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端上餐案,没一刻就被消受掉。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点儿反常。
店堂内侧最靠里的一张方案,油脂从滋滋作响的肉块上滚下来流下来,滴到漆盘上案面上,冷了凝了却没人动上一口。隔着案几相对而坐的两人久久无言,任凭满满当当的美酒和佳肴逐渐变冷变硬。
“子都……”精壮汉字自暖酒器中拎起酒壶,亲自斟满酒爵,用双手捧到对方面前,沙哑的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哀求。
餐案另一侧的客人坐在背光处,看不清面容,只有修长的身形在地席上拖出一条笔笔直的影子。
见对方不接,周清从矮案旁用膝盖退开半步,酒爵举得更高,头低得更低,第二次敬酒:“魏少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周清胳膊疼了脖子酸了、认为已经没希望了之时,阴影中的男子才慢慢地伸出手,接过那只酒爵。
周清在席上坐直,长长地舒了口气——‘不再孤立无援’的感觉,真好!
接过酒爵,却没有沾唇,魏少主把酒爵拿在手中慢悠悠地转着:“周……君……”
不称呼‘字’,而称‘君’?!
周清眉头一跳,心里一突突,知道这次是深深得罪这位魏少主了。
‘为了阿满,为了阿满……’周清屏息凝神,默默地等着,等着。
魏云的话音,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周君,魏氏迁出京都已久,恐不能如周君所愿……”
“魏氏累世为官,旧僚故吏无数!”周清一扬眉,沉甸甸地回复道。
魏氏家族还在秦朝时就是官宦之家,虽没出过什么显耀高官,但每代出几个中低级官员,几十年一百年的积累下来,是不得了的人脉和资源。更何况……
魏云瞥瞥周清,线条优美的唇角便泛起一抹轻笑,冷冷的轻笑:“周君谬赞,谬赞矣!”
虽然是非善意的冷笑,还是让同为男子的周清有了一刹那的失神。
现在,周大哥有些明白前面魏少主为什么会放着靠窗的好位子不要,而选择坐在光线不佳的角落里了,还是个背光的角落。玉一般光润优雅的男子,再加上月朗风清的举止,若坐在店堂的明亮处,怕是早被爱慕的目光和嫉妒的眼镖射成刺猬咯!
‘没听说魏家出美男子啊!嗯,薄家出过,魏云母亲的弟弟……’不期然间,周清陷入了某种迷思:‘薄家那位少君,是叫……什么来着?’
‘哎呀!现在是什么时候,想这些干什么?!’收拢精神,将心思拉回今天的目的,周清故作玩笑地‘嘿嘿’道:“魏氏不在京,薄氏在呀……”
“周、君、清!”酒爵在案上重重地一顿。厚厚的青铜爵底与案面边框的铜护边狠狠挤过,发出低低的尖锐摩擦声。
有求于人的周清马上闭嘴。
“樊氏女之事,与薄氏无干!”不错眼珠地凝视着逼视着,魏云阴沉沉地强调——他进京是为了看望祖母,可不是给亲戚家雪上加霜来的!如今薄皇后的后位岌岌可危,薄氏家族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和变故了。
对上那双冰冷锐利犹如龙泉出鞘的眸子,周清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气短。小小心心收回视线,周兄长向前欠身,主动致歉:“清之误,少主见谅。”
见这家伙还算识相,魏云瞬时恢复开始时的朗朗轩轩,一边端详盛羊肉漆器上的纹路一边徐徐说道:“至于汝弟,敬请周君详加细述。”
得了这话,周清赶紧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倒出来。
他说得极为详细,从弟弟周满本人的叙述,到他搜罗到的官方调查进程和记录,还有官府现在掌握的人证和物证……到后来,甚至连樊丽娘家和各邻里之间的好赖关系都讲清楚了。
好长一番话说完,周清舔舔嘴唇,满怀期待地看着魏家少主。他记得这个魏云非但容貌长得好,人更是少有的精细聪颖——他,应该可以找出些破绽来力挽狂澜吧?
可没想到,魏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四个令人绝望的字眼:“唏!唏嘘……坐、罪、杀、人。”
“吾弟未曾杀人!”周清沙哑了喉咙,直起半个身子据案低吼:“杀人者,乃另有其人!”
魏云轻松自如地反问:“哦?然则,杀人者……安在?”
“呃……”周清这下哑巴了。弟弟周满提过的那个现任情人,他也觉得极可能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但那人至今还是个只存于‘传说’中的虚拟人物,别说真人了,就是名字都不能确定啊!抵什么用?
“所谓‘命案’,官,以期限之。”说着,魏云冲周大哥哥缓缓地摇头:“有司急于捕凶。”
‘命案’是大案,是有期限的。如不能按时告破,官员政绩就会受影响,官府的面子和威信也会受损。所以,除非周清能抓到真凶把弟弟换出来,否则官府那边利益攸关,哪里肯翻案再查?相比于仕途前程,谁在乎周满冤不冤?!
当事人的兄长脸色从苍白变灰白。他多少也想到这点,所以才会那么着急;可无头无尾的,又让他去哪儿找凶手?
周清不肯放弃哪怕一丝的希望:“魏少主,彼帝姊之子……”
“真凭乎?实据乎?构陷宗室,罪当‘族灭’。”魏云讥讽地看了周清一眼——普通宗室就要灭族了,更何况是长公主这种近得不能再近的皇帝亲姐姐?别以为那些流言是救命稻草,那是足够灭你家三族的夺命符!
垂头握紧拳头,周清咬牙不语:‘是啊!传言是传言,市井里再怎么传都没用,官衙要的是证据。’
周兄长祈求地望着对面:“魏少主……”
魏云没答话,从餐具盘取根银签,扎起块羊羔肉凑近前看看:“以周君观之,樊女之父其年几何?”
“咦?”虽然不明白问这话的用意,周清还是想了想作答:“年逾……半百。”
插了肉块的银签,慢悠悠放到鼻翼下闻一闻:“陪伴樊父者,谁人?”
“一小子,垂髫之龄,曰陈……”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记得受害人的父亲一直‘阿掌阿掌’的叫那男孩,周清答道:“曰‘陈掌’。”
“陈掌,陈……陈?哈!”魏云一甩手,羊肉块迅即被抛落在油漆盘上,发出‘嗒’的一声响。
“魏少主?”周清莫名其妙——那孩子是姓‘陈’还是姓啥,和他弟弟的官司没关系吧?
嘲笑地瞅瞅据说是被冤枉了的倒霉鬼的哥哥,魏云不说话。
‘上帝,就今晚这点时间,被这小子用看傻瓜的眼神看几次啦?’周清满肚子不爽,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憋着施礼询问。
“樊氏……岂无子耶?”魏云优哉游哉地提醒:“樊氏支系众多。樊女之父年过半百,无亲子亦当立嗣子。”
就像被晨光劈开漆黑的子夜,周清的大脑渐渐清晰起来:‘是啊,樊老头那么大年纪了,就算生不出儿子,也必定过继儿子了。奇怪,上堂这么个大事,做儿子的怎么不到场?反而由个还是孩子的外甥陪着?
‘不过,说不定有事走不开呢……’周清很自然想到:“樊父之子……乃不克前来耶?”
对某位预期冤死鬼的笨瓜哥哥,魏云凉飕飕地瞟了一眼又一眼,同时附送灿烂微笑一朵,笑得后者后脊上的寒毛全部立起来。
“魏……魏少主。”周清的脸皮子涨到通红。
“老夫年迈,女弟横死。遭此惨祸……”魏云好笑地反问:“若周君,当何如之?”
‘是呦,这不是银钱官司口水官司,这是命案啊,死了亲人的命案!遇到这个别说有事了,就是断了腿,爬也要爬去公堂的!’周清恍然,顿时打骨子里觉着这情况透着蹊跷,蹊跷极了。
“家门不和……”魏云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周清那里倒是担上了心思,停了一会儿,忍半天还是呐呐地问了:“魏少主,此于吾弟一案有干乎?”
“吾……”魏云信心十足地点头,眼看着周大哥眉开眼笑了,轻飘飘来了句:“诚不知也。”
周清的脸,一下子垮了——愁云惨雾满面飞。
叫伙计再上盘烤羊羔,魏云眯眼看着唉声叹气的周清,愉愉快快地笑了,心道:‘叫你挟恩图报,而且是挟着别人的恩图报,能那么容易吗?’
新菜上了。
魏云举筷挑块肥厚相间的嫩肉,先放在自己的小陶盘里用匕首切小,再拿食匕一小块小块放到嘴里。
品两口,魏云这才意犹未尽地转向周清,不咸不淡地问他:除了这个,他现在还能做什么?还有别的路子法子没有?
“无!”虽然不情愿,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周清甩甩脑袋,诚实地下了决心:去就去吧!
反正弟弟在牢里关着,官府结案了不肯再查。傻呆着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出去跑跑查查,说不定能找出点新线索呢!
死马,就当成活马医吧!
作者有话要说:魏云,字子都;薄玉同胞长姐的儿子。
感谢大家支持!
今天加更一小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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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2603 皇帝舅舅总是对的 。。。
吃好早点,睡过回笼觉,馆陶翁主乘这段时间有空,连忙拉着窦表姐奔向‘东南阁’。
镂窗前,差不多一个成人高的大鸟笼落地而放。
陈翁主兴高采烈地扒到笼子上,仔细地观察宠物鸟的康复进度。自从按城阳王主刘嬿提供的法子给翠翘开始食补后,小翠鸟的精神头就一天好过一天了。
看着笼中美丽非凡的小生灵,馆陶翁主柔柔轻轻地唤:“翠翘,翠翘……”
小鸟抖抖翅膀,脆脆地“啾”两声,歪着脑袋看向小主人。亮亮的圆眼睛,澈清澈清。
“咯,咯咯!”见翠鸟比昨天更好上三分,阿娇笑弯了一双明眸,回头找窦表姐:“从姊,从姊……”
“哎!阿娇……”窦绾手托一只小木盒走过来。
盒子是原木的,巴掌大小,没有上漆。盒盖上锥了两排十多个小小的气孔,还有几道不太明显的——刻痕。
抿抿嘴,窦绾贵女将木盒子推到翁主表妹面前:“呃……阿娇……”
“从姊,从……姊?”馆陶翁主不可思议地看着窦家表姐:‘不会吧?还是这样?’
窦表姐飞快地摇头,一脸怕怕的表情。
“唔……”眨眨眼,陈贵女接过小木盒打开。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放了半盒子树虫茧,深褐色的,干干瘪瘪,看上去象一枚枚枯叶。
“阿鲁,阿鲁……”馆陶翁主向边上叫。
鲁女应声而出,同时很有眼色地奉上一把小巧玲珑的短短剑。
粉粉嫩嫩的小手自盒中拎出个茧子,放到盒盖上;然后,抽出短剑就是一劈。虫茧立时被从中间断为两截。
刀尖在半个茧子中一挖,剑尖上立刻出现了——半条虫。
——此时,窦表姐的眼神,有点呆滞。
“尾?!”馆陶翁主举起剑尖瞅瞅,很不满意的样子:‘竟然是虫身加虫尾的那半段?!可据说:头那边的营养价值才高。’
馆陶翁主:“阿鲁……”
不用小翁主叫第二遍,鲁女敏敏捷捷地递上一块垫布。
剑身放上去擦擦,流着浆汁的一半虫体在垫子上扭着,翻动着。
“呃……”望望浆肉模糊、还在不停扭动的虫身,窦表姐一张小脸儿——刷白。
拿过另一截茧子,一剑挑出虫头——这回没有问题了!
“青鸟,翠翘病,翠翘为先哦!”和另一只宠物鸟打个招呼,娇娇翁主这才拉开笼门,把宝剑的前半断伸进去:“翠翘,翠翘,来……”
翠翘飞下来,一口叼走剑尖上的半条虫,站在梁上一伸脖吞下去。
阿娇喜滋滋地赞一声:“乖!”
“啾,啾啾,啾啾!”见同伴享受好料,青鸟不乐意了,在笼子中间兜着圈子飞啊飞,叽叽喳喳个不停。
“青鸟,莫急,莫急!”阿娇连忙扭身想找剩下的半条,然后,微微地一愣神——剩下那半条,看起来委实太惨了点,给青鸟吃的话好像是故意亏待它。
‘好吧,再开一条。阿母说过,上位者要公平,至少是表面上的公平。’阿娇去翻木盒,要找只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大的虫茧。
‘哇?窦表姐这是什么表情啊?!’无意间瞟见一脸怪异的窦绾表姐,娇娇表妹挑挑眉,眸光一闪,回身就把手中的短剑往窦表姐面前送:“从姊,从姊,给!”
“不,不,阿娇……”窦表姐心急慌忙地向后躲,惶惶然摇着双手。
“阿绾,勇决,勇决!”阿娇把短剑和虫茧一齐塞到表姐手里,指指笼中巴巴望着的青鸟:“速速,从姊,青鸟饥矣!”
窦表姐捧着这两样东西,就像捧着烧红了的碳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处安适的地方。
娇娇翁主热心地鼓励、鼓励,再鼓励:“从姊,莫怕,实无可惧也!”
“不,不不……”窦表姐只是摇头,胆怯地摇头,死也不敢。
小鸟发出抗议的鸣叫;两个表姐妹还在你退我让。此时,馆陶长公主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无意间打破了僵局。
“阿娇,阿娇……哦,阿绾在呀。”看到表侄女窦绾,长公主很是愉快——两个都在就好,省得再派人去找了。
“阿绾,阿娇呀……吉服备矣!”长公主一边叫过女儿和侄女,一面向门外招手:“来!”十多个宫娥鱼贯而入,每人手上捧着只漆盒,大的小的各不相同,一看就知道是装礼服和配饰的匣子。
吴女、鲁女还有其她几个大侍女过来,为小主人换衣服,试礼服。
“阿母,阿母,此为之何?”被侍女们套上新礼服,阿娇不解地问长公主母亲:哪儿来的那么多礼服啊?左一套右一套的,好烦。
“阿娇,‘如月’乃汝兄之佳期!”长公主站在两个女孩子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对试衣效果感到十分满意——这套礼服经这么一改,合适多了。
“大兄之昏仪?呀?!”低头瞧瞧这件簇新的锦缎礼衣服,阿娇马上叠起了眉头:‘是出席大兄昏礼穿的礼服?咦,这衣服怎么越改越难看了啊?’
再看看窦绾,窦表姐的礼服也变了。本来的那件曲裾是浅绿底色上掐金线,现在则换成蓝绿色绣白云纹的了。以娇娇翁主看来,新的远不及原来的美观鲜艳。
不过窦表姐倒和往常一样,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对长乐宫提供的服饰用品,章武侯贵女窦绾从没有任何意见。
陈娇表妹可不是窦表姐。
“阿母,阿母,何以更之?”娇娇翁主拉着母亲的手摇摇,大大的不满意:原来那身金丝蟠龙绯红锦多漂亮,干嘛给换成深青云雷纹?又老气又不好看。
“阿娇,昏仪之日,新妇着玄纁……”长公主蹲下来,按着宝贝女儿的小手笑眯眯地解释:
婚礼是一生大事,表姐刘姱是新嫁娘,她是婚礼上理所当然是焦点。所以呢,其她人不应比姱表姐穿得更美丽更惹眼。如果抢了新娘子的风头,就不好了!
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