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税’是赋税中的大项。去年内乱死了那么多男人,相应的,能收到的税金也就少了很多;而且要命的是,这项短缺没个十几年是补不回来!
‘嗵……’又一声!什么重物摔地下了?然后,是窸窸窣窣很细碎的动静——有人在帮忙收拾?
治粟内史呆了片刻,才恢复发言:“减丁之外,伤亡将士之抚恤,免税免赋颇多……凡此种种,今府库之存,实不足以复健洛阳宫室。”
为国伤亡的汉军家庭,按惯例会被免除好些年的税收,以示朝廷的恩恤——这,又是财政上的一大损失。
总之加加减减:虽然去年大多数地方收成不错,但国库在整体上还是出的多、入的少。
天子转脸面向御史大夫:“御史大夫……”
这下,御史大夫也没了辙——‘没钱’是硬道理!
“如此,则罢。”天子定了基调。
“洛阳,洛阳……”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御案上轻敲:不给钱,总要用别的什么办法周延一下才好。毕竟是遭天灾了呀!
“洛阳……诏:赦洛阳。”停了一下,刘启陛下又推翻了前面的想法:“不,六月甲戌制诏公示,赦天下!”既然要‘赦’,就大方一点,全国大赦吧。
重臣们低头行礼:“遵上命。”
“啶……骨碌碌……”这回,估计又是金属器,应该是圆形的。
大臣们相视,苦笑;看看皇帝——天子在装聋,丞相在作哑。
陶青站出来:“陛下,典客有报,匈奴使坚称请皇太子弟和亲。”典客的官职,是没资格参与这类内朝议事的,只能由丞相代理上奏。
“命典客与胡使再议。”皇帝听见这话题就心烦,根本不愿多谈。
陶青老丞相左右为难。谈判已进行有日子了,而这次匈奴使节似乎铁了心,咬死‘皇帝亲女’不放,说什么也不接受宗室女了。
魏其侯窦婴:“陛下,胡人多贪,素得寸而进尺。陛下或命边塞将士多做武备,以示警觉之心?”
天子淡淡点头……
1406 汉太祖刘邦
重臣们的唱赞中,日朝——好歹是结束了。
直到穿过屏风隔和两道帘子,确定了大臣们不可能看见后,天子才伸展双臂,舒舒服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捶捶酸胀的后背,皇帝苦笑着摇头:连着一两个时辰端端正正跪坐下来,真累!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歪着、斜着、靠着是自在,却不符合君主会见朝臣应有的礼仪要求,是有损‘为君之道’的不端行为——朝堂上真做出来,非给御史百官挑剔烦死不可╮(╯▽)╭
大堂和后室之间,有个不大的通厅,再往南就是书阁了。‘书阁’之称有歧义:宣室殿的书阁,不做‘藏书’之用,而是看书的地方。
书阁内空间敞亮,除了一排排用来盛放简牍卷册的香木架外,还有书案、琴桌和供午睡小憩用的榻。阁外一眼望去,汉白玉砌成的露台上几株花树一捧清波。视野之开阔,布置之雅致惬意,是宣室殿建筑群中天子日常最喜欢呆的地方。
·
踏进书阁,刘启陛下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阿娇!
馆陶翁主陈娇趴在书案前方的席上,头枕着交叠的手臂,沐浴在阳光之中睡得又香又甜。乳白软缎的轻裾和层层叠叠的纱裙,逶迤着,铺陈着,象涟漪更象花簇,拥在小女孩周围。边上,胖胖兔耷拉着两只长长的耳朵蜷成一团,挤在小主人身边凑趣。
天子驻了足,哑然失笑:怪不得日朝的后半截变那么安静了,敢情是睡着了。
夏季,拉门和窗户全部敞开。无风的好天气,阳光灿烂。
金芒,洒落!抚上凝脂般的雪肤,拂过柔软茂盛的乌发,笼住满身的冰绡和绫罗——云过天际,光影腾挪,明暗交替处,一切都带着种不可捉摸的迷幻和神秘。
‘真是漂亮的孩子!长大以后,会比母亲和姐姐更美貌吧。’天子笑看许久,不由有点担心:虽说时下已经入六月了,可在地板薄席上长睡到底不妥,很容易着凉。阿娇的身子骨,很弱的。
想着想着,皇帝弯腰拍拍侄女的背:“阿娇,醒醒,醒醒。”
“噫……”陈娇晃晃脑袋,迷迷蒙蒙地仰头:“谁?……阿大?!”
认准了来人,女娃真醒了。馆陶小翁主半坐起身子,张开双臂糯糯软软叫:“阿大!!”
初醒的女孩,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娇憨不可方物。天子见之莞尔,脑海中一刹那蹦出‘颜如舜华,颜如舜英’的古老诗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天子含笑伸手,轻拉一把:“阿娇,来。”
“哦!”小女孩趁势一骨碌爬起,抓着天子舅舅的大手,又笑又跳:“哦,阿大,阿大下朝啦?”
·
“嗯。”人一挪开,皇帝才发现侄女头下枕的是一摞散乱的书帛。有些写的是字,有些则是容像。其中一副,画的竟赫然是大汉第一任皇帝——刘邦!
‘高皇帝之画像?这不是国史稿件吗?怪不得刚才奇离古怪的声音那么多,连这个也翻出来了?’天子定定地望着地上祖父刘邦的画像,咋舌不已:这些资料搁的位置,是书阁里最高最冷僻的地方啊!亏阿娇能拿到。这孩子,真够能翻腾的!
国家正史按传统是数年一大修,每年一小修。平时整理好的史学记录,史官们会取一部分送天子阅读;看完了,就暂存在书阁架子的最上层,月积年累汇集着,等到时候一起处理编史。
那边,待小主人起来后,胡亥很愉快地发现地方宽敞多了。胖胖兔欢快地打了个滚,一屁股正坐刘邦脸上O(∩_∩)O~!两只肥茸茸的前爪撸撸脸理理毛,大灰兔自顾自忙得不亦乐乎。
天子看到眼里,面颊微微抽搐,认认真真地打算:一会儿吩咐御厨,今晚改吃炖兔肉^_^
似乎觉察到人类帝王迎面发出的无形压力和杀机,天性警惕的胖胖兔猛地停下梳理动作,一对长耳竖立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刚和天子对上眼,肥兔子就象离弦的箭一样,‘嗖’地蹿出去老远,趴屏风后面死都不出来了。
“胡亥!胡亥?”阿娇莫名其妙。她的宠物兔今天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听话了?
顺着舅舅的目光拎起画像,陈娇很嫌弃地撇撇嘴,冲着她亲爱的皇帝舅舅抱怨:“阿大,此丑人矣。如此丑人,因何为之作画?”
“咕……丑人?”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小侄女。画上的刘邦虽没穿戴帝王冠冕,但一身沛公服饰也是很有威势的啊。
举世皆知,刘邦因‘隆准’而‘龙颜’,被认为是天生的帝王相!刘邦的容貌,甚至被术士和民间拔高到是他最后能击败群雄、成就开国功业的理论依据之一,是‘天命所归’的表现。
也因此,说高皇帝容貌丑陋——即使只是画像——按律依然是属于‘大不敬’的重罪。严格一点,就凭这一句话,朝廷就能把陈娇的‘馆陶翁主’封号夺了,将这孩子一撸到底地贬为‘庶民’。
“嗯!丑甚,巨丑!”大概嫌天子被刺激的还不够,阿娇点着可爱的小脑袋,强调又强调。
天子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阿娇不可妄言,画中之人美须髯,仪表不凡。”
‘有吗?’陈娇没注意舅舅的表情,拿起画像又看一遍,然后戳着画上刘邦的大脸咯咯直笑:“美须……美甚?哈哈,明明丑陋不堪嘛。”
“美须髯者,阿大也!”娇娇翁主随手扔掉汉高祖皇帝,转回头抱住亲亲的天子舅父,乌溜溜的大眼忽闪忽闪,满是诚挚和信任:“画中人,何及阿大风仪之万一?上,不自藻饰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刘启陛下,立刻就原谅了小侄女的‘童言无忌’!!!
‘不自藻饰而龙章凤姿……是吗?天质自然,呵……’一手抚着侄女的秀发,一手顺着自己的胡须,天子心里那是千种的愉悦万般的熨帖:他家阿娇虽小,但家学渊源放在这儿,是一贯的有眼光有见识滴^_^。
‘至于太祖的画像嘛,那是画师没本事,没能成功描绘出高皇帝的‘龙颜’。怎么能怪到孩子头上呢?如果那样,也太不讲理了嘛!’皇帝是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正道理。
1501 启蒙
“阿娇喜国史乎?”天子低头,笑眯眯地问。
“史?国史?”一双灵活闪亮的大眼睛,盛满了好奇:“甚?”
皇帝自嘲地笑笑:也是,一个不识字的娃娃,怎么可能了解‘史’对华夏族意味着什么。
“如此,”现在换成天子好奇了:“阿娇取史册阅之,所为何来?”
“观图呀,阿大!”娇娇翁主理所当然地说。
‘对,比起全是文字的简册,带那么多容像和地图之正史的确要——好——看——多了。’带一抹了悟的微笑,天子弯腰牵起侄女的小手,往长案方向走:“阿娇,阿母可教汝识字?”
女孩摇摇头。皇帝的嘴角不自觉向上翘:他似乎看到自己姐姐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皇姐馆陶长公主对笔墨上的学问,一直兴趣寥寥——男孩子或者还好些;至于女儿,长公主态度坚定地认为那是‘那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认字?听说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哦!’陈娇大眼眨巴眨巴,若有所思:皇帝舅舅在想什么呢?看上去很高兴很好说话的样子……
“识字也。阿大,教娇娇识字否?”阿娇两只小手牢牢抓住天子舅爹,摇啊摇,甜甜糯糯的童音比沉香的美酒更醉人:“阿大教嘛……阿大呐……”
天子被晃得很愉快,弯了眉,眯了眼——有必须拒绝的理由吗?当然没有咯^_^
·
把小侄女安顿在长条案前,天子落座案后,随手拿过几张素帛给陈娇,又挑了支最细最轻的笔放进侄女手心。
掰开或按下小女孩粉嫩圆短的手指,接着调整手腕施力的方向,再确定手肘摆放的位置,还有腰身的姿势,天子一路做一路嘱咐:“……执笔,行文,当如是……”
“唯,唯……”阿娇嘴里答应,一举一动照着大舅爹的吩咐来。
天子提笔,在帛上写了个‘日’,向前推到陈娇面前:“日,金乌在天。”
娇娇翁主接过,照葫芦画瓢般划拉一番,将作品推回给天子:“日,金乌在天……阿大……”
皇帝看看,赞道:“善!”很好,一点都没错呢。
刘启陛下又写了个‘旦’字:“阿娇,日出则曰‘旦’。”
“娇娇知之,知之……”馆陶翁主很夸张地双臂一张,比划出‘圆日升腾’的架势。手中笔头甩处,墨滴径直溅上御前内官的衣襟,留下一长串显眼的污渍。大内官躬身嘿然,不敢擦^_^
天子修长的手指,戳戳侄女饱满的额头,责怪声中笑意隐隐:“不可分心,写!”
“唯,唯。”陈娇乖乖低头写字。
·
没一会,成了。
作品,还是被平推至皇帝舅舅眼前。而天子这回,却凝滞了——字的笔画数,不多也不少,正确无误;只是,地平线怎么跑太阳上面去了^_^
对面,女孩仰望着敬爱的大舅爹,漂亮的大眼中闪动的全是希望和期待——这表情皇帝陛下再熟悉不过,阿娇在等表扬呢!
只片刻,皇帝就明白了关键所在,忍不住低笑连连。
招招手,天子把小侄女叫过来,并排坐在自己身边。右手握住阿娇的右手,在新帛上一笔一划地教:“竖,横,折……”最后,以‘日’下的一横结尾。
“咦?”小陈娇分别拿起前面写的和刚写好的,颠来倒去对照着看。眉间纠起一个可爱的皱褶,费解地问:“阿大,二者相同乎?”
“非也,不同,大不同。”天子提前阻止了侄女的追问,告诫道:“阿娇谨记:‘字’有定式,皆因袭前例。习文之人,不可擅乱,不可自专。”要是每个字都解释一遍构成和为什么这样写,还怎么教啊?全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
“哦,哦!唯。”陈娇没再问下去,只点点头按舅舅的要求写——把地平线画在太阳的下边。
天子旁观,怡然,大为满意:知进退、肯受教的孩子,教起来轻松,也更讨人喜欢。
·
须臾,天子给笔添了添墨,为阿娇写下第一个要学的句子,共八个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笔尖轻点,刘启陛下一个字一个字解释给侄女听:“国者,筑城郭,居君王……”
“国者,筑城郭,居君王……”天子讲一句,小阿娇就跟一句,手里抓的小笔横、撇 、竖 、那地依序描摹。
收好最后一笔,馆陶翁主侧头向着天子舅舅:“阿大?”
皇帝仔细查看,颔首赞曰:“大善。”
虽然,笔法稚嫩。虽然,每个字的形状,多多少少都有点比例失调、奇形怪状。虽然,严格讲起来‘横不平’‘竖不直’‘撇太高’‘折成圆’类的小毛病真的很多。但,好歹字字笔画齐全,没任何丢三落四的情况出现——对一个如此年幼的初学者而言,这绝对是罕见的好表现了。
受到来自皇帝舅舅的夸赞,小人儿花枝乱颤,快乐得都快飞起来了。
·
一名内官进来,向长条案后的君王和翁主行礼:“启禀陛下,皇太子殿下,河间王,临江王求见。”
天子头也不抬,说了一声:“宣!”
栗夫人的儿子们鱼贯而入,在长案前站成一个三角形:刘荣在前,两个当弟弟的居后。三人一齐向上见礼:“父皇!”
天子:“免礼。”
‘表哥们来啦,嘻,一会儿正好陪我玩啦!’阿娇从功课里抬头,送上一个大大甜甜的笑容。可惜,送到半路就被迫回收了:“唔……阿大?”
皇帝的大掌稳稳按在侄女头上,温和警告:“不可分心!”
“噢,唯。”阿娇俏皮地吐吐舌头,低头接着写她的‘左传名言’。
·
天子又布置了新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给陈娇,才看向儿子们。
“太子,匈奴求内史充单于阏氏,汝之见解何?”刘启皇帝问得再心平气和不过;但听在那三个耳中,却不亚于惊涛骇浪。兄弟相顾,都有些失色。
稍有迟疑,刘荣躬身回话:“儿以为,宜再议之。”
天子再问一句:“若匈奴使坚持,汝意何如?”
刘荣沉吟:“此……”
皇帝明显不打算给长子想答词的时间,抢先一步道:“掖庭王美人,自请遣亲女代太子弟出塞,以分国优!荣……将奈何?”
“啊?!”皇太子骇然,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
刘德和刘阏于同样大惊。临江王面色凝重,长袖捂住口鼻低咳两声,沉思不语。
自匈奴使臣为他们的单于请婚帝女,后宫有女儿的嫔御们就开始提心吊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