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怎么了?不那么夹您就吃不上菜了。咱们吃的又不是他的饭,咱们吃的是自己的饭。”
强调这点和用行动证明这点非常重要,妈对嗟来之食有难以忘怀的痛楚,和难以化解的羞辱之感。就是这样,妈还不往饱里吃呢。对她来说,这到底不是自家的餐桌。
妈又说:“老孙这次表现不错。不怎么馋,吃菜也不挑。”
唉,他要是不挑食,我也就不会那样给妈夹菜了。
我倒不是和他争食,我是怕先生这种不必谦让的、自家人的亲情,让多愁善感的妈生出寄人篱下的伤感。我倒好说,妈到底是住在先生的家里,就是多些客气,也不会多余。
看来妈对借住先生家,以及先生此次的接待是满意的。对于她的满意,我自然应该扩而大之。难道我不是这个仍然肩负着各方历史关系的家庭、转承启合的轴承吗?便立刻请先生到客厅里来坐。当着妈的面,为建设我们这个家园,我又做了一次笨拙的努力。“妈说你这次表现不错。”
妈白了我一眼,这就是她今世对我的最后一次无言的训斥了。宽宏大度的妈,定是觉出我这句话的不堪入耳之处了。
先生曾经身居高位,有时肚里能撑船。毕竟惑于情爱,凑巧也能让我三分。他没有计较我的不敬,也抓了一把瓜子嗑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闲话。
我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是每个围坐在一起的家庭都会说的那些话。
这时我不知怎么一回头,看见猫咪就蹲在我背后、也就是妈对面的沙发上,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时辰的情景,我都觉得它那时恐怕就知道妈的最后时刻已到。否则它为什么那样忧伤而绝诀地注视着妈?不是说猫有第六感觉吗?它为什么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一定会预先警告我吧?
我走过去把它抱来放在妈的膝上。我说:“妈,您看猫对您那么好,您也不理人家了。”
我的意思是,除了妈出院那天我把它从老家带过来的时候,妈显出过兴奋之外,以后她好像再没有关注过它。
从它出生一个月后来到我们家、到妈去世,整整九年,每日三餐都由妈亲手调制。晚上睡觉之前,妈要亲自为它铺好被褥、给它盖好,对于我们的代劳,妈是很不放心的。就是它白天打盹,妈也不允许我大声说笑,以免影响它的休息。妈不断检查冰箱里鱼和猪肝的储量,随时敦促我进行足够的补充。不论有了什么好吃的,她总是悄悄地留些给它。一向为我节俭的妈,有一次甚至让我到外汇商店给它买一个进口的猫食罐头尝尝。但是被我拒绝了,我担心它从此就不再吃中国饭,那样的消费如何承担得了?我很后悔当时没答应妈的要求,虽然我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按照妈的要求去做,妈也享受不到那份爱猫之乐了。
我不是没有觉查到妈对猫咪的忽略,但我那时还没有这个悟性。妈不是不再宠爱她的猫咪,妈是气数已尽、无能为力了。
妈没有解释自己对猫咪的忽略,她只是移动起每个细胞似乎都有千斤重的胳膊,却在落下时化为无声的轻柔,就像星期三早上摩挲我的头顶那样,轻轻地摩挲着它。
妈不摩挲我和它,又能摩挲谁呢?
妈一面摩挲着猫一面说:“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是活着对你们更好。”
“那当然。”我热烈而急切地证实着她的这个结论。希望她能最迅速、最确凿地听到我的反应,来不及对我的热望做更多的描绘。好像我的反应越快就能帮妈一把,就能越快地把自己的热望和力量传导给妈。
虽然我不曾对妈准确、或不准确也解剖过我的困惑,但从她的这句话里,我听到了妈对我深入生命本源的知解。
妈,您当然要活下去,否则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为的呢,一个人要是没有什么可为的;也就难活下去了是不是?
从她这句话里,我还听到活下去的愿望,我想这是因为她刚才差不多恢复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能力。
不过,也许是她对我们表达的一份眷恋?
这时她又让我从后面托着她的胳肢窝,练习了几次从凳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我真是只用了一点点劲,她就站起来了。
她说:“高兴,高兴,我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半。”
她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我前几天针对她的思想障碍,不得已地告诉她,她的脑子已经萎缩的相当厉害,并编出再不努力锻炼脑子就要继续萎缩下去,那就没有几日可活的瞎话吓唬了她的缘故,显然我那枉费心机的瞎话,不但没有起到我所预想的积极作用,反倒成了她的思想负担。
她练了还要再练。“再练练。”她说。
妈像一匹趴槽的老马,又挣扎着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属于我和她两个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
她又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我们的人生起跑线上,准备再次和我紧紧地在一起,起跑、冲刺了。尽管头一天因为她不肯再与我同行,我们还那样地绝望过。
我和妈还是有缘,总算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灾大难,都是我们一起闯过来的。没有了我或她,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感受就是残缺的。我怕她累,说:“明再练吧。”可是妈没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妈已经没有明天,我何必不让她再多高兴一会儿呢。
粥熬好了,妈吃了一大碗。说:“我就爱吃这个。”我立刻又去给她盛了半碗,尽挑内中的精花莲子和山药。
是不是这一碗半粥导致妈猝死于心肌梗死?要是不吃这一碗半粥是不是就能逃过这一关呢?
这个晚上,妈似乎很高兴。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就强颜欢笑以便稳定我的心? 吃完粥,我就给她铺床。
偏偏是这一个晚上,我让她开始锻炼自己睡。临睡前她问我:“今天怎么个上厕所法?” 像吃晚饭时那样,她的声音里似乎又有些抑制的颤抖。我想了一想,却也没有多想。
我也需要抑制我的冲动,我怕流露出更多的关注,反而害了妈。
以后,当我在脑子里一再重复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的耳朵里越真切地重现这句话的声音。每一回我都会得到重新的肯定,当时的感觉没错。那声音不仅是颤抖的,也是压抑的。
为什么会这样?
那时,她还剩下最后的七八个小时,一定不适得难以支撑,可又怕我误解她是在
“闹”,便极力抑制着自己的不适。
我说:“我十二点来叫您一次,小阿姨五点来叫您一次。”
前两天妈还怯怯地、生怕添乱地问过我:“不是说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我的床边,我不用再到厕所去了吗?”
我狠狠心,假装没有听见。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她的床边,免得她上厕所不便。可那时还没有和病理切片室张主任的那场谈话。
然后就一门心思认准,只有让她多多自理,她的脑萎缩才会有所抑制。一想到妈有一天会变成六亲不认、专吃垃圾或其它什么的植物人,就被巨大的恐惧迫得难以喘息。又见妈回家后晚上不再“谵妄”闹着上厕所,就打消了给妈放个便盆在床边,让她尽量方便的念头。
这时小阿姨说:“要不我还是陪姥姥睡吧?”
我却没有同意。“还是让她自己睡吧,我们按时来叫她上厕所。”
我深知小阿姨和我在医院交替陪伴妈的辛苦,特别晚上,很少睡觉。既然妈的身体已渐渐地恢复正常,就该让她休息一些,以补偿在医院时的劳苦。
心里倒是想了一想,应该由我来陪妈睡。但又想,从八月份给妈张罗看病以来就没陪伴过先生,妈渐渐康复后我再不照顾一下他,他该不高兴了。
果不期然,妈头七还没过,先生就对我大发其火。那时,我痛苦得无着无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天晚上先生在看电视,小阿姨在忙别的,我在房间里茫无心绪地遛来遛去,无意之间走到厨房,见到厨柜上的药包,心想,不如替小阿姨给先生熬中药,也许还能分散一下我的伤痛。没想到先生却大发雷霆:“你折腾了几个月了……到现在,连安安静静地看个电视也不行……你少动我的药!我的东西不要你动……”
我和小阿姨只有对着妈的遗像,抱头痛哭。小阿姨还不停地哭叫着:“姥姥,姥姥。”直哭得我手脚冰凉,嘴唇发麻,几乎没了鼻息。其情其状,可谓惨矣。
人们错以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诸如怕给人添麻烦、怕惹人伤心或不高兴、怕看人脸色、怕惹事生非等等。
而且根据我的经验,不论哪个家庭只要有一个人心里不痛快、处心积虑想要找茬子发泄一下的话,全家人都别想痛快。对于我这个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累到连最后一分劲儿都使光了的人来说,实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来说,宁肯息事宁人。除非忍到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来一次大发作。
如此,我打消了我留下来陪妈的想法。
回想这一生,可以说没对不起过谁。只有妈,我是对不起她的,欠着她的。别说是没有机会了,就是有机会也是无法还清的。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招呼她上厕所。按照我的计划,本应在十二点一次,凌晨五点一次。可是我起晚了,心里有些愧愧的。
扶妈坐起后,发现她已尿在“尿不湿”上,但我还是扶她上了一次厕所。
把她放在马桶上,就赶快回客厅换“尿不湿”上的毛巾。刚换好毛巾就听见妈叫我:“行了,来吧。”
我赶到厕所,把妈挽回客厅扶她坐到床上。她指着我的身后说:“那儿怎么一片火
呢?”听上去那是很大一片火,可是她的口气里却没有惊慌,好像她那时已站在天上,遥望着距她很远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我回头一看,原来她指的是对面小桌上的台灯映出的那片光晕。
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和沮丧,妈怎么又糊涂起来?我希望这不过是她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的缘故。
可是我不能纠正妈。如果她知道自己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了的话,不是对她的又一次打击吗?
感谢先生的周到,那日不知怎么想起在妈客厅的小桌上安个台灯,说是不必关上,就让它一直亮着,万一妈晚上有事方便一些。
再过几个小时,可不就有了大事。
然后我就扶她躺下,她说:“我不睡了,一会儿不是还要出门儿吗?”
我以为她说的是八点钟我们得按预约时间,到北京医院给她做放射治疗的事。后来明白,这就是谶言。
我说:“时间还早呢,您动作慢咱们就六点起床。那也来得及,您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我又有意识地点了点妈动作慢的问题,直到那时,我仍然不放过激发她的任何机会。
三个小时之后妈真的上路了。我那时要是知道神的旨意,就不会让妈再睡,也不会离开她,而是想方设法去救她。
她很听话地躺下了。
这时我蹲在妈的床边说:“妈,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在白天和昨天决不肯说出的话。倒不是我不肯认错,而是我昨天的错太大了,以及没有了认错的勇气。
没想到这就是妈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我和妈一世的缘份也就了结在这一句话上,这句活真是我和妈这一世缘份的注脚。上帝的秤是非常准确的,我欠妈的,他会一点也不剩地给妈带上。
感谢上帝,他让我对妈最后说了这句话,也让妈带着这句话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妈上路的那个时辰,会不会因此感到一些安慰?我希望着。
我曾后悔,没有勇气把需要妈原谅的话说得更为具体。
现在我不后悔了,我要她原谅的地方太多了,不如像无以倾尽的无字碑那样铺在她的脚下。
首先就得为我的出世请求她的原谅,那还只是肉体上的磨难,她当时一定没有料到日后我在精神上、心灵上给她的磨难更深。
我不知道每一个孩子的出生、成活、成长,是否都是母亲的灾难。
又有哪个母亲不是穷其一生为她的孩子榨干最后一滴血?而我的母亲尤甚。
※ ※ ※
妈的眼珠在往我蹲着的方向扫了一下,显然她听见了这句话。可是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也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一下,更没有和我说句话。
这是妈在世上看我的最后一眼了,而且还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相信这是因为妈不肯看我,其实她早就原谅了我,不论我做了多么让她伤心的事,她也会原谅了我。但原谅了我不等于她不再伤心。我不请求她原谅还好,一提,也许反倒勾起那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伤心的往事了。
关客厅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妈。妈的两臂紧贴着双腿,脸朝上直挺挺地躺着,嘴唇紧闭成一条深色的窄线,颧骨从未有过地突现,两腮就显得塌落,很像我在一些遗体告别式上看到的遗容。心里不觉掠过一丝蹊跷而又不祥的感觉,可是我马上就排除了这种无稽的想法,我那时仍然不相信神的暗示,一门心思认定妈手术效果良好。从此以后,她什么病都没有了,一定活到九十岁。
由于两点多钟带妈上过厕所,就想,到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不会再有什么事,便放心地去睡。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幸好小阿姨按照我的要求,凌晨五点钟再叫妈上一次厕所,可是她也晚了二十多分钟。 五点二十分左右,小阿姨突然气急败坏地在我的卧室门外叫道:“阿姨,你快看姥姥怎么了。”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客厅一看,妈不像过去那样,一醒来就穿好鞋坐在床上,等着我或小阿姨去搀扶她,而是趴着床沿,赤脚跪在地上。左膝稍稍往前,右膝稍稍往后。
后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那一瞬间,我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妈!我不知道为什么世间有很多非常、非常简单的事,任你穷尽一生去想,可你就是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我这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