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城阳王子自以为一定会给碰扁时,一股力量从上将他提起,稳稳地放在墙头。刘则抬眼一看:“次兄?!”他就知道,表哥们还是很好的。
陈硕撇撇嘴,象和谁生气似的冷着脸,一动就飘下了高高的围墙。
“阿兄,阿兄……”刘则急了。刚才站在墙根仰望,觉得爬墙难;现在坐在墙头,才发现怎么下去才是个难题——这么高,光看看就晕了。
“阿则,喏。”堂邑侯世子递出一物,做手势示意:“则先下,无忧。”那是一条长炼,一头固定在墙上,有把手的另一头则给了小胖子的。
“谢,谢大兄。”刘则说完,赶忙攥着长炼把手顺墙笨手笨脚溜下去。见刘则安全着地,陈世子卷卷长炼,也爬了下来。
陈少君不知从哪条巷子钻出来,身后牵了三匹马:“骑马?”
“会,会。”刘则王子挺起胸脯,‘骑射’是所有贵族必修的技能,这都不会他就不用出来混了。
“启程。”陈氏兄弟翻身上马,向外跑去。
刘则骑马追上,一路紧着问:“诸兄,吾等现往何处?且,大兄,宵禁之戒……”天都快黑了,马上就是宵禁时间,此时在外游荡属于违法行为呢。
没有回答,只有马蹄清脆的‘哒哒’声在前方响起……
1403 冒犯,必须付代价 上
墙头,马上。
马上,墙头?
刘则王子苦涩地望着面前的高墙,都快哭出来了。什么时候他这个堂堂正正的大汉皇族改行成强梁了?怎么老和围墙较劲啊?
很响地抽抽鼻头,城阳王后的二儿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饱含哀恳地对两位侯门表兄说:“从兄,吾等自门入……”
“啪,啪啪!”陈少君置若罔闻,三声击掌,随即腾空越墙而去。
“阿则啊,莫怕,莫怕。”好心的世子安慰安慰小胖子表弟,策马紧挨墙体,站到马背上开始攀爬;没一会儿就上了墙。
城阳王子心一横,催马上前——长公主官邸的那一幕重演。
待三位小贵人全部翻入,昏黄的暮色中巷子里钻出几个仆从打扮的壮汉,牵过三匹大马静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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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后,树木苁蓉,庭院深深深几许。
馆陶长公主的两位贵公子勾肩搭背,一路穿林打叶,行动飞速。
“从,从兄,此何地?”刘则在后面紧赶慢赶的,越走越心慌。这亭台楼榭深宅大院的,到底是京中哪位权贵的府邸?虽然自己这边三个都出身不凡,但真给主人撞上了毕竟不好看,到时候怎么办啊?咦,这里的规格好眼熟!
前面传来很爽利的回答:“鲁、王、官、邸!”
“啊!”王子傻傻。怪不得觉得熟呢,他家在长安的官邸也是这样的布局规模——大汉所有王府的规制是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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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很大……
城阳王子边走边打量四周树木的种类和生长状况,心里暗暗感慨:虽然城阳王宫的宫苑园林更宽敞也雅致,但这里是京城啊。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能拥有如此规模花苑的也只有皇帝的爱子们了。
分心之际,刘则和前面的陈氏兄弟拉开了距离。发现不对,小胖王子赶紧加快脚步,从侧翼抄短路赶上。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似乎是长条状。刘则有些胆寒:“蛇?”
正疑惑,厉喝声骤然爆响:“呀!谁……谁踩我?”昏暗的光线中,一长条人影从灌木丛蹦出来,挡住小王子的去路。
“啊?”刘则被吓一哆嗦。定睛看去,眼前的高壮男人衣衫敞开,大半个身子湿漉漉的满是汗粒,右手抓着左前臂,潮红的方脸上全是厉色,似乎马上要扑上来。
‘难道刚才踩到的是……他的手臂?嗯,有可能,软软的条状物。’刘则自觉理亏,双手一揖到地:“天光昏暗,则一时不察,望君莫怪。”
没想到对方非但没体谅,怒火反而更旺了:“甚莫怪,甚莫怪?何来歹徒?竖子……”男人挥舞着两条手臂,张牙舞爪。
刘则被这通没头没脑的斥骂懵住了。说实话,无论是故乡城阳还是现居的长安,一国嫡王子的他可从没遭受过如此无礼的对待。
高壮男人一步步逼近,小胖子被一步步逼退。倏尔,刘则背后,传来陈硕凉凉的悠长话语:“美人!世子好艳福。”
“从,从兄。美人?”刘则回头一看,大喜;陈须兄弟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现在就站在他身后。也只有到了此刻,小胖王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高个子站起来的树丛里,深青衣服掩盖下,有个……女人?
“噫……”藏着的那个闻声跳起,一把抓了衣裙就往林子深处奔去。留给身后四个男人的,是白花花的背影,和手肘处飘出的一角艳紫。
“哎……哎!美人,美人!”壮汉急跳,对这边三个跺跺脚,追他的美人去了。
城阳王子咋舌:“从兄尝言,此鲁王之邸……”
“然也!”陈硕答得嘎嘣脆,掉头就走。
世子拉过表弟,跟了上去:“蓄贱妾家僮,以娱宾朋。何足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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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到了林子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水,在天上明月的照耀下,泛起粼粼的波光。
灯烛点点的水榭飞阁外,数不清的持戟武士身板笔挺地伫立守卫。有趣的是,这群专职侍卫对三个由林子里冒出来的家伙,还真象树干一样视而不见——少年贵人如入无人之境。
待得登堂入室,刘则才诧异的发现:这殿阁里冠带充盈,几乎人满为患!
城阳王子整整衣冠,对着主位上身着王袍的青年深施一礼:“则见过……啊!”问候的话还没一半,就被粗鲁地打断了。胖乎乎的身体在陈二表哥的拖曳下,踉踉跄跄倒进客座,陷进一堆软垫。
无需任何呼唤,阉侍手脚麻利地抬过条案,衣衫单薄的妙龄侍女奉上佳肴美酒,斟酒敬献,殷勤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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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那头,乐音袅袅,滑过平湖波面,婉转,飞扬……
鲁王双眼半眯,神情怡然,深深陶醉于悠远飘渺的箫声之中。偌大的殿阁,似乎空了一般寂静无声。
一道深青色的人影,踮着脚尖溜进水榭。眼尖的刘则一眼瞧见,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拉大表哥的袖子指给他看:“从,从兄……”那家伙怎么也进来了?
陈须顺着表弟指点的方向望去,了然地点点头,压低声音:“青衣者,条侯世子也。”
‘条,条侯?他怎么会是周亚夫的儿子?!真是幻灭啊,幻灭’城阳王子一头冷汗,瞧着这位大汉第一将军儿子的所作所为:赫赫周太尉之子,现在正忙着拿眼神勾兑陪侍的女乐们,尤其是那名上身穿银红上襦配艳紫长裙的倡女——呃,艳紫?
艳紫女乐感觉有人盯视,回头就是一个媚眼,把刘则吓得一缩脖子直往表哥们后面躲。陈硕当时就笑出来,捶着胖表弟的后背把人往外推。陈须拍开弟弟使坏的手,和稀泥……
艳紫似乎觉得很好玩,在青衣男子锥子般的目光中,抿嘴吃吃笑。与周世子同席的客人觉察异样,掉头在周亚夫儿子的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立时肃了神情,正襟正坐,一副专注倾听的架势。
陈二公子勾唇,讽刺意味浓浓:“大兄,废绛侯胞弟,实乃人才。”
“啊?”陈须顿了顿,没明白弟弟指什么。小胖表弟也好奇地靠上来。
陈硕凑到大哥耳边:“条侯世子之侧,周坚也!”
陈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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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回旋,余韵渺渺,慢慢地慢慢地归于沉寂……
“好曲……”
“妙音……”
……水榭中诸君,赞誉如云。
鲁王刘馀向阁内环顾致意,目光定在陈氏兄弟身上:“阿须,阿硕……”
“大王。”堂邑侯世子欠身。
陈硕动都没动,歪在软垫上意思意思动动唇:“有远音!”刘馀眸波一闪,笑意浮现。
“大王,不知倡人何在?”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越众而出:“佳乐妙曲,当为一美人。”众人嘻嘻哈哈哄笑,吵嚷着要见乐人——能演奏出如此美妙音律的人,的确让人存有绮思。
出乎大家的预料,一贯很好说话的鲁王这回倒不肯松口了,只缓缓摇着头命家令让下一个节目上场。
来的,是一名俊俏的绿衣少女,黑发如漆身段苗条。向鲁王和宾客见礼后,歌女轻启薄唇:“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讴者?”陈二公子兴致索然:“初以为舞伎。”看那身材,更象个舞女。
知道弟弟更喜欢看舞,陈须安慰:“此倡乌发浓密,姿色尚可一观。”
“嗤……”陈少君打个哈气,翻个身抱头小休——今晚的夜宴,没劲儿。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一曲清歌,这绿衣女子其实唱得——还不坏。
但在这群非富即贵、久听汉宫演出的宾朋耳里,也的确没什么特别之处——最多,清婉歌喉配上楚楚可怜的姿态,有些情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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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乏味!”人群偏后,一个衣着简素的中年人突然发难,声音和语意一样的尖锐。
人们的目光汇聚过来,都有点诧异。虽然大家都不觉得杰出,但看在鲁王的情面上,谁都是可听可不听地听着。这位直接挑明了,倒是奇怪。
鲁王刘馀很客气垂询:“赵乐令有何高见?”众人恍然:原来是名乐官,敢情是职业病啊!
“卑职不才,掌伎乐多年。”乐官站起,向王座上的主人行礼,一指歌妓冷冷道:“此贱人未尽全力!”
鲁王看向歌女:“哦……讴者?”
绿衣歌女大惊,急急申辩:“大王,贱婢冤枉。”
乐官对绿衣一拂袖,极为不屑:“禀告大王:《泉水》乃望乡思亲之作,当用‘商’音。讴者竟犬角’音,使高者低回,低吟不足。实乃敷衍了事,怠慢王命,有欺上之嫌。”
‘一时疏忽,几乎被个女伎蒙蔽了。’鲁王眉间一跳,召唤:“内史!”
内史才出列:“卑臣在。”
“大王,大王呀,”歌女匍匐到地上,惊恐万状地哭诉:“贱婢实不敢欺上。自来《泉水》者,商角皆可。”
赵乐官:“官乐商,民乐角。鲁王府于贱人眼中,乃市井之地乎?”
“乐令,汝……”绿衣少女指着乐官,颤栗不已。
“内史!”刘馀低喝。
内史接了眼色,一声令下:几个强壮的护卫闯进来,一把揪住歌女的头发就往水榭平台处拖——栏杆外,水色漫漫,波光一片。
“大王,大王……饶命啊!大王,大王。”歌女声嘶力竭地哀号着,哭求着。但如狼似虎的护卫哪会管这些,一番拖扯撕拉,没一会儿头发散了,头饰落了,衣衫裂了。
望望四周态度如常的人们,刘则王子都傻了:京城这儿也太严了吧。城阳王宫的倡伎乐人犯错,就是暴打一顿;放这里竟然是直接杀( ⊙ o ⊙)啊!
1404 冒犯,必须付代价 下
“大王,大王呀……啊……”随着与水面的距离越来越接近,歌女的哀号也越见凄厉。
席中诸人,推杯的推杯,换盏的换盏,兀自谈笑风生。
忽然,一个清越的男音慢悠悠响起:“阿兄,良辰如斯,美景当前。为一贱婢,动怒何?”
出言的少年浑身带着种说不出的慵懒,姿容之秀雅明润,一如夜空中流动的清云和高悬的弯月。刘则王子于不期然间,为这人间罕见的俊美击中:他刚才瞎了吗?竟没发现水榭内尚有如此人物?
耳边,陈硕凑近:“少年,美哉?”城阳王子懵懵懂懂地点头,眼睛盯着胶西王眨也不眨。
陈二公子挤挤右眼:“胶西王端,今上程夫人之幼子。”边上陈须听到,开始满场地找江都王刘非——程夫人家一头一尾都在了,还会少了中间哪一段吗?
主座上的鲁王见胞弟出面,含笑问:“弟,弟君以为……?”
“重歌!生?死?讴者自决。”清贵少年一笑,容华灿然,满室灯烛较之失色。
“对,对!!生死,讴者自决,讴者自决。”众人顿时了悟,大叫大笑着起哄。殿阁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鲁王从善如流:“诺。”得到命令的侍卫们放开了手,退向一旁抱臂而立,神色雀跃。
到此时,城阳王子看不懂了,扭头问大表哥:“从兄,此意何为……”
“近日京中风行:倡伶犯错,或不着一丝,献艺讴诵以娱人;或自行寻死,以谢其罪。”堂邑侯世子一心二用,边找人边解释。
“咦?!”刘则受惊不小,砸吧了半天嘴,最后只得喃喃道:“帝、京、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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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的手试图解衣带——长指十根如同灌铅,动作在迟缓中纠结。
“快!快啊!!”四面投来的,都是炯炯的目光;参加宴会的人们,兴致愈加高昂。好几个低阶官吏已经兴奋到捶打案板催促了。
绦带开,绿衣褪,丝裙委地……终于,身无一物。
“( ⊙ o ⊙)啊!哈,哈哈!”群情盎然,夜宴走进高音区。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歌声重启,比一刻钟前暗哑了许多,带着些许颤音。
胶西王噙着一抹轻讽靠在软垫上慢饮,旁观这一室的冠带如云,笑语不断。
鲁王暂时离席。堂邑侯世子总算找到了江都王刘非,端着金爵走过去搭话。刘则快乐地品尝刚送上来的新鲜水果。陈硕在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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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乱的鬓发,乌泉般沿着额头、面颊以及脖颈淌下,在夏夜的风中虚弱地遮掩年轻的酮体。头深深低垂,一缕乌丝滑到胸前,勉强挡住几许春光。
根本没人在听歌,有的也是用眼睛在听。贵客们嬉闹着交头接耳,虽没有污言秽语飘出,但语带双关的调笑还是引起了席间一阵阵暧昧的哄笑。
右手上方,峨冠华服的年轻贵人唤过侍者,扔过去两三枚金块,耳边低语几句。阉侍点头哈腰地应承。叫过几个手下,拿了许多油灯小盏过去,在歌女面前放成个半圆,再一一点亮。
随后,宦官狞笑着挥手,把讴者垂在胸口的头发往背后一撩——至此,身前最后的遮蔽也没了。
群情激动呀群情激动!男人们指指点点,口哨和叫好声四起。
“呀!”歌女本能地用双手遮挡要害。
宦官长长的指甲杀出阻截。扭掐撕扯之下,少女的手臂上立时起了块块红印。阉人冰冷地警告:“真不堪受辱,跨栏杆自溺即可。讴者倡女,贱人装甚节妇?”
讴者的手臂,再度无力地垂下。歌声,依旧?
“……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飘荡的歌声,随着油盏灯芯上的火苗,忽明忽暗,前景难测——在水光中消弭,在夜色中凌乱。
席间的众人更见兴奋。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