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个站在路边的印度女人正向他们招手,一块白布从肩头斜缠下来,虽是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却裹出了一身凹凸,个个肥臀细腰,胸部坚挺。别说是花子、宝七和大个儿看得两眼发直,就连成天铁着张脸的青狼也多瞥了两眼。郭小芳偷偷看一眼岳昆仑和费卯,只有他俩目不斜视。岳昆仑不看是因为没兴趣,费卯不看是源自他从小受旧式教育养成的骄傲,这是唯一剩下支撑他灵魂的东西。
几个印度女人放肆地向这边笑喊:“巧克拉——洞姆嘎憨茄河格?”眼里都是挑逗。
“这几个印度娘们儿跟咱们说啥?”花子询望着费卯。
费卯牙缝里逼出俩字儿:“滚蛋!”
花子讪讪地回过头,还是不甘心,又问黄任羽:“密斯黄,你懂印度话不?”
黄任羽笑着回答:“她们说:‘男人,你到哪儿去。’”
“嘿——”花子兴奋得抓耳挠腮,“印度娘们儿还真他娘的风骚!”
“不,印度妇女虽然个性热情奔放,但在守节方面和中国女人是一样的。”黄任羽说。
“那她们么斯这样?”宝七忍不住插嘴问。
“她们……是做那种生意的。”黄任羽有些说不出口,“不要接触她们,会被处分。”
不用明说大家都能听明白,是做皮肉生意的。
“这地方荒得兔子都不拉屎,还会有这个?”宝七很意外。
“驻印军来后,营区需要劳工,一些印民就陆续迁来,靠给驻印军打零工养家糊口。他们都是阿丘得,很穷,也是被生活所逼……”黄任羽脸上流露出同情与忧伤,他想到的是国内那些受苦受难的同胞,他们正承受着战火和灾荒,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岳昆仑一直默默地听着,此时也禁不住问:“阿丘得是什么意思?”
黄任羽解释道:“印度教的种姓制度把人分作等级,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婆罗门社会地位最高,从事文化教育和祭祀;刹帝利为第二种姓,从事行政管理和打仗;吠舍是第三种姓,经营商业贸易;第四种姓是首陀罗,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被高种姓当作奴隶来用。四大种姓之外,还有很多印度人,他们连成为首陀罗的资格都没有。这些人被称做‘阿丘得’,意思是不可接触的贱民,被认为是不洁的,谁要是接触了他们,谁便会受到玷污。”
“印度比中国还要黑暗!这些不公正的阶级制度都该摧毁!”郭小芳气愤难平。
黄任羽叹口气。改变一个社会的阶级制度需要开天辟地的力量,甚至是政权的更迭,这就要发起内战,会死很多的人。一伙人都不再说话,那几个印度女人让他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国内那些流离失所的同胞。
远征 第八章(4)
一伙人跟着黄任羽进了一幢营房。登记完各自原先所属单位,黄任羽喊进来几个兵,要送他们回各自的单位。这些人里除了岳昆仑,不是新编22师的就是第5军直属部队的,都能在兰姆伽基地找到各自的单位归队。从在野人山供给站认识一直到现在,一伙人都在一起,现在说分开就要分开了。大伙嘴里不说,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密斯黄,他怎么办?”宝七指的是岳昆仑。
“放心吧,会得到妥善安排。”黄任羽说。
郭小芳不舍地望着岳昆仑,眼里有了泪光。
“还会见面的。”岳昆仑安慰说。
“为啥一定要回原先的部队?”青狼把背包丢到地上,“我连队的人死得就剩我一个,回团里也是重编,就不能把我们编在一块儿?”
“说得是噻!”宝七也叫起来,“做么斯要分开?密斯黄想想办法,把我们弟兄编在一起。”
“这个……”黄任羽有些为难,这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事。
“长官,帮帮忙。”
“长官,求你了还不行,要不我给您磕个头!”
大个儿和花子也跟着吵吵。
“不准喧哗!”一个中年美国军官出现在门口,面容阴鸷,佩美军中校军衔。
黄任羽向中校敬个礼。
中校走进来,既傲慢又轻蔑地扫众人一眼,用英语问:“怎么回事?”
黄任羽一挺身子,大声用英语回答:“报告扎姆中校,他们是从野人山出来的中国远征军士兵,希望能整编在一个连队。”
“胡闹!命令他们马上回到各自的连队。”
“可是……他们原来的连队成员大部分都牺牲了。”黄任羽是想帮他们说话。
“那就命令他们回营部,如果一营人都死光了就回团部!”扎姆对黄任羽的顶撞很恼火,他骨子里就瞧不起中国人,而且从不掩饰,“你们中国军队就是一帮毫无纪律可言的乌合之众!士兵粗鄙怕死,长官自私贪婪!我不理解美国政府为什么要帮助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民族、一群肮脏的猪猡!你们就该亡国!就该被日本人屠杀和奴役!”
黄任羽气得嘴唇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击,边上的费卯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老子操你个妈——”同时就朝扎姆扑过去。
边上的几人一下拉住费卯。攻击一个中校,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整不好要被枪毙。
“你想干什么?!”扎姆吼在往后退。
青狼臂力好,一双手铁一样箍住费卯。费卯两脚离地、张牙舞爪地往扎姆身前挣,两眼血红,脖子上青筋扭动。
“瘪犊子玩意还算有点儿血性,他说啥了?”青狼问。能把费卯都激成这样,那美国佬的话就不知道多毒了。
“他他妈侮辱中国人!他他妈说我们就该被小鬼子像猪一样屠宰,就该当亡国奴!”费卯失声痛哭。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一个中国人的自尊,已经放弃了报国的努力,那些深埋在灵魂深处的痛苦,那些用颓废和玩世不恭麻醉的惨败和失望,在这一刻全部都爆发了出来。
青狼手指扣上了扳机,一步步逼向了扎姆,一股二球楞劲扑面而来。
一群人都冷冷地盯着扎姆,那种无声的愤怒让扎姆悚然。
“不要做蠢事……”扎姆一步步往门外退。
黄任羽此时恢复了理智,忙挡在青狼前面。兰姆伽基地的美国军官本来就和中国将领不合,要发生了流血事件,不单是这几个中国士兵的事,整个美中合作反攻缅甸的计划都会受到影响。
“让开,不然连你一块儿整死。”青狼眼里杀机灼灼。
“你不能伤害他。”看似文弱的黄任羽此刻也显出了强硬的一面。
青狼哗地一扯枪栓,枪管还未完全抬起,被一人紧紧握住。
“杀自己人不算本事,要杀人杀鬼子去。”是岳昆仑。
就像两头雄狮狭路相逢,没有一方会主动示弱退缩,四道强悍的目光撞在一起,几乎要撞出火星。
正僵持间,门外传进一声怒喝:“都住手!”
众人望过去,一个身穿美军野战服的老人,瘦削的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一脸皱纹如刀砍斧凿。
黄任羽和扎姆一惊,同时挺身敬礼:“将军!”
来的人是中国驻印军最高指挥官史迪威,他到这边有点儿事,正好撞上这一幕。
史迪威在黄任羽面前站住,问:“什么事?”
史迪威的中国话带着广东口音。没来中国之前他以为学会了中国话,到了中国才发现自己学会的是广东话。这是中国和他开的第一个玩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中国的热爱。
黄任羽大声回答:“报告将军!他们是刚从野人山走出来的中国远征军士兵,不想被拆散,要求编在一起!”
“孩子们,”史迪威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缓缓滑过,眼神中饱含着歉意与悲伤,一切都过去了,你们到家了……”
这是一个将军对幸存士兵的愧疚,这是一个老人对孩子远归的深情。众人都离家已久,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乔大叔,他们,那么多的战友,都牺牲在野人山了——”郭小芳说着说着就哭了。
屋里一片沉默,满溢着感伤。
史迪威眼含泪光,将郭小芳轻轻揽进怀里:“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他们……”
郭小芳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史迪威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孩子……你坚强地活下来了,以后要更加坚强,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我向你保证,他们不会白死,日本人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要带领你们打回缅甸!”
郭小芳使劲地点头,尽力压抑哭声。
“扎姆中校。”史迪威放开郭小芳转向扎姆,神情变得威严,“不能理解战士之间那种生死与共的感情的军官,就不配当一名军官。我命令你,先把他们安排在新兵训练处,等训练考核完毕再作安排。”
“是!”扎姆敬完礼又犹疑地问:“将军,女兵怎么安置……?”
“孩子,”史迪威转向郭小芳,“你原来在哪个单位?是什么兵种?”
郭小芳擦干眼泪:“我叫郭小芳,原来是新编22师文工队的宣传员。”
史迪威点点头:“驻印军总指挥部也成立了文工队,你愿意去那吗?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们的。”
郭小芳看着岳昆仑他们。她心里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被编进战斗单位。
“谢谢乔大叔。”郭小芳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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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 第九章(1)
与兰姆伽基地的规矩比起来,他们之前那些当兵的经历都不叫当兵,这里的一切严格得一丝不苟,对每一个细节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就拿内务来说——铺位的摆放用线拉过;折成豆腐块的毛毯用卡尺检查;床头柜上只允许摆配发的瓷缸,而且得在同一个位置;毛巾悬挂要整齐划一;地板和窗户必须每天擦洗,玻璃要用白手套摸过没丝毫灰尘才算过关……对宝七这些从国军队伍里混出来的老兵油子来说,这些要求就像是对他们的折磨。跟那些从国内空运到兰姆伽的学生兵相比,这一帮人就是帮烂人,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岳昆仑和青狼,几个人依然我行我素,拿费卯的话说:“爱谁谁吧,大不了遣返回国。瞧不上爷们儿,爷还不伺候了。”
宝七、费卯、大个儿、花子四个人坐在一张铺上打牌,青狼远远坐着擦枪,岳昆仑闷声不响地收拾内务,擦桌椅擦铺位擦窗户擦地板。
“岳大爷,您老就省省吧,再拾掇那个狗日的扎姆也不会说咱一句好。”费卯看着牌大声说。
岳昆仑不吱声,还是不停。
经过青狼身边,青狼吹吹枪膛,说:“要帮忙就吱声。”
岳昆仑看一眼青狼手里的枪,中正式步枪,得空就擦,好像那枪就是他的命。
岳昆仑正要走开,青狼说:“坐下唠唠。”
“听说你以前是猎户。”青狼说。
“是。”岳昆仑说。
“我家也是,长白山的猎户,打祖爷爷那辈起就干这个。”
“怎么会离家来关内的?”
“家……”青狼不以为然的笑里却藏着苦涩,“哪还有家。东北沦陷后我爹带着屯里人打游击,叫鬼子给包了。除了我,全屯的人都死了,连人带房子,鬼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岳昆仑沉默一下,安慰说:“早晚能打回去。”
“但愿吧……”青狼长叹口气,“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见着。跟着瘪犊子国军打一场败一场,现在也没别的念想,就是盼着多上几次战场,杀一个鬼子够本,杀两个就饶着一个。”
“不能全这样想。那么多死去的弟兄还等着咱们给他们报仇,咱们得想法子活着。该讨的债,一分一厘都得讨回来。”
青狼拍拍岳昆仑的膀子:“你比我想得深看得远。战场上活着比死更难,是得活着,好好活着!”
这时候两个执勤宪兵小跑进来,啪地一个立正转身,逼出一声膛音:“立正——”
这是有长官来了。岳昆仑和青狼站起来,那四个打牌的活宝也来不及藏牌,光着脚丫卷着裤管就杵到了铺位前边。
扎姆背着手在一个个或挺立或狼狈的身形前面走过,一双阴鸷的眼睛里充满厌恶与轻蔑。这些人来新兵训练处已经一周,却丝毫没有改变之前的兵痞习性。这样的队伍怎么可能打胜仗!扎姆把缅甸战场的失败全部归咎在中国士兵的素质身上,他搞不懂史迪威为什么会如此尊重和亲近他们。扎姆没有喊稍息,他要他们就那样站着。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教官!”扎姆说的是中文,虽然怪音怪调,大伙还是听得懂,“你们别想在我手底蒙混过关,你们是一群比外面那些新兵菜鸟更叫我恶心的兵痞!你们最好放老实点儿,忘掉你们的老兵身份,藏起你们原来的那一套!别让我抓到一点错误,完成每一项训练和考核,不然我保准把你们这些臭虫一只只踢出驻印军,这也许也是你们想要的。你们这些臭虫回答我——Yes or no?!”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远征 第九章(2)
面对扎姆疯狂的质问,大伙面面相觑。
费卯猛地一踱脚,吼出一身膛音:“是——长官!”
“Yes or no?!”扎姆的口水溅到了其他人脸上。
“是!长官——”其他人跟着费卯齐声应答。
“发给这些臭虫武器!”扎姆右手用力一劈。
一杆杆步枪递到各人手上,枪托木纹光滑清晰,枪膛和枪管闪着幽幽的烤蓝,都是新枪。岳昆仑认出是大八粒,三排在遮放收容站抢的就是这种枪,八发桥夹装弹,射击间歇不用拉栓,比中正步枪不知道强了多少。
“这是M1式加兰德步枪,美军最好的步枪。你们这些臭虫最好用你们的表现,来证明你们配得起这样的杀人利器!”对供给中国驻印军美式装备,扎姆很不甘愿。
“长官。”发出声音的是岳昆仑。
扎姆的目光盯向岳昆仑:“我警告你,以后不准打断我的话,每次要说话之前,必须在长官前面加上‘报告’两个字!”
“报告长官,我有枪,不需要再给我发枪。”那杆加装了瞄准镜的春田步枪就靠在岳昆仑腿边。
扎姆走过去拿起来,喀嚓拉开弹仓往下一抖,五发黄澄澄的毫米步枪弹叮当落地。
“交出你所有的子弹。”扎姆紧盯着岳昆仑的眼睛。在实弹射击训练之前,任何参加训练的士兵都不允许接触到子弹。
岳昆仑想一下,还是把那根沉甸甸的棉布弹带交给了边上的宪兵。这些子弹他从进野人山起就带着,每一颗都仔细刮过弹头,一直带到了现在。
扎姆把枪抛给宪兵,盯着岳昆仑说:“小子,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兵种,受过什么训练。到了这里,一切都要照我的规矩来,你就是拉屎,也得在我规定的时间里拉完。你,还有那只臭虫,”扎姆指向青狼,“你们原来的枪支被没收了。”
青狼倒没什么,用杆中正式旧枪换杆加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