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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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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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服,不认识一个去过美国的人或者一个在美国有朋友的人;我说话不夹
带刚刚学来的英语、不耸肩表示“无所谓”,不扬眉毛表示“不敢苟同”,不
听到音乐而摇摆身体。。当然,不怎么会跳舞。

儿童少有玩具,即使有,多半是自己做的。譬如风筝极普遍,但我没
见过买的风筝:都是自己用旧报纸和细竹枝糊成的。我也不曾见女孩子玩娃
娃,虽然我们美国孩子玩的娃娃都是台湾制的。以树枝或细棍打脚是最常见
的对孩子的惩罚。打脸或头则是严重的。另一个惩罚方式是恐吓要把孩子送
给别人收养。自从我在村子里出现之后,鲍始的父母骂小孩时会说:“把你
送到美国去!”显然是个非常可怕的惩罚,因为小孩反应很激烈。

———《鲲鯓》但是,我总会做什么吧?是的,我和同学谈方旗和余
光中的现代诗、林怀民的小说、新潮文库的翻译书。我们读罗素、卡夫卡、
王尚义。我们编《南女青年》,在上面写一些半生不熟的、假兮兮的谈齐克
果和存在主义的文章。下课时,我躺在校园里的椰子树下看天空里白云的浮
动。放学后,我们到延平郡王祠去散步,看看郑成功手植的那株老梅树。真
正要回家时,我就到中正路上去搭车。总要穿过孔子庙,总要从“全台首学”
的横匾下经过,也总要对庙门内那几株覆盖亭亭的大树看上几眼。

在中正路的五福特产行门口等车。路的中线有栏杆挡着,不让行人穿
越马路。我无意识地望着流过的车水马龙,突然吃了一惊,赶忙将发现告诉
身边的朋友:“你看奇妙不奇妙,从我们眼前过去的车子全部都是一个方
向。”我指向右边。朋友看看车,看看我,半晌,说,“如果我们换到对面去
站,所有那边的车子也是一个方向。”她也伸出右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才发现?”在五福特
产行里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一个黑人。他坐在门边端看一个中国布偶。引我注
意的是他头上的帽子,挺奇怪的帽子,由一圈一圈鬈曲如羊毛的黑绒线织成,
紧紧箍着他的头,我悄悄在他背后用手碰了下那顶帽子,吓,那竟是黑人的
头发!

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联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我除了读书之外,还是
读书;三民主义和地理历史读得我受不了的时候,就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们》
和赫塞的《流浪者之歌》。什么书都读不下去的时候,就写日记。1968 年,
当布拉格的年轻人被苏联的坦克车驱赶的时候,我趴在床上写字:“。。这
种苍白的生活令我窒息。十七岁的日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整个灵魂是空
的,轻得教人难以承受。。”当然,我不清楚布拉格在哪里,没听说过“布
拉格的春天”,不知道有苏联坦克,更没梦想过昆德拉。我只是披衣而起,
从后门走到茄萣海滩,坐在黑暗的沙滩上抱着腿掉眼泪。

970 台南,明郑时的首都,在20 世纪初逐渐失去其政治地位,但一直
是成长型都市;包括近郊之渔村及农村,共有三十万人口。沿海一带因土质
过咸,除番薯外无法耕植,故形成渔塘作业。台南气候属亚热带,冬季气温
在华氏五十四至七十七度间,夏季平均温度为华氏八十二度。夏季并不酷热,
因有海风、台风及夏雨所致。

——《鲲鯓》1970 竟是成功大学的学生。联考志愿表上依序填的是台
大、师大、政大和成大的外文系,所以成大是第四志愿。我的英文考了九十
多分,数学却只有十分,第四志愿也算公平吧。我离开了茄萣,在台南赁屋
而居。

1970 国。1972 年,“中华民国”与日本断交,台大哲学系事件、成大


读书会事件发生,1973 年,越战使美国越陷越深,已不可收拾。1974 年,“文
化大革命”已近尾声,但高层斗争更趋激烈。

我呢,骑着一辆单车,逛到光复校区去看花开正盛的一丛九重葛,揣
摩“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滋味。逃课时,到榕园的老树下躺着想心事。晚上
赶到全美戏院看场老电影,戏散后沿着民族路的夜市场推着车回家。周末和
工学院的男孩子们去虎头碑、乌山头、关子岭郊游,寒暑假参加救国团组织
的各种育乐活动。国民党滴水不漏地掌握着大学校园;它希望我知道的事情
我就知道,它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成大是台南唯一的大
学,我也就不可能从其他的校园听到任何耳语。

在校内参加社团倒是被鼓励的。我和土木系的赖世声组织英语会话组,
每星期请一些美军太太来校园里和学生以英语交谈。我们骑车到老远的大同
路底去揿人家的门铃。次数多了,我也厌了,便借故不去。有一天,赖世声
就跑到育乐街住处板着脸孔教训我:“你的责任感呢?这一点都承受不了,
将来能为国家做什么大事?”他稚气却认真的脸孔至今在我脑海中。那是台
湾的70 年代;我们都是十八岁,我们都读蒋梦麟的《西潮》、罗家伦的《新
人生观》、蒋廷黻的《青年的力量》、胡适之的《丁在君这个人》。

……青年们,你们的苦闷,岂不是因为你们感觉自己的力量不够?你
们的企图很多,你们要为自己找光明的前途,同时你们要为民族国家打开一
条向上的路。。我劝你们先从培养自己的力量下手。

——蒋廷黻《青年的力量》我们不知道除了蒋梦麟等人之外还有我们
读不到的陈独秀、翟秋白、李大钊,甚至鲁迅和沈从文,但是我们那么深信
不疑:今天在大学里所有的知识累积和人格锻炼都是一种准备,让我们有一
天能顶天立地地为民族付出,为国家奉献。

立在20 世纪末回顾70 年代的校园,才发现我们这一代如何深受“五
四”青年的直接影响,而70 年代的理想主义又如何直接塑造了90 年代的台
湾社会。这一个世纪的足迹竟然如此清晰地一脉相传。

我勉为其难地又跨上单车,一步一步踩到大同路底。

台南美国新闻处招考十名英语特优的大学生,由处长亲自指导读书讨
论会。赖和我都考上了。上课第一天,世声竟然以质问的口吻问处长:“你
开这个讨论会有什么意图?”美国人愣住了,我更是惊诧。台南美新处在半
年前,1970 年1 月,被炸,谢聪敏、魏廷朝、李敖以涉嫌罪名被捕,我一
无所知。美新处这个机构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台湾与美国的关系,帝国主
义与依赖理论,我毫无概念,当然无从理解赖对处长的敌意和疑虑。他毕竟
是“中华民国”‘参谋总长”的儿子,他毕竟是台北人。

留学生为什么一出国就“变”?因为在一个言论受到操纵控制的社会
里,选民的知识就像饲料管中灌输下来的猪食,是强喂的,而且只有那么一
种。

——《野火集》,1985 年二十年后,麻省理工学院的土木博士赖世声成
为台北市“捷运局长”。媒体说他是受益于父荫才得到高职,我知道他不是;
他从十八岁就开始为国家锻炼自己。“捷运”沉疴难起,赖世声黯然下台。
媒体说他涉嫌贪渎,在瑞士有巨款。打死我也不相信。孔子说,观人要观他
的眸子,我想,看人要看他的少年时。我们骑车经过大学路、胜利路,驶过
合欢和风凰木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像迎面的清风一样干净。主持私人书院的
王镇华如此,编辑《天下》杂志的殷允芃如此,研究赖和的林瑞明亦如是。


成功大学的孤立,使它保守内向,但也由于它的孤立,它的素朴本质就不受

流行时尚的影响,有点“相忘于江湖”的纯粹。

自己和台北人有所不同,我还是慢慢发觉的。

大一那年第一次上台北。哥哥的同学一个叫钱宝的说是要让我认识台
北文化,把我带到一个黑漆漆的咖啡馆里,里头全是见不到人的高椅背。我
昏天黑地地摸索进去,只觉得不停地踩到错纵的人腿,差点绊倒。我怎么表
现不记得了,只记得出了咖啡馆又站在阳光下时,即将全家移民美国的钱宝
用一种既是同情又是惋惜的眼光看着我,说:“唉,你们台南的女孩子怎么
那么——”他没把话说完,但我模糊地意识到台北的女孩子大概是不一样的;
至少不会在黑咖啡馆里绊人家的腿。

暑期到台北参加一个什么研习会,和一个台北人同寝室。早上起床后,
我在十五分钟之内漱洗完毕,她却在镜前足足坐上一个小时。保养品化妆品
的瓶瓶罐罐摆满小桌,她一道一道手续进行护肤,一会儿是水,一会儿是霜,
一会儿是膏。然后要卷睫毛、画眼线、涂眼膏。。我看傻了。台南一定也有
注重修饰的女孩子,台北一定也有漱洗只要十五分钟的女孩子,但那是我第
一次看见这样的人,而且是个台北人。当她将一张画好的脸孔转向我时,我
几乎以为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

在晚上的舞会里,我的室友穿着紧身的套头衫、窄小的迷你裙,配上
高筒的靴子;舞动时中分的直发飞扬起来,哎,真是漂亮极了。我坐在角落
里,心想,在她的眼中,我该是怎么落后的南部人啊。

我当然也穿牛仔裤的,但与名牌无关。我们三两个好朋友总是骑车到
民族路与西门路的交口圆环去找“老板娘”为我们裁衣服。老板娘是个瘦小
的寡妇,带着一个五岁大小的孩子,位在一间阴暗狭窄的房间里。房间的一
半是抬高的木板,被褥和衣物整齐地叠在角落;另一半则是水泥地面,摆着
缝衣机和布料。我们带来自己的布料,翻看老板娘的几本日本时装杂志,告
诉她我们要的样式。

不管什么时候去,老板娘一定在,低头缝着裙边或钉上扣子。一点点
阳光从门口射进来,照着她看起来发育不全的柔弱的身体。五岁的孩子倚在
她脚边玩一个她缝制的破布球。

墙上一帧男人的照片,颜色已黄。

我穿着老板娘手缝的洋装,去和矿冶系的男朋友约会。约会做什么?
也不过牵着手到东宁路安静的巷子里来回地散步,散步到夜深。黑暗的巷子
里如果有栀子花的香气飘来,就使人觉得够幸福了。

分手之后,我有了一个台大物理系的朋友,一个不曾离开过台北、不
曾看过活猪走路的台北人。他来台南看我,觉得台南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
殊的气质”,和我一样。我们一天一信地热烈之后,轮到我去台北看他。一
到台北,奇怪,什么都走样了。为什么我不留中分的长长的直发?为什么我
不穿紧身的套头衫?为什么我不懂BobDylan?南北文化震撼使我们的恋爱
只维持了三个月。

我没熟悉过摇滚乐,倒是老往胜利路上的“乐友”小店跑。成大古典
音乐社的成员自己经营一个唱片行,专卖西洋古典音乐,也在大榕树下办过
几次古典音乐欣赏。静极思动的时候,我就和登山社去爬山:大武山、南湖
大山、秀姑峦、大霸尖、玉山。山的感觉太好,它和流行时髦扯不上任何关
系,只是一派混沌自然。我爱山的实在和单纯。


实在和单纯,不见得都好。我的单纯使我对国家霸权毫无怀疑。1972
年,成大学生由于组织了读书会研究马克思著作而被逮捕,许多学生被判二
十年以上的徒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单纯地读书,单纯地恋爱,单纯
地以为有朝一日我们有为青年要报效国家,而国家只有一个定义,就是国民
党。我们的单纯其实是掌权者经营制造的无知。

走在世纪末的轨迹上,我已经失去为理想摇旗呐喊,为主义流血流泪
的能力;我恐惧枭雄因此也戒慎英雄。对人的社会,我只剩下一个最低的要
求:平庸的政治经理没什么不好,只要他遵守并且维护自由的游戏规则。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1994 年1991 台南领奖。

放下电话,我恍惚起来。台南,那是我少年启蒙的地方,那是我初恋
的地方,那是我人格定型使我之所以为我的地方,久违了。可是,我有一笔
未了的债:我当年的无知对那些饱受迫害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责。
《新新闻》不久前才报道,还有一个矿冶系的许武华从1972 年被囚禁到现
在。我拿起电话,请求《新新闻》的朋友再次查清许武华是否仍在狱中,同
时给成大校长去信:只要仍有一个学生在狱,我就无法接受这份荣誉。

回音来了,最后一名读书会受刑人亦已自由,台湾的政治犯已成历史。

我回到台南,向林瑞明借了辆单车,迎着风去找那丛“红杏枝头春意
闹”的九重葛。九重葛没有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唉,
六朝金粉都可以烟消云散,何况一株九重葛!即使九重葛仍在,我又何从追
索那逝去的年华?我回头往榕园驶去,至少那几株老树还在,还在。

共同记忆的拼图台北人和世界各国的都会人一样患有自恋症和自大
狂。用台北人的眼光来画一幅台湾地图,恐怕有百分之九十的范围都是台北
市,剩下的快掉进海里的一点点尾巴就统统称为“南部”,好像新竹和嘉义
是一回事,好像台东和台南是同一块。

在文化上,台北人的声音最大,地盘最广,发言权最多。说是让我们
一起来玩凑“共同记忆”这个拼图吧,怎么台北那一块越拼越大,布袋、云
林、台东、屏东,都快不见了。再这么拼下去,21 世纪的人会以为台北就
是台湾呢。

去年在瑞典认识了专门研究台北的台北人舒国治。他向我发表几天相
处下来对我的观感:“你怎么那么——那么——”他抓抓头,显然在寻找一
个不太伤人的字眼,“怎么那么——天真?”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不动声
色;但是当我把“乌来”说成“乌山头”时,杨泽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你
这个南部来的!”他在嘉义长大,知道乌山头在哪里。

我突然就明白了:“天真”这两个字,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前钱宝在黑咖
啡馆外想说未说的两个宇。是素朴,是孤独,是不合流俗,也有点愚笨和迟
钝。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浪迹天涯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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