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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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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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要准备的是什么呢?
又“什么”是这样的匆忙?
   似乎有一种我不能理喻的力量,将我一分为二、又将我合而为一。那一个我、看着这一个我,这一个我、看着那一个我。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救不了谁,谁都觉得谁不是真的。
唯一正常的感觉是我的心在慌乱地跳着。

  ※  ※ ※

   我一面推着车一面对妈微笑着。一再对她说:“别担心,您最喜欢的甲大夫会一直守在您身边。”明明是危机四伏,为什么我却要满脸堆笑地这样说?那可不就像骗妈去死一样?
   我还自以为是地叮嘱她:“如果感到有些痛,尽量忍住。可不要喊,一喊大夫也许就慌神了,那对手术不利。万一大夫以为您忍受不了,再给您加麻醉药就不好了。”
   我不知世上有无探测眼底神色的仪器?如果有,我相信这时我眼底深处,一定让人惨不忍睹。
   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的护士就接过了我手里的推车,车子很快就拐进去了。当推车就要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鼓足力气发出信心十足、但愿妈听了也会信心大增的喊叫:“妈,您放心。”
   可听上去却是那么有气无力,像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的、飘浮的尾音。
   妈没有回答,手术室的门跟着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涌而出,就剩下了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手术室外两个和我同样角色的女人,好意走上前来劝慰我:“没事,没事。”
   但愿妈能借上她们的吉言。可是有事没事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我潜下心来祈祷。
   妈进手术室不久,瑞芳就到了。她是特意来陪我的。那天要帮忙的朋友还有几个,我想来想去,还是请了瑞芳。她是儿女双全、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我希望妈能借上她的福气,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
   手术期间,承蒙手术室文学爱好者郭小明大夫的关照,我和瑞芳可以进入手术室的大夫休息室里等候消息。
   郭小明大夫本不上妈那台手术,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就来报一次平安。“对病人家属来说,早一分钟知道手术安全也是好的。”她说。
   幸亏瑞芳来了。我总不能撂着瑞芳自己愣怔,便和她拉些家常挨时光。一拉家常,人就不得不回到实际生活之中。
   没想到罗主任请出了全国两个最好的麻醉师之一、天坛医院的麻醉室主任王恩贞给妈做的麻醉。
那就是如虎添翼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几乎没有出血。我曾对大夫说,万一需要输血,千万别输血库里的血,输我的。我怕血库里的血不干净,再给妈传染上别的病。
   因为要动手术,给妈测了血型,这才发现妈也是0型血。
   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遍:“咱们家都是0型血。”
自言自语。
   她在慢慢地咀嚼这份验证。这种咀嚼显然让她深感慰藉。她总算找到一些可以和她引以自豪的女儿、外孙女的相提并论之处,以及再有多少次也不嫌多的、我们的确是她的骨血的验证。
   像我暗中祈祷的那样,瘤子很软。只用管子吸就把瘤子吸出来了,免除了用手术刀刮可能出现的险情。
   当郭小明大夫前来告诉我们,手术顺利结束的时候,瑞芳高兴地哭了。而我却感到懵懂:这是真的吗?

  ※  ※ ※

   我至今记得罗主任从手术室出来后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白外套敞开着,行走间一路飘拂着掩盖不住的喜兴,眉宇间也漾溢着手术成功的自得。
一个八十老人的手术,毕竟是外科手术的禁忌。
   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神智是清楚的,眼睛是张开的。我急不可待地问妈:“您看得见我吗?”
   她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对她还能生还、还能看到已经告别过的这个世界的感激和难以置信,以及生怕一不小心、眼前的一切转眼就会消失的谨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多了。不像手术前那样混混浊浊、老泪涟涟。眼睛周围那一圈暗紫色的红晕也淡下去了。虽然大夫说过,只要对视神经的压迫一解除,视力马上就能恢复。一但这种情况真的出现,还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喜出望外。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凭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神色。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回到了病房。这次是病房里的护士,和隔壁陪床的小伙子把妈从手术室的推车上抬上病床的。我不敢碰妈,老怕碰伤了术后的她。
   当时就来了特护,不过她没做什么,因为妈一直在昏睡。
   妈的刀口没有全部缝上,头上还留有一个连接塑料袋的排液孔,用以排除术后脑中的积液。我看了又看那个已然接收了半袋鲜红积液的塑料袋,心里想,怎么一下子就是半口袋了?虽说需要排除积液,可这样流下去行吗?接着就避开自己的眼睛,不忍、也不敢多看那个接收积液的塑料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从妈体内流出的积液,在我看来就是妈的血。我身体里流动着的不正是它么,当时真有一种难言的切肤之痛。
   妈躺下不久,罗主任就来查房了。他立刻把放在枕下的塑料袋挪到枕上,说:“口袋的位置不能太低,否则积液就排出的太多了。”
   我想我大概有点特异功能,凡是让我心里一蹩扭的事,最后一定有问题。
罗主任还提醒我把手术前给妈摘下的假牙戴好。
   把妈安顿好以后,我就开始给妈服用“片仔癀”。手术前胡容给了一丸,我又托她买了两丸。每丸分五次服用,一日三次。胡容介绍说,她做乳腺癌切除手术后,吃的就是这种药。对惊厥、痛疼、发炎、感染等症状有相当大的抑制作用。
   不过服了两丸之后妈就说:“那个药还别吃了吧。”她这样说,想必有她的切身体会,便马上给她停服了。
   但我觉得这药可能不错,妈吃了它,排出很多膜状的、韧性很强的东西。我猜想那可能都是妈多年便结,沉积在肠壁上的有害物质。
   下午先生来医院告知,唐棣的汇款已到,和先生商议后,决定立即将支票所有权转让他人,以期尽快兑换到现钞。
   晚上,被称为医院的“王牌护士”来值特护的班。我初到医院就了解了她的能力,早已私下和她约谈,也特别向护士长提出请她特护的要求。见她能在妈手术后的第一个晚上值班,放心多了。妈还在昏睡之中,一夜平安无事。就是双手老在胸前缓缓地,不停地绕着圈子,双脚也在被子里乱蹬乱踹。我们怕她乱抓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不断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按她乱动的手,最后只好把她的手用绷带固定在床栏上。可她还是蹬掉了脚背上的输液针头,也拧下了手背上的针头,蹭得被单上都是血。幸亏特护的技艺高超,没让妈受什么痛苦又把针头扎进了静脉血管。
   仅仅为了这个,除去规定的酬劳我又多加给她一百块钱。
   妈的血管本来就细,特别肘关节内侧,正是静脉注射的常规部位。年轻时做静脉注射就很不容易,上了年纪血管发脆以后做起来就更难了。常常会把静脉血管扎穿,注射的部位就会红肿瘀血。
   刚进医院的时候,周护士给妈做静脉注射,在肘关节内侧找不到清楚的血管,只好改用手背上血管,但还是扎穿了。妈的手背不但肿起很高,还大面积地瘀血。当时我不在医院,事后隔壁陪床的大姐相当郑重地提醒我注意。
   我明白那位大姐的好意,可是我没敢追询,这是经验使然。这种无关宏旨的事如果件件纠缠起来,到头来还是妈身受其害。何况周护士还有些内疚,以后再来发药、量体温、打针什么的,总是找些话来搭讪。
   都以为妈受病的影响,糊里糊涂地分不清什么,护士们对妈说话,难免像对弱智儿童。有一次周护士也这样问妈:“你还认识我吗?”   妈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等周护士走了以后妈就爆了个冷门:“我还能不认识她!”
   反过来说,要是我的手臂被人扎成这个样子,不管后果如何,妈非先就这件事情表个态不可。
   妈比我有主意。一九八七年患黄胆性肝炎住院的时候,每天都要输液。护士总是拖到十点以后才给她输,每每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还输不完,她就没法起来打饭。而我一般下午才到,她不得不经常麻烦病友,为此妈要求护士提前给她输液,以便赶在午饭前输完。
   护士不理会她的要求,她就来了个绝食,这才引起护士长的注意,不但提前了输液的时间,态度也好多了。

  ※  ※ ※

   妈手背上的大块瘀血,是不是早就预示她的凝血机制不够健全?我那时要是能预见这个信号带来的后果,就不会同意手术了。

  ※  ※ ※

   所谓特护,并不是医院里专有一批干这个事情的人,而是护士们的第二职业,全靠自己挤时间干。白天不能耽误正常工作,晚上还要值特护的班,几乎是三十六小时连轴转,人是很辛苦的。
   我们这位特护虽然不断冲盹,但都能及时清醒过来,给妈量体温、量脉搏、查看各方面的体症。尽管查下来的情况都很正常,我还是一点不敢懈怠,眼睛连眨也不敢眨地注视着妈的动静。
   按理有了特护,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觉得让她服侍妈的大小解总是不妥,还是由我亲自动手为好。
   按照妈的脾气,我本以为她会拒绝他人、包括我在这方面的服务,没想到她什么异议也没有。大概到了这种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这一夜算平安地过去了。特护交班以前,说是要给妈换上干净的被单,因为被单上粘了不少妈的血。我问妈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换,她说妈用不着起来。只见她一个人把妈翻过来又翻过去的就把被单换好了。真不愧“王牌护士”之称。那个早晨,是我记忆中一个非常明媚的早晨。九月二十五号换了一个特护,不可能老是“王牌”一个人盯着,她还有她的本职工作。下午,我发现连接道尿管的口袋里尿量很少,心里一惊,以为妈的肾功能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是妈把道尿管蹬下来了,漏了一床的尿。我知道这个特护是外院来进修的护士,怕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只好先在床上铺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垫上厚布垫,不过妈还是等于睡在尿坑里了。
   这个晚上,妈的两双手还是像绕毛线似的在胸前绕来绕去,我们又用绷带把她的手固定在床栏杆上。迷蒙中妈也曾想把手从绷带里挣出来,但我们总是给她绑了又绑。
这一夜,也算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二十六号,星期四。白天没有给我们安排特护,护士长说抽不出人。完全由我这个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顶班。白天还好说,大夫护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怎么办?护士站又只有一个值班护士。我一再请求护士长晚上给我们安排一个特护。
   这天,妈的神智渐渐地恢复过来。我问她头疼不疼?她说不疼。又问她头晕不晕?她说不晕。又不断伸出手指考问她:“这是几个手指?”妈都能做出正确的回答。妈就不只是高兴,而是兴奋了。虽然她不说什么,我却看得出来。
   比如手术后本应多睡,就是她自己不想睡,她那经过大手术的身体也会自然调节她的睡眠。
   可她居然就睁着眼睛。她是舍不得睡呀,那等于是死而复生的体味她一分钟也不想放过,更何况她做的本是别一番准备。

  ※  ※ ※

晚上,“王牌护士”又来护理妈了。
幸亏是她来了。
   我立刻告诉她妈睡在尿坑里的事。她马上就找来干燥的褥子和干净的床单,甚至还有被套、枕套。为了大换卧具,我们把妈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靠坐在太师椅上。这时我才看出这次手术对妈的影响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瘫靠在椅背上,颈子软软地歪着,全身都显出在种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将一切丧失殆尽后的了无生气、颓唐和烦恼。
待卧具换完之后,妈才又睡在了一个舒适的床上。
   由于前两夜都平安无事,我想第三夜更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何况还有“王牌”特护,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把折叠床撑在阳台上,想要休息一会儿。
我很快就被惊醒了。
妈不安地折腾起来。
   持护又是给她量血压,又是给她量脉搏。我紧张地查看妈的全身,发现妈的刀口出血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扎在头上的绷带都湿透了,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特护,她赶紧把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来,王大夫打开头上的绷带,我看见妈左半边刀口对接得很好,缝得很光滑,针脚很小也很匀称。不过两天半的时间,已经长牢了,果然如妈所说:“我的皮子可合了,很容易长上。”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右半边的刀口不但没有对接好,缝得也很马虎,以致刀口两边的头皮向外翻着。鲜血正是从这里的每一个针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吓得两腿发软,趴在床栏上哭了起来。
这半边刀口是Y大夫缝的。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妈右半边的伤口上补缝了几针。
   如果说妈最后是因为凝血机制的紊乱,引起某个要害部位出血从而造成猝死的话,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凝血机制的紊乱呢,会不会是由于右边伤口没有缝好、再次出血的打击造成的?
也许不能这样说,但也不能不这样说。
上帝一定知道,可是它却不告诉我。
   我的朋友人民医院的张主任说,这个晚上的刀口出血,无论如何是应该引起注意的、不祥的信号。

  ※  ※ ※

   妈对王集生大夫在她头上的操作不但没有任何反应,反倒胡言乱语起来。
   “你们要秉公办事!我就这一个后代……”是横下一条心血战到底的气势。听这话音,好像是我遭了什么难,妈正不惜牺牲地为我伸张正义。即使在她昏迷状态,为我牺牲自己也是在所不辞。世上唯有这份真情,才叫做溶化在血液中。
   又说:“你还是我亲生的女儿呐,怎么就把我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扔在大马路上,让那么多人站在两边看我……”
“你们这是骗婚……怎么扔给我一个红裤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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