女宦官打发出去,栗良娣就如一只投林的乳燕般,扑进母亲怀抱哭起来。
“阿姮,阿姮……”栗门的主母糜氏,泪眼迷离地爱抚怀中女儿的秀发,喜极而泣:她的女儿,以前可是从没有离开过她一天。
“从姊,羞,羞羞!”内史公主昵在栗夫人怀里,拿食指刮面颊,乐滔滔。
栗夫人很不赞同地拦住:“不可!”内史小公主,这才作罢。
栗良娣红了脸,从母亲怀里起来,向婆婆和小姑见礼。礼节完成,栗良娣环视四周,不由暗暗倒吸了口冷气:姑母的宫室,大变样了!家具、幔帐和摆设,比以前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凤’和‘凰’的图形,充斥各处。器物上大量使用的‘描金’和‘嵌宝’,晃得人睁不开眼……
‘什么味道?’栗良娣动动鼻翼,沉思;倏尔,面色一白:天,花椒!竟然是花椒!姑母也太大胆了,怎么能在墙上刷花椒呢?
栗夫人没留意娘家侄女的表情变化,只揽着女儿和嫂嫂寒暄一番,然后送女儿去睡午觉。
“诸孺人,得其母时时入宫探望,何其乐哉?”栗良娣依偎在糜氏身边坐下,看看室内全是自己人,想了想,实在忍不住抱怨:“姮思母,却不得见;实乃枉居高位。皇太后施恩,何其偏矣?!”
“阿姮,不可妄议太后。”糜氏揽紧女儿,柔声阻止:“皇太后实乃厚待吾女。”
“何?”栗良娣惊异,非常非常不相信:长乐宫里的那位,是出了名的难讨好;除儿女和三两孙辈外,谁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窦太后,怎么会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孙子侧室青眼有加?
“阿姮,阿姮,汝识人……不明。”栗夫人此时返回听见,笑出了声:“阿姮,若皇太后确有薄待之心,何苦以太子宫权柄相授?”
栗良娣迷茫,四顾,脑子里象有什么闪过,但又什么也抓不准。
栗夫人和嫂嫂相视,微笑。糜氏到底心疼骨肉,不忍心女儿费脑子,乐呵呵提醒道:“阿姮,皇太后命吾女‘权理太子宫内务’,同时命夫人‘暂襄皇后’。如此,吾女可借公务之便出入未央宫,见夫人……与……为母……”
“哦,哦……呀!”栗良娣一双美目越睁越圆,猛扑进母亲怀里喜呼:“如此,姮即得与阿母时常团聚!阿母,阿母……”
‘母亲不能进太子宫看她,有什么打紧?她和阿母可以在姑妈这里会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