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次地震中他受了伤,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起因就是在混乱中,他救下了一个妇人,却被柜台上滑落的尖锐物品刮伤了。那个妇人,其实算是他的旧识,栖川家的夫人。栖川和本间是世代的故交,很小的时候,他便见过这位夫人。只是,岁月不曾给予任何人优待,原本风华绝代的年轻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眼角爬满细纹的中年妇人。哪怕保养得当,也掩盖不住眼中的沧桑。他有些诧异这位夫人为何会出现在“地方风物展览”这样的场合。栖川夫人没有多提自己,只是对他的帮助一个劲儿地表示感激,还有些惊讶他回到了日本。
“家族事物……我也差不多该……本家那边原来让我去英国也只是历练而已。”他如是回答,含糊不清。每个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不能启齿内情,栖川夫人深谙这一点,并没有再多问下去,只是表示,过几天一定登门拜谢。告别了栖川夫人之后,他接到了海的电话,电话里她大惊小怪地问他是否平安有没有受伤云云。他笑着斩断她的情绪,告诉她没事。却径直带着伤回了家。回去之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女佣匆忙叫来了医生,包扎伤口,打破伤风针。许久之后,他终于可以安静地躺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心下却渐渐低沉下去,有时候,遇到旧识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回忆也铺天盖地而来,太多的人事翻天覆地,不可抑制,窒息感破土而出要往四面八方生长出来。他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倚靠在床头,一时间有些痛恨自己的软弱。
【十】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响起来的。他收敛了一下情绪,才沉声唤敲门人进来,未料到,是她住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进来,眉头紧蹙,语气急促:“你刚才电话里不是说没事么,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没什么大不了的。陶瓷碎片划到了而已。”他轻描淡写,不想再延续自己受伤的话题,抬头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坐到床边,“怎么了,扭伤脚了?”
她冲他扬起一个傻乎乎的笑脸,“难兄难弟。”
他凝视着她轮廓干净的侧脸,觉得内心深处那只名为“嫉妒”的丑陋的恶鬼在不断叫嚣着,在蠢蠢欲动。
为什么你可以永远笑得这么干净?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在相反的方向上走出那样漫长的距离?
他快被浓重阴暗的自我厌恶湮没了,直到额上多出一个微凉的触感,那些负面情绪才有渐渐消退的趋势,“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有这么明显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脸上严丝合密的面具出现了裂纹,也许再过不久,就会彻底地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笑得难看死了。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吸顶灯清冷的光线切下来,少女一半的面孔被隐没在阴影里模糊起来,另一半轮廓却被镀上了亮边,下巴稍微扬起,沉静的眼神从覆着的银色额发下以一个小角度转过来,柔软温暖。
这一刻,自己心脏的某一处像是被轻轻抓住、揪起,咸咸的气息随着血液被运输到身体的各处,全都错乱起来。
他的思维漂浮起来,想到她最近在试图寻找那些蛛丝马迹,试图探究那些陈年旧事,试图给予她自己的人生一个确切的定义。他看着她做那些无用功,只觉得好笑。千疮百孔与一无所知,那个更幸福,答案显而易见。
“说起来,小海,我们今天的约定就作废了吧。”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意料之外则是她没有追着他询问细节,反而没好气地劝他早点休息。
她总是在关键的地方冷静下来,这让他忍不住想要逗弄她,于是,终于看到她色内厉差张牙舞爪起来。他把无关紧要的一些琐事告诉了她,看到女生自己先陷入了迷惑的漩涡,一副深沉的思考者姿态。
他终于笑出声来。
【十一】
他也说不清自己内心对她的那种复杂情绪,有时候嫉妒,有时候羡慕,有时候喜欢。
而有时候,常常想,看着她这样笑下去,一直没心没肺地笑下去,就好了。
他的亲人,他的妹妹,他的半身,他在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十二】
跟单细胞生物生活太久,他觉得自己的智商也被严重拉低,这单细胞生物里,不仅仅包括家里的那只,还有学校HOST部的须王环。环总能天马行空地冒出一些念头,然后搞得整个HOST部鸡飞狗跳。HOST部的其他成员竟也丝毫没有怨言,跟着他一起折腾。
偶尔问起常年负责收拾烂摊子的镜夜,镜夜总是笑眯眯答道,非常锻炼能力。
这或许就是单细胞生物的强大之处。
这样的生活,其实不错,只是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
他越发看不懂亚由美的某些作为。
亚由美明明已经跟本家断绝了关系,当年,她把七原秋也的死归咎到了本家的头上,十多年都没有再回去北海道的本家的宅子里。却在一日,不顾他的劝阻,执意带着他与小海回北海道的本家拜访。他轻易察觉到少女的不安。出乎意料,她却乖乖配合亚由美为她梳妆,穿上华贵艳丽的振袖和服。
本间家在北海道的本家大宅,已有百来年历史,外围是典型的枯山水庭院,细草藓苔类等植物覆地,汀步石径铺在草地上,做成“飞白”路面,叠放有致的几尊石组,细细耙制的白砂流,掩映的竹林,灌木丛,风格依旧简单凝练。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这座大宅子度过的,也许是时过境迁的缘故,不如当年印象中那般阴森骇人。
从进入庭院之后,亚由美的神情就变得郑重起来,少女的不安也被无限放大了,她不露声色地放慢了步子,凑到他身边,轻轻拉住他羽织袴的衣袖,似乎想汲取一些力量,他冲她勾勾嘴角,拉住了她的手。
整个宅子里的下人都穿着深色的和服,轻步缓行,神色沉稳,分外安静,他们经由下人引路,方向不是主屋,却是茶室。茶室里正进行着冗长繁琐的茶道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茶粉香,还有茶棒与茶碗间的摩擦声。茶室里坐着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还有端坐在主位上的族长本间时茂,他的外祖父,正在研磨茶粉的外祖母,以及分家的两个青年。两个青年颔首行礼,他也微笑着回礼。
然后就是盘踞在茶室里长久的沉默,直到茶道仪式进行到最后,他冲着外祖母行礼,然后恭恭敬敬端起了茶碗。身边的少女学着他的样子,行礼,端茶。他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身旁的少女,发觉她已经紧张地崩成了一条弦。
“莲,哲也,司,你们跟我来。”外祖父突然发话,声音低沉,不怒而威。他愣了愣,连忙起身上前搀扶老人,在老人带领下,几个人离开的茶室,出门前的一刹那,他捕捉到少女的眼神,带着些许惶恐不安与哀求。
【十三】
那一日,外祖父并不只是旧事重谈,还提到了家族事务,只是当着分家两个青年的面,态度有些模糊不清,他安静地垂首听着外祖父的指示,却有些惦记茶室那边发生的情况。
那一日,他最终也不知道茶室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离开本家大宅的时候,他看到少女眯着眼望着大门上本家的字眼,表情里是说不出的复杂,交织着倔强又轻松的矛盾,带着一点刻骨铭心的味道。夕阳西下,黄昏如同一块凝固的琥珀,身着华服的她周身都被笼在一层淡淡的光华里,越发模糊不清。
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少女转身,抬手,轻轻拥住了他,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哥哥。”她小声地开口,声音轻到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里,“对不起。”
一切都丧失了原本鲜明的形状,空气被搅起漩涡,用强大的力量将人拉扯去记忆中的时空。他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神奈川的海边,海风拂过,潮汐声声,齐耳短发的小女孩扬起了天真的笑脸。
他怔了怔,张口半天,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能一直这样笑下去,就很好了。希望你很多年以后,还可以保持着这样干净的心灵,即使我曾走过那样艰难的路,也心甘情愿了。
【十四】
后来,他看着她慢慢长大,成熟。
后来,教堂里,他握着她的手,穿过长长的过道,交付到凤三儿手里。
……
后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十五】
在遥远浩瀚的宇宙里,诞生过无数美丽的星球。那些星球就像漂浮在宇宙里的尘埃,隔着漫长的光年。
曾有一对双子星,它们在万有引力作用下,彼此吸引,相互缠绕。而有一天,一个星球却脱离了既定的束缚力与轨道,朝着与另外一个星球截然不同的方向运转。
没有关系,在茫茫宇宙里,哪怕隔着亿万光年,我们曾经相遇,终将相遇。
☆、以眼杀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以眼杀人
【一】
教练,请教我以眼杀人。
【二】
“密码到底是什么?”
“猜。”
“真的猜不出。”
“那就再猜。”
“=皿=”
在跟镜夜回去第三音乐教室的路途中,我在致力于两件事:一是努力扯脖子上的狗链,用自己那不太高明的逻辑来推理密码。二是试图对着镜夜施展神奈川那位樱木前辈的毕生绝学——以眼杀人,以至于脑内闪过的全部是因为过于血腥和暴力而被马赛克掉的画面。只可惜,我的功力不够,杀气欠缺,眼神就跟挠痒痒一样没能对凤镜夜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我这种主角升级途中的炮灰龙套连CAST表里都不会出现的存在还要试图挑战BOSS级的大魔王……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别拽了,勒得脖子都红了,不疼么。”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后颈,语气怜悯地说道,眼角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幸灾乐祸出卖了他。
我被气得内伤,咬牙切齿怒等着他。他丝毫不受影响,笑得风轻云淡,拉过我的手,“赶快换下衣服,一会一起吃晚饭。”
“别拉拉扯扯。”我甩开他的手,“我现在的身份可是本间莲。”
“说起来,真是迫不及待看看莲知道自己形象崩坏后的样子,一定很有趣哩~”他的尾音一波三折,嘴角弯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有趣个毛毛球……一定毫无悬疑是以我去虚夜宫报道为结局惨淡收场,待遇好一点说不定还能去十刃手下混个从属官做做……啊呸。
我顶着一张写满“……”的脸,默默地摸了摸发凉的后颈。现在的日子真是越发艰难了,两个魔王的战斗力不只是1+1=2这么简单,跟两个魔王斗智斗勇是件很累的事,我原本就不丰富的脑细胞在大量死亡,再这样下去就心力憔悴离见马克思不远了。
******
“请铦前辈收我做徒弟,拜托了。”中气十足,嘹亮异常的嗓门,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无以伦比的意志。
我和镜夜走到第三音乐教室门口,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身着樱兰校服的红发少年端着跪在那里,恭敬伏地,而常年表情缺失的铦前辈依旧面无表情地手持一把刀,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伫立在门前。HOST部其他人都目瞪口呆,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气氛无比僵硬。
发生了什么?怎么刚刚离开一会,这边的剧情又急转直下?
“铦前辈,他是来找你学习剑道的?”我想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是的!”红发的少年听到我的话,直起身子,冲我扭过头来,严肃开口道,“我想向铦前辈学习如何跟人打交道。”
在他扭头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九天之上一道惊雷“咣当”劈下来,只能呆呆望着他,突然丧失了一切语言功能。红发少年,眉毛浓黑,脸颊瘦削,棱角分明,最让人惊叹的是他那如同孤骜野狼一般的眼睛,散发着凶神恶煞的光,无形的眼神似乎带着有形的力量,被他眼神扫过之后,如同针砭剑削,产生了不可小视的疼痛感。他的周身也笼罩在一层浓浓的戾气里,如同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简直是“会走动的人间凶器”、“人类暴风雪”这样的存在。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胸膛里涌动着,涌动着,很快就超过了警戒线,接着,那股热流就变成了一种浓烈的置生死于度外的冲动,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经违背了大脑的意志,自顾自地做出了动作——我单膝跪地,扬起一张热情而朴实的脸,万分真诚的开口:
“教练,我想学习以眼杀人。拜托了。”
你是我成为不受约束的孤高的浮云般的存在的希望。
【三】
“本间前辈,请……请不要开玩笑了。”红发少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听到他的称呼,我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本间莲的长发造型,只是没想到本间莲已经出名到这种地步了,随便一个cast表里都不会出现的路人都认得他。哦,不不,我说错了,红发少年一看就是有主角气质的,想想看,死(哗——)里的黑崎少年不也是一张凶神恶煞脸么。
“不不,我真的是认真的。”我认真地说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已经崩坏到了何种地步,“请问你跟神奈川的那位樱木花道前辈有没有亲戚关系?”
“没……没有。”少年迅速摇头,眼神已经变成了像在看鬼。
很快,我就明白了,如此不计后果,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丢脸的行径的我,应该做好被狠劈到十八层地狱地下室的觉悟。凤镜夜黑着一张脸像拎鸡仔一样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如同摩西分海一样,聚集在一起的众人迅速给他分开了一条路,他就这样拎着我把我扔进了第三音乐教室的更衣室。看着凤镜夜面无表情的脸,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他抱臂看着我,薄唇紧抿,表情全无,眼镜寒光闪闪。
“我我我……我换衣服。”这一瞬间,我突然如临大敌,万分不想跟他独处,迅速摘掉假发,脱掉羽织袴外衣,用行动表明,他应该出去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