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彩,手拍痛了。
十年后,我对她《谈放逐中的写作》有点议论批评,龙应台立刻闻过
则怒说:你没长进。我有点错愕。如果要“有长进”,大概只有鼓掌不断。
不过,一直拍已痛了的手掌,又怎能算“长进”呢?什么叫“人身攻击”?
龙应台当然不会不懂。自己犯了人身攻击却反指别人如此,这算什么?拙文
谈“侨选立委”及华裔外国人介入台湾选举或不当的政治表态,说那“不啻
外国人干政”,不对吗?其人既不与本土人民共祸福,又不纳税,凭什么伸
手涉足?凭什么支持这,反对那?至于并无政治野心、纯粹做文化与社会批
评者,只要有根据,说得中肯,即使是当年批评有人情味而没公德心的那位
真正的外国人我们还不是赞赏感激?《野火集》不是大为畅销吗?有谁说过
“外国人”就不准批评?何况龙应台到现在仍是中国人。
“拥抱苦难的人民”,如索尔仁尼琴;“使命感与牺牲奉献”,如史怀哲;
“改造社会”,如胡适、梁漱溟等等。也许他们都自以为是,但我们没有责
难人人非如此不可。我说过,人若厌倦现实,而志不在改造社会,自觅桃源,
只为自我完善,也有可敬吗?龙应台怎么把“改造社会”说成“改造人民”
呢?假如要好好回应龙应台《中国人,你为什么自卑?》一文,恐怕要写好
几千字。该文太情绪了,而且扭曲拙文,我实在没耐心逐句来反驳。我想龙
应台以及有心的读者,若肯比对从《干杯吧,托马斯·曼!》到《自卑》三
篇文字,当会晓得,龙应台的态度实在不大公道。
事实上,拙文重点在真“放逐”与不算“放逐”两者的分辨。龙应台
不满拙文所言,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些不曾受迫害,完全是个人意愿与选择
而居外国的人也可称“放逐”?《自卑》一文避开我所讨论的“放逐”与“非
放逐”,岂非另一个不公道?媒体英雄以其本事名利双收,并无不对不妥。
回到掌声所在地来做点公关,也无可非议。但若说这只为台北的烧饼油条而
回来那样单纯痴情,便太矫情。至于说自己若想入美国或德国籍,是易如反
掌;之所以未入,“只是因为我懒得去填表盖章排队。如此而已。”这样的大
话,实在更不应该说。
龙应台得天独厚,聪明慧敏。她过去十年的写作,不论社会批评或文
化批评,其感性之笔,时有振聋发聩之功,非常可佩。她对台湾的关心与爱
心,绝不是只为“卑微的个人服务”;“使命感”、“奉献”。。不正是你使我
们拍痛了手的原因吗?你说呢,龙应台?
第18 节 诗人刚走,马上回来
我生活在一个传统无所不在的国家。在这里,两百年前的人栩栩如生,
好像只是出门到巷口买个报纸,马上回来;他桌上的茶还热着呢。
1997 莱》诗被舒柏特谱成歌曲,连中国的孩子都会唱。1997 年,德国
人用一整年的时间在纪念诗人两百岁的冥诞:海涅朗诵节、海涅学术研讨会、
海涅音乐会。
1997 上,在书店的玻璃橱窗里。舒柏特的传记被制成书籍、录音带、CD、
广播剧、电影。整个德语世界从城市到乡村的音乐厅里,响着舒柏特的小夜
曲,交响乐,民歌。1997 年是舒柏特两百岁的冥涎。
1998 是这位剧作家一百岁的冥诞。他的剧本在大大小小的剧场巡回演
出,他的作品在一场又一场的研讨会中让专家们争来辩去,他的生平轶事占
据一版又一版的文化副刊。与布莱希特有关的书甚至被搬到台北的国际书展
中去占一个特别尊贵的位子;中文读者对他当然不陌生,布莱希特的《四川
来的好人》在世界文学里太有名了。
1999 日,比庆祝海涅、舒伯特、布莱希特都要认真而隆重:明年是歌
德两百五十岁冥诞。法兰克福,歌德的出生地,将是张灯结彩的大舞台。
市政府已经拨下约一百万美金预算,觉得还不够,转向企业界募款。
德意志银行马上捐出六十万美金,商业银行也贡献了十几万。别的捐款源源
而来。明春4 月,“歌德的散步”开始庆典的序幕;人们从歌德的老房子出
发,沿着莱菌河,踩着歌德当年的脚印,走到他爱去的“磨坊”酒馆。古意
盎然的酒馆就在河边,有老树垂柳围绕,几乎一石一木仍是旧时颜色——好
像歌德离开他桌上喝了一半的啤酒,只是去买份报纸罢了。散步途经的延绵
数公里,会有一路的户外雕塑展和画展,还有歌德诗歌的即兴朗诵。
两百年前行路不易,歌德算是个大旅行家了,坐在马蹄达达颠簸不堪
的驿车里,游艺欧洲。1999 年的“诗人之旅”将由火车把歌德的崇拜者从
法兰克福载到歌德曾经云游的城市:斯特拉斯堡、苏黎世、意大利的佛伦
那。。。8 月28 日,歌德的生日,是整个庆典的高潮;“歌德文学奖”要颁
发,朗诵会要举行,法兰克福要变成一个歌德城。事实上,一整年都是歌德
年:社区图书馆会举办各种歌德讲座和诗歌朗诵,博物馆有各形各色与歌德
有关的特展,现代美术馆预备把整栋建筑的外表画成歌德风格,其他美术馆
将联合起来展出“1770 年的欧洲”,把歌德时代的艺术、音乐、文学、服装、
建筑、家具,也就是说,把两百年前孕育了歌德的整个文化史和生活史呈现
出来。
平常,有学问没学问的德国人就喜欢动不动背上几句歌德的格言作为
教养的装饰,玻璃书柜里当然得摆着精装的《歌德全集》;明年可真的要烦
死人了,举国上下都要谈歌德,谈他的情诗和抒情诗,谈他的妻子和情人们,
谈他的浮土德和魔鬼。但是,我究竟是真的厌烦呢,还是嫉妒?让我想想,
和歌德同时代的中国文学家有哪些?纪晓岚、袁枚、姚鼐、龚自珍、李汝珍
(《镜花缘》)、陈端生(《再生缘》),然后,当然还有吴敬梓和曹雪芹!他们
的冥诞有谁记得有谁庆祝呢?难道他们不是到巷口去买报纸,茶还热着?我
承认我嫉妒,而且有点儿莫名的辛酸。
(原载1998 年4 月14 日《文汇报·笔会》)
第19 节 小城思索
——1——是一个萧瑟的秋天,我决定出去走走。带着一个破旧的行囊,
到了法兰克福火车站。火车站里熙来攘往。年轻人歪坐在地上,背靠着塞得
鼓鼓的登山背包;老年人小心地推着行李车;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们紧抓着
手提箱和当天的经济新闻。二十个月台,数不清的可能的目的地:汉堡、柏
林、维也纳、布拉格、罗马、巴黎、哥本哈根。有一列车正在开动,我急奔
过去,攀上车门。好极了,两个小时以后就下车,不管它停在哪里。
坐定了才知道,这是开往柏林的列车。
两个小时之后,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
我这样发现了魏玛。
——2——1770 国,各有各的军队和法律、公爵和农奴,彼此还玩着远
交近攻的游戏,战乱连连。国与国之间交通不方便,货物来往得重重缴税,
连时间都各行其是。西方的法国和英国已经感觉到革命即将来临的隐隐地
震,讲德语的这些小国家还在山坳坳里继续着保守的封建传统。作物歉收时,
成千上万的人要死于饥荒。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半数的孩子活不到十岁。
成人的平均寿命也不超过四十五岁。格林童话里那么多后母和孤儿的故事,
不过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时代反映。
阅读人口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五。而为了对付这百分之五,统治者还
得有各种控制手段。诗人舒巴特写诗抨击贵族的荒淫无度,被符腾堡的公爵
驱逐出境,后来又诱他回国,囚禁了十年。席勒在符腾堡被禁止写作,“乱
邦不留”,只好逃到另邦去发表作品。歌德的“少年维持的烦恼”在莱比锡
被称为“毒草”而上了禁书名单。但是统治者对思想言论的箝制只是他权力
的一小部分罢了;想想看,他还能够将他的属民卖给外国当炮灰,每战死一
个兵他可以赚得五六百塔勒。恩格斯描述当时的社会:“政府的搜刮,商业
的不景气。一切都很糟糕,不满情绪笼罩了全国。没有教育。。没有出版自
由,没有社会舆论。。一切都烂透了。。”在这样暗淡的天空下,魏玛小城,
人口不过六千,究竟怎么变成一束光,吸引聚集了德语文化的各邦菁英,使
山坳坳里的德语文学突然提升成气势磅礴的世界文学?1770 年,维兰德来
到魏玛。1775 年,歌德来到魏玛,1776 年,赫尔德来到魏玛,1779 年,席
勒来到魏玛。
维兰德是洛可可文学的主要代表,出版了德国第一个重要文学杂志“德
意志信使”,写出了德语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启蒙小说和第一个不押韵的诗
剧,第一个大量翻译了莎土比亚的作品,给德国文坛带来极大震撼;他的翻
译直接影响了赫尔德、歌德、席勒的写作。赫尔德可以说是狂飙突进文学运
动的理论导师。他提倡对旧格律和旧形式的打破重来,让形式去配合自由的
思想;他主张任何伟大的世界文学都必须先植根于民族本士。作为康德的学
生,赫尔德承继了启蒙主义的理性,但是他对情感的强调和对古典主义的批
判又酝酿了狂飙突进文学与浪漫主义的发芽。在斯特拉斯堡时,一个修法律
的学生每天来和他讨论文学与思想,他对年轻歌德的影响是直接而明显的。
维兰德和赫尔德都是德国文学史上承先启后,举足轻重的人物。
来到魏玛的歌德才只26 岁,一个有法学博士头衔的畅销小说作者。前
一年才出版“少年维持的烦恼”轰动了欧洲;意大利教会买了所有的译本,
放了把火成堆烧了。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抱着书,穿着维特式的衣服,做出维
特忧伤的表情,去自杀。1775 年携至魏玛的行囊里,已经藏著浮士德的初
稿,诗剧“普罗米修斯”和剧本“铁手骑士”。歌德当然不会知道,他将在
这个小城里生活五十七年,歌哭于斯死于斯。而街上引车卖浆的老百姓和宫
廷里附庸风雅的贵族们,恐怕也没认识到眼前这年轻作家将成为德语文化的
火炬,将重写德国文学史。
席勒逃离独裁专制的符腾堡公国,成为流亡作家。分裂的“春秋战国”
状态还真是个幸福美好的时代,对作家而言。席勒离弃了一国,还有两百多
个同文同种的德语国家让他择枝而栖,待价而沽;如果碰上个中央集权大帝
国,那可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思考缜密的席勒在史学和美学上都有重要
著作,1794 年到了魏玛,与比他年长10 岁的歌德开展了德国文学史上最灿
烂的古典时期;1797 年,两个人都有划时代的叙事长诗发表,使得这一年
被文学史家称为“叙事诗年”。
——3——独自坐在公园里一张长椅上,展读魏玛史,阳光把晃动的树
影投在书页上,摇花了我的眼睛。但是真让我眼花撩乱的可不是阳光啊!给
我一个小城,给我一个年代,让韩愈、刘勰、关汉卿、曹雪芹一块儿发出光
彩,我也要目眩神迷的,不是吗?1770 半;突然变成了人文荟萃的中心,
过程并不复杂。“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女人”,安娜·阿玛丽雅嫁给魏玛
公爵时,将她对文学艺术的爱好也带来了魏玛。儿子少年时,她把维兰德聘
来做家庭教师,同时大力推动剧院,艺文沙龙和图书馆的建立。深受母亲影
响的卡尔王子执政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把歌德聘来,以1200 塔勒的年薪,
花园豪宅,还有完全的信任。如果一个战死的士兵才值600 塔勒,歌德的薪
资显然是可观的。紧接着歌德把赫尔德引进成为宫廷牧师,把席勒找来发展
剧院。思想的开放,人文气息的浓厚,对文人艺术家的厚爱,使魏玛小国成
为18 世纪德语世界的文化大国。
所以英雄是可以造时势的。促成了德国文学史上最灿烂的一章的,是
一个热爱文学,尊重文化,而且胸襟开阔的封建贵族。有他没有他,历史就
是不一样。曹雪芹过了十几年“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顿不堪的日子,五十
岁不到便潦倒地死在北京西郊一个山坳里,“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
置暝”。如果他有一个热爱文学,尊重文化,胸襟开阔的统治者的支持,中
国文学史是不是也可能多出特别灿烂的一章?啊,对不起,我知道,在历史
里说“如果”是件无聊透顶的事。曹雪芹的时代已经有它不容“如果”的史
实:1724 年禁市卖“淫词小说”,禁丧殡时演戏;1728 年郎坤因《三国演义》
而革职;1738 年禁“淫词小说”;1753 年禁译《水浒传》和《西厢记》;1764
年,禁五城戏园夜唱。。曹雪芹只能死在他的凄凉荒村里。雍正和乾隆写的
是一部不同的历史。
可是那是君主专制时代,一个个人可以决定历史。那个人也许是英雄,
也许是暴君,席勒在符腾堡因暴君压迫而失语禁声,在魏玛则因英雄赏识而
才华奔放。为了避免人治的不稳定,20 世纪的我们终于走到了所谓法治的
地步:从前的农奴、工匠、市民、学者,现在都成了“选民”,以投票来决
定谁是自己的“统治者”。问题是,这个代表民意的总理或总统或总裁或主
席,是否就更能保障思想的自由和文学艺术的发展呢?问题是,假设在1775
年,卡尔公爵已被推翻,魏玛要以公民投票来决定是否聘请歌德和席勒,投
票的结果会是什么呢?——4——经过巴赫的故居,经过歌德的图书馆,从
他手植的一株来自中国的银杏树下穿过,经过托玛斯曼和托尔斯泰住过的大
象旅店,经过李斯特的旧宅,折向西北,沿着一条安静的老街行约20 分钟,
找到洪堡街36 号,就是尼采故居了。他在1897 年搬进这屋子,三年后在这
儿去世,一个饱受痛苦,精神错乱的天才。
庭院寂寂,一只棕红松鼠在大树间跳跃穿梭。也许在寻找干果。
没想到房子里面比外面庭院更冷清。一个访客都没有,管理员百般无
聊地坐那儿,好像已成静物陈设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