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长公主,齐王主,武陵侯夫人等几位贵妇则立在外围,她们有的地位捎低,有的关系稍远,不方便靠得过近。
良久,城阳王后低低舒了口气:“长公主,应无大碍。”
薄皇后闻之,微微颔首。
馆陶长公主却依然双眉凝紧,四顾,问:“皇太后可曾服药?”
当值大内管踮着脚尖蹭过来,一百二十度弯腰:“禀长公主,皇太后服药毕,安寝。遵长公主谕令,翁主之事绝无半点泄露。”
封锁消息的事,馆陶皇姐就是不吩咐,他为自己也得办——外边那群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里面,可有他一个干儿子,两个亲侄女呢!一个怒火中烧权势赫赫的长公主母亲,已经不知如何善后了;若再添上一位爱孙入骨的当朝皇太后祖母,谁还能活?哎,这么大动静,估计没一会儿宣室殿也该派人来问了,哎……
蹙紧的眉不见任何松懈。前两天下雪气温骤降,窦太后着了点寒正静养。如果不是想要不打扰到母后的休息,她怎么会让孩子们在这种没阳光的天气去室外玩?没想到,一眨眼就出事!
徐徐搜索殿内,皇姐一双明眸深如寒潭:“秦医人何在?”长乐宫值班医生已经看过,说没事。但刘嫖不放心:御医主要照顾帝后及后宫妇孺,精于内科调养之道,却疏于外伤诊治。御医中最精通外伤的秦医师今天却偏偏不当班。
“禀长公主,秦医今非当值;现正往其宅召唤。”吴女瑟缩双肩,边说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秦御医今天呆家里别乱跑,乖乖给找到,然后快快进宫。这位医生人很好,可千万别撞在长公主的刀刃上。
“速,派人催!”一甩长袖。
“喏,喏。”两个小黄门奔出,步履凌乱,连滚带爬。
宫娥进来禀告,下雪了——太史令的预告,不太准确,此时刚到黄昏。阿娇合着双眼趴在薄皇后怀里,似睡非睡;不管有没有受伤,总还是被惊吓到了,累。
城阳王后靠在一旁,不知从哪里找出把象牙小梳,轻手轻脚地给小女孩打理有些蓬乱的头发。其余的贵妇不声不响陪坐,不时偷瞄馆陶长公主一眼。
东殿里静悄悄的,只有松木在火盆里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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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医师运气不错!终于赶在馆陶长公主发飙之前赶到。经过又一番仔细检视,秦御医给出了和同事一样的答案:略有惊吓,无大碍。
殿里殿外,不分主仆无论贵贱,人人都松了口气……发自肺腑地。
刘若拍着自己的胸口,向长公主行大礼:“如此,吾心稍安。”窦詹事原也是坚持要等结果的,但中途被少府主官急事招走,千不甘万不愿地告着罪离开。
武陵侯夫人想了想,问秦医师:“妾愚,尝闻有遭外力伤而当时不显;数时辰后内伤乃发者,可真?”
“然!”秦御医一惊,叠起眉峰犹疑半刻:“只万中有一。”
长公主的神色立时凝重。‘万中有一’也是一啊!
“如此,”侯夫人转向馆陶皇姐:“未若请秦医留置宫中,以防万一。”
立刻下令秦医生留守,馆陶长公主感谢地向武陵侯夫人行礼:“夫人盛情。”
侯夫人侧身,连称“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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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去休息,薄皇后主动提出照料,也跟去阿娇卧房了。馆陶长公主引着其余命妇出东殿,进南阁进小食。
精致的点心温好的果酒奉上,众人之间的气氛渐渐轻松惬意。大内管察言观色,蹑手蹑脚进来,提心吊胆地问长公主将如何发落那些宫人?
馆陶没答,从袖中取出把折扇,打开扇几下。然后才命吴女官将平度几个唤来。虽然窦表兄送女儿来时说了个大概,但当时场面乱她心也乱,只顾女儿伤势,根本没听清窦詹事说什么。现在,可以认真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事人中,别人是雪地里跪着。这三位安坐南偏殿,暖暖和和吃饱点心;现在知道阿娇妹妹没事,连最后一点心思都放下,只吵吵要去和表妹汇合。
几个大人轮着套问,三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了个乱七八糟。听得石长公主和齐王主都忍不住要笑了。犯事的宫人里提出几个宫娥宦官,又喊冤又求告,说得内容倒是和那三个小贵人……很合拍。
总之,在‘幼儿版’和‘仆从版’两个版本殊途同归的证明下,长公主等人大体明白了事发始末:
某个微风多云的冬日下午,一群可爱的、善良的、无辜的孩子们在自家后花园里乖乖玩。
孩子们先是很有实践精神地研究了各种梅树的生长情况(忽略研究工具和方法)。然后,还不忘寓学于乐,抓紧时间来了个‘温故而知新’。大家一起背诵了母亲(姑妈|表姑妈)教过的两首诗歌‘坎坎’和‘丁丁’——的确是长公主教的^_^。
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很和谐。突然,两个居心不良的陌生人不请而入,非但粗□涉孩子们的游园活动,还对无辜的孩子们进行粗暴的言语侮辱。横加指责还不算,进而发展成行为暴力,竟别有用心地、蓄意将馆陶翁主陈娇小朋友逼进肮脏冰冷的排水沟。总算在忠心耿耿的梁女官舍身保护下,她们的奸计才未得逞,巴拉巴拉巴拉……
这下,城阳王后和武陵侯夫人也笑了!
事实再一次证明:‘避重就轻’和‘推诿责任’乃人类天性,完全不需要训练。再天真再年幼的孩子,也是张口就来运用自如。尤其那位十皇子刘彘,竟能颠三倒四到如此‘知轻知重,滴水不漏’的程度,真不亏是天子龙种!
王后和侯夫人都是养育过好几个亲子的母亲了,哪里会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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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偏殿当值的女官:“尹长公主携翁主,于长信宫外求见长公主。”
“尚知来?”刘嫖皇姐别有意味地拖长了话音。她还以为这对母女逃出宫不敢再来了呢!不过也是:她们能逃去哪里?宝贝女儿现在是没事;有事的话,任她们逃到匈奴南越,也一样抓回来。
女官低头不语。那对母女两早到了,一直等在长信宫外,雪里站着。她故意压到现在才来通报——不能怪她。今天随侍游梅林的宫女里,有她的嫡亲外甥女!
长公主‘啪’地一声,合拢折扇。好吧,事一件一件解决,人一波一波打法。
“吴女,送皇子公主返……”话到一半,停下。天都黑了,外边在下雪,风里雪里把两个养尊处优的小家伙大老远送回未央宫他们生母那儿……
长公主揉揉额头,下令为皇子皇女准备住宿,同时先把三个吵吵闹闹的小孩送去窦绾卧室。阿娇现在需要休息,暂时不能让他们见面。
少了三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南阁里一下就安静了。馆陶长公主低吟喃喃:“尹长公主?翁主?”若有所思,喜怒不测……
“嘻,”金尊放到案上,城阳王后取出块丝巾试去嘴边的残酒,轻轻嗤笑:“长公主不妨一见。尹长公主生有好女。入京数月,京中人皆赞翁主绝色,有昔‘慎、尹之貌’!”
‘慎、尹之貌人?!’不查处,长公主握着折扇的手,骤然收紧。
齐国王主刘若诧异地望了望城阳王后,又看看自己的姨妈。武陵侯夫人则是满面讶然,端详几眼陈王后,惊疑不定。
她知道:这段时间周氏家族挟条侯权势以自重,对陈王后颇多敷衍。城阳王主小夫妻间不好不坏拖到现在,连累陈王后滞留京师,无法回城阳与家人团聚过年,心中自然恼怒。
但这和尹长公主母女又有什么相干?尹公主的女儿是个纯真明艳十分可爱的好孩子。城阳陈王后何苦‘雪上加霜’,在馆陶长公主面前搬弄这些?
虽心中大感不以为然,但武陵侯夫人到底不能在长公主面前公然为那对母女说话,只得沉默了事。
石长公主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阿姊,落雪寒天……”在室外站那么久,会冻病呢!
馆陶挑挑眉看回去;石长公主立刻低下头去,绯红了脸,嚅嚅嗫嗫。
“扑哧……”刘嫖皇姐笑了,折扇随手扔开。小小拍一下异母妹妹的手;转脸向当值女官低低命令,后者应声而去。
不一会了,馆陶长公主负责簪环的女官应命而至,手中捧着只锦匣。锦匣打开,宫室内一时宝光四射:最上面一层全是‘环’,金玉嵌宝,样样都有。
皇姐摇头,女官按动机关将第一层和匣盖合闭,露出第二层:同样的珠光宝气,一半簪,一半钗。
纤纤玉指抚过美不胜收的发簪,却停在另一半。从十几副宝光溢彩的钗中勾出一支通身翠绿的碧玉钗,弹向当值女官:“天寒雪冷,不宜留客。赐之碧玉簪,于翁主压惊。”
女官有点慌乱地接住,看看手中的发钗,又看看长公主,眼半圆口半开。过好一会儿,回神,咬咬牙领命出去。
斜睇女官的背影,馆陶长公主唇边噙一抹轻笑,久久不退。
武陵侯夫人垂头做品酒状,眉头深锁。城阳王后玉液入喉,笑意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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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贵客去,主人歇。
现在是搞卫生的时间。负责洒扫的宫婢们进入南阁,悄无声息工作。
“咦?”一个小宫婢停住。
“静声!”小头目宦官冲过来,用气声问:“啥?”
“扇!哎……坏”小宫婢贪婪地看着从席角捡到的折扇。多精美的扇子,雅致中透着华丽。怎么就坏了呢?合不上,可惜啊!
小头目拿过试了试。真的坏了,关不上。
推一把宫婢女,催促她少管闲事快干活,宦官把扇子放进胸口:“扇骨坏……明日问上女官。”
那把折扇,扇骨……弯了。
1108 十年修得同船度
他知道,外面在下雪,下大雪。不过,人在室内是一点都感觉不到。这几间房间,位处整片建筑群的中部,是长信宫里保暖最好的宫室。
房间里很暖,有点太暖和了,以至于被子都有些盖不住。空气里全是淡淡的松木清香——长信宫独有的气息。
“噫……”在榻上翻个身,被子拉到下巴。榻上垫得厚实,身上丝被柔软,可就是——睡不着!
再翻个身,怀里的被子揉成一团——还是,不行,睡不着啊。
“呼,呼呼!”十皇子一个骨碌坐起来,挠头:第一次在祖母居宫留宿,在这大汉最奢华宫殿最舒适的宫室里,他为什么会失眠?
其实,十皇子心里很明白原因:没人陪,他就睡不着(⊙o⊙)!
皇子刘彘从小是跟着奶妈睡的。现在乳娘在漪兰殿,没有熟悉的体温和呼吸声他不习惯了睡不着了——就这么简单。
当然,这理由他打死也不会承认——丢不起那个脸。
大汉的十皇子在睡前就全面打探过:平度是独睡的,娇娇表妹是自个儿睡的,窦表姐也是一个人睡的。他才不要被大伙儿笑话是个怕黑的胆小鬼——他刘彘,可是堂堂男子汉,是大汉皇帝的儿子啊!
可是死要面子的结果,就是:活受罪!明明困得要死,可就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好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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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有动静?
刘彘一惊,从榻上跳起来,扒在门缝上往外瞧:一个拖着长发的矮小身形,飘飘忽忽在他门口走过。
瞪圆眼:这是什么?
十皇子全身寒毛无法自制地竖起来,脑袋里立刻浮现出王美人、乳娘、以及老宫人讲过的那些诱人又吓人的故事,关于那个诡异黑暗却惑魅无比的神怪世界中的种种:山鬼、狐妖、鬼魅……
手捂住嘴,紧紧的。
都怪太后祖母,说冬天烧火人多了气闷,禁室这块都没安排几个人手。乳母说,人多的地方阳气重阴气轻,那些暗黑生物不敢出来的。可现在……
不满……不满!
一个灰色圆球滚出来,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
‘啊?一个不够,还有精怪?’小男孩好紧张……紧张……
“啊……啊啊……趋,返。”小身影转身,低压的声音。
十皇子脚都有些抖了。天啊,鬼还说话?人话?什么话?
长发挥挥手,甩甩袖子:“胡亥,胡亥,回去!”
灰色球往后退两步,站定。
刘彘站直:这声音他熟,是阿娇啦!吓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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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意识一下降,好奇心立刻上浮!这么晚了,阿娇不乖乖睡觉,乱跑干嘛啊?
十皇子慢慢推开门,小心翼翼——长信宫的木器就是质量好,开个门半点声音也没有。不像母亲的殿宇,好多门窗动一动都‘嘎吱嘎吱’的。
踮着脚尖跟上去。嘿嘿,果然不出所料,走廊里的唯二的两个内官,早不知梦到天南还是海北去了。
既然是人不是鬼怪,而且还是熟人,刘皇子还有什么理由不跟上去呢?阿娇则对自己后面多了一条小尾巴毫无所觉,一路哈气连天、摇摇晃晃走着。
走廊很快到了尽头,馆陶翁主眼也不睁地往右一拐,进入一条小通道。
‘嗯,走得利索。看来阿娇的确没受伤。很好很好!’十皇子精神头来了,东张西望。噫?小道?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里有一条小道?
跨上几个宽矮的台阶,又走了十几步,陈娇停在一扇门前,拉开,一头撞了进去。彘皇子立刻脚跟脚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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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很大,内里庄重雍容、清贵无比,两支金树高灯托起十多个火苗,照亮宫室。
“阿娇?”低沉的声音从室中心的高榻上悠悠然传来。
小尾巴立刻傻眼:祖,祖母?
“大母,大母呢……”娇娇翁主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向大榻,一跳,正确无比地滚进厚厚的床褥——熟门熟路哇。
‘祖母好可怕,会不会被骂道抽头’刘彘皇子本能地掉头想溜。又立定:祖母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不用害怕啦!
环住太后祖母的脖子,小陈娇嘟嘟哝哝,大大的哈欠:“大母,大母呐。娇娇困哦……”
“娇,”窦太后搂紧孙女,先按惯例从头到脚摸抚一遍,温言:“袜,着袜”这孩子老忘记穿袜子。
“袜袜,”阿娇含含糊糊应着,在祖母怀里拱拱,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埋头睡觉。
窦太后右手在阿娇身上有节奏的轻拍,柔柔呢喃,吟唱古老的诗谣:“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赵地的方言艰涩难懂,但现在听来却是好听极了。
灯烛掩映下,窦太后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闪出类似白银素雪的光泽。满是皱纹的面庞是那么的慈蔼。
刘彘呆呆立在榻前,如坠迷雾。这真是那个冷素寡淡,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