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嫡次女刘婉:
妹妹的装饰比姐姐的更夸张。大概为了显示区别,刘婉在和姐姐一样颜色一样刺绣的曲裾袖口和底摆上,以黄金为花瓣,以玉片为小叶,连缀起一簇簇的金花。
‘好吧,梁国膏腴地,叔父大人富可敌国,钱多到没地方使!’抿着嘴唇,内史公主去找陈家表妹——阿娇。
阿娇倒是穿‘白’——白色软缎的曲裾袍服。
而馆陶翁主里面的中单和衬裙却是朱红色的。撇去那标志性的珍珠兔囊和发带上那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不谈,小贵女胸前的一方红色玉佩尤其引人注目。
那是一块比天边的朝霞更鲜艳更绚丽更夺目的红玉,稀有至极。其玉质之佳,色泽之美,即使离开那么远,内史公主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生机勃勃的红色是何等鲜活亮丽,出尘入圣。
好一个——花团锦簇,彩绣辉煌!
回头看看自己与兄嫂的素净打扮,内史公主只觉眼前这万端的富丽和绚烂,就像一杆杆剑戟的尖利兵锋,从眼中劈开血肉,直直地刺入心中——冰冰的——凉凉的——绞着——戳着——疼!!
这都是些什么人?!
她的阏于阿兄薨了,薨了啊!
那么年纪轻轻就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阏于阿兄,难道只是他们这一房的骨肉亲人?
阏于阿兄,
难道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
难道不是皇太后祖母的亲孙儿?
难道不是姑姑和叔父嫡嫡亲亲的内侄?
难道不是那刘胜和平度的兄长?
难道不是梁国堂姐们的堂兄?
难道不是陈家表妹的表兄?
……
这才多久?
几个月有没有?一年有没有?
可看看这些人,
看看这满堂的华彩,看看这无尽的华贵;
看看这锦衣美服,看看这珠光宝气,再听听这乐音缭绕,听听这笑语欢声……
花枝招展,欢乐融融!
哪里有半丝半毫的哀伤?!
这就是所谓的‘家人’?这就是所谓的‘骨肉’??这就是所谓的‘至亲’?!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
那厢,梁国的嫡长王主刘姱纤指轻按……琴音,为之一顿。
冰瓶——乍破!
曲子陡然转向,风格突变,从‘舒缓’转成了‘雀跃欢畅’。
熟悉的旋律,让女孩子们顿时笑叫起来:“鹿鸣,鹿鸣,乃《鹿鸣》也!”
皇家的孩子,最熟悉的就是这首《鹿鸣》!
这是宫廷宴会上最常演奏的曲目,也是最受人欢迎的曲目——轻松、愉快、热闹。
窦太后听到孙女们的嚷嚷,不解其意,问身旁的小儿子询问发生了什么?
刘武呵呵一乐,伏在母亲耳边笑着禀告:“琴……曲……歌!”
梁王主刘姱一面抚琴,一面向小姑子一挑嘴角,用眼神鼓励着:‘阿娇,阿娇,来!唱啊,唱啊!’
陈娇小贵女看懂了表姐的意思,笑得灿烂。
欣欣然拍着小手掌,阿娇和着准嫂嫂琴曲的节奏,欢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
有阿娇带头,平度公主和窦表姐也很快加入进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嘉宾,德音……孔昭……”
天子停了会话。
皇帝、皇太子刘荣、河间王刘德一起回头,看向女孩子们坐的地方。
到后来,抚琴的刘姱与听琴的刘婉也跟着唱起来:“我有嘉宾……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湛……”
优美婉转的合唱声,在东殿中回响……飞扬……
窦表姐五音不全,好在还知道守拙。女孩们多数盖过少数,甜美的嗓音如夏日甘泉般婉转、明澈、悠扬,让人听着听着心口就敞亮开来。
窦太后停了和小儿子的家常;皇帝停了对两个儿子的考校。殿内众人笑眯眯地围着,看着,欣赏着……
“呀……呀呀……”
一个锐利的女声突然破空而出,打乱了原本和谐悦耳的乐音,将一殿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家举目看去,只见内史公主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甩头,拼命甩头……同是,还不住口地尖叫,尖尖叫:“呀!呀…呀……呀……”。
刘荣见是自己妹子,大吃一惊,欠起身急急问:“内史,内史?何如?”
表姐妹堂姐妹们被惊到了,齐齐禁声,惊讶地呆呆望着内史姐姐(妹妹),不明所以——长那么大,她们还是第一回见到女疯子。
“父皇,大母,”河间王见状站起,向父皇祖母告个罪,要过去看看。
但不等河间王走近,内史公主先一步停了口。
也不叫了,也不喊了。
栗夫人的女儿垂头丧气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
“呼……”
可就在大家暗暗松口气,以为‘没事了’的时候,内史公主象装上弹簧一样,一个猛子从席上蹦起来,直直地冲向殿宇某一处,冲向妹妹们坐的位置,冲向——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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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史从姊?!啊…呀……”阿娇措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力迎面袭来,整个人向后倒去。怀里的胖兔子脱了手,滚出去多远。
窦表姐见势不妙,双手一齐用力,死命将阿娇表妹往边上一推;自己则横亘在内史公主冲击路径的前方,甘做一块‘挡路石’。
栗夫人女儿的动作迅速,迅速到虽经窦贵女竭力拦截,还是压住了阿娇的半边身子。内史公主也不说话,举手隔着窦表姐就往陈表妹脸上脖子上招呼,又是抓又是挠。
“哎……呀……”阿娇本能的举手臂护住脸,同时尽力往外边挪动,以求脱身。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一切,在瞬间发生!
一时,所有人都被内史公主突如其来的暴行给惊呆了!
“内史!”馆陶长公主跳起来去救女儿。偏生前头坐远了,慌乱中皇姐长长的裙裾勾到某杆金乌树灯的底盘脚,一个拖累,人也摔了下去。
刘婉王主反应快,从后面一把抱住姑姑的身子,尽力扶助支撑:“姑姑,姑姑,小心呀!”
“内史阿姊?!”
“内史?!”
河间王后想拉拉不住,紧张过度被反作用力一冲,竟然“嘤”地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内史公主伏在窦绾身上,一手五爪功小榔头不停,一手抓住表妹脖子上的比目佩,用力抠,用力抠,使劲儿往下拽。
窦表姐隔在两个尊贵表妹之间,舍生忘死地用自己的小身子充当沙包,替阿娇挨了好多拳头。
平度公主吓傻了,只知道对着扭成一团的另三个哭:“阿娇……阿娇?阿……绾?哇……哇哇!”
用来悬挂红玉佩的五色锦带看上去脆弱,实际却坚韧非常。内史公主怎么扯都扯不断,反把阿娇勒的痛叫:“阿母……阿大……”
作者有话要说:连着三天,上海的气温在零度上下徘徊。
说是有雪,至今还没下。
201
201、2405 她囧了 。。。
中山王刘胜体格强壮,而且自幼习武。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后,少年亲王火速出击,揪着衣服领子把内史公主往外拖。
内史公主激烈反抗,手脚并用地到处划拉,攥着陈表妹的红玉佩说什么都不松开——大有打死不放手的狠劲。
“阿大……阿母大母……”阿娇抓着五色锦带的另一头,也不肯放——这是皇帝舅舅刚送的珍宝,天子舅父所赠所赐,都宝贵,都重要。
内史一味的胡搅蛮缠,十分麻烦,中山王刘胜禁不住心头火起,手下便再不客气。
一个果断的手刀,往内史公主手腕关节处狠狠斩下。
“哇……”
内史公主吃不住痛,哀嚎一声,拳头松了劲——关节软骨,是人体上最脆弱最耐不得疼痛的部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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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架的两边,到此算是分开了。
窦贵女力竭,顿时软倒。
平度公主哭哭啼啼地来扶表妹陈娇:“阿娇……阿娇!”
“从姊,从姊……”阿娇则先去搀窦绾——窦表姐脸色苍白,看上去惊吓过度,伤的不轻。
内史公主那里被扯开了,还是不消停。愤怒之极的小公主改变目标,对着异母兄弟刘胜又是拳打又是脚踢。
刘胜头一偏,手脚灵活地一一避让开……
养尊处优的宫闱女孩,怎么可能是练武少年的对手?况且刘胜是贾夫人生的,对栗夫人这一支平素并无特别交好,只维持了面子上的情分。如今为了两个表妹,中山王早豁出去了了!
栗夫人女儿惊人的厉害,手忙脚乱应付中山王之余,还不忘回头接茬去找表妹们的麻烦——总算两个嫡亲兄长,及时赶到!
“内史,止!”皇太子刘荣一把揪住同胞妹妹的胳膊,恼怒不已。
河间王刘德则铁青着一张俊脸,冲妹妹跺跺脚,甩甩袍袖先去抱妻子了:“王后,王后,贤妻?”河间王后毫无反应,仍处于昏迷中。
馆陶长公主从跌倒的地方起来,衣服都来不及整理先去看孩子们。等确认女儿和窦侄女都无大碍后,才深呼吸两口,慢慢走了过来……
低头拍拍夏侯王后的面颊,皇帝姐姐锁了眉头,命宫娥去召值班的太医,再陪河间王抱侄媳妇去偏殿休息侯诊,边走还边向女儿方向频频回望——河间王后是少年女眷,又是皇家的儿媳,窦太后目盲,天子和梁王不便出面,只能由唯一女性长辈的长公主亲自安排。
“阿娇,阿绾……”刘荣对两个表妹十分抱歉,张口想说些什么,恰听父皇派内官来传人,只得携妹妹内史先行一步。
皇太子表哥顾不上馆陶翁主,有人顾着!前后脚的,梁王舅舅就带着满脸最温暖最慈祥的面容出现了。
“阿娇,阿娇,来……王叔在此!”梁国主向小侄女张开双臂——梁大王奉了窦太后的命,来带受委屈的小孙女。
“王叔啦……”陈娇这时看见小舅舅,鼻子有点酸:‘小舅舅虽然平时很喜欢捉弄她,但待她还是很好很好的。’
平度拉着阿娇,不肯放;阿娇拉着窦绾,不肯放;胡亥咬着小主人的裙子,不肯放——梁大王没辙,只得大的小的,抱一拖三的全送去给母后。
“大母,大母,呜……”见到皇太后,小贵女一头扑进亲亲姥姥怀里,委屈得不得了:可怜她前想万想,还是想不出怎么会发生这事。
窦太后看不见,伸掌在孙女身上细细摸索;触手所及,原本细腻柔滑的脖颈肌肤上,现在热热的一片——皇祖母冷然。
“大母,创药。”梁国嫡长王主动作飞快,早从太医那里取来了外伤药,挽起袖子轻轻涂抹在小姑脖颈上。
目睹侄女脖子上淡淡的长条红痕,梁王刘武高高挑起眉;满怀惊异地望向皇帝长兄家的公主侄女——内史这是打算夺宝呢?还是打算害命啊?
刘启皇帝也看到了,面庞一红,剑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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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妹妹带到皇帝父亲座前,刘荣推了内史一把:“细君,跪下!”
内史公主笔直站着,连头都不肯低。
照顾完阿娇,皇太后又去摸窦绾,摸到颈子时,窦贵女“嘶”地一缩,同时倒吸口冷气。平度公主见状,立刻尖叫起来:“血,血……血呀!”
窦绾是两个表妹之间的挡箭牌,挡去了皇家公主绝大部分攻击。内史公主力气不大,爪子却委实尖利。身上有衣裳隔着,还好;下巴前颈两处却给挠破了皮。
血珠,在女孩稚嫩的肌肤上鲜红鲜红,煞是眨眼。中山王一见,拔腿就跑,一溜烟找太医去了。
刘武看看血红,又看看兄长面前的内史公主,啧啧称奇:“阿母,内史主之暴烈,实乃罕见呀!”
“哼!”窦太后把孙女侄孙女揽入怀抱,不说话。
“内史,”刘启皇帝脸色很差,冷冷地盯着女儿:“汝……复何言?”
眼光逐一扫过宫室内喜气洋洋的布置,富丽堂皇的摆设,长辈们的雍容华贵,和姐妹们的珠光宝气……阿娇的红玉佩。
‘像一捧火焰,跳动的火焰。那么美那么美,生气勃勃,有如新鲜活泼的生命——好可恶!’内史公主贝齿陷进红唇,高昂起头颅!
天子疾言厉色:“内史!”
“细君?”皇太子刘荣满怀忧虑地看着胞妹。父皇本来就不大待见妹妹,如今内史又让父皇在叔父面前丢了脸,这以后……
馆陶长公主安顿好侄媳妇和侄子河间王匆匆赶回来,正好遇见这一幕,急忙上前劝阻弟弟:“陛下,陛下……内史年少,不知事……”
刘荣听了,对大姑母感激不尽——姑姑对自己真好,总是为他这边说话。
“细君,何故为此?”大汉皇太子逮住机会发问了,心中想着一旦妹妹说个理由,马上顺着求求情能把这事了了。
殿中诸人随之静下来,其实大家都很好奇:是什么,能让一个皇室的公主,失仪到这个地步?
‘说得清吗?能说吗?说得清吗?能说吗?’内史公主梗着脖子憋半晌,最后咬牙切齿就是一句:“内史羡从女弟玉之美!”
“哗……”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理由,而且,是‘低级’到出乎所有人意料——如果,这还能称为‘理由’的话。
平度公主傻傻看着异母姐姐,张口结舌。
馆陶翁主阿娇偎在祖母怀里,怔住。
窦太后嘴角下弯,揉揉怀里的小孙女,摇摇头一语不发。
馆陶长公主要笑不笑的,竭力克制。
窦绾停下抚伤处的动作,傻掉。
刘胜正给窦表妹上药,闻听此言,无声地冷笑。
梁国的两位嫡王主互视一眼,忙拿袖子掩口。
皇太子刘荣一张俊脸,立时涨得绯红!
“扑哧……”梁王在母亲宫中从来肆无忌惮,当场笑喷。
皇帝陛下被气乐了——看看,这就是他的女儿,堂堂一个大汉公主,竟然一天到晚计较些赏物?
感受到一宫室长辈和兄弟姐妹的轻蔑,内史公主倔强地挺直了胸膛:“父皇……崇尚节俭,然屡屡厚赐从女弟。至于吾等,常例之外,罕有所见……”
“以红玉之至宝,父皇恩赏于外,毫不吝惜。吾姊妹枉为公主,自父皇所得竟不及区区翁主之十一。何其怪哉?”皇太子异母同胞的亲妹妹,就这么当着一殿宇的贵人和侍从侃侃而谈:
其实,她在乎的不是那些珠宝。栗氏富有,栗夫人嫁妆丰厚,皇兄们出宫称王已久对妹妹又大方,她什么没有?但‘父皇所赐’的,不一样!
“内史?!”皇帝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女儿会说这种话,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远来亲戚的面说这个。
“问世间,焉有厚侄女而薄亲女之理?”咬了咬嘴唇,内史公主恨恨地瞅了瞅娇娇表妹,趴地上向父亲扣了个头,大声说道:“父皇明鉴,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内史公主这番话愣头愣脑说将开来,正邪掺杂,似是而非。
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