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岳昆仑没有丝毫犹疑。
留下只会是死,强渡也许能活,五个人别无选择。
窝棚拆下的藤条和砍来的藤条拧成一股长绳,岳昆仑把一头绑上树干,一头绑在自己腰上。下水之前,郭小芳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岳昆仑说:“不会有事的。”
岳昆仑一步步趟向中流。虽然是夏季,水里却冰寒彻骨,他必须尽快过去,不能让体温流失过多。开始一段还好,水刚到胸部,临近中流,脚下突然一空,水一下淹过了头顶。眼瞧着岳昆仑消失在水里,东岸三个女人倏然尖叫。剃头佬眼盯着水面,双手死攥住藤缆,手心里都是汗。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黄浊的水面上除了急速掠过的残枝败叶,就是一个个漩涡。剃头佬紧咬着牙,没有往后扯绳子,不顾几个女人的哭叫推搡。
靠近西岸的水面哗地一响,岳昆仑半个身子急冲出来。
“他娘的你真行!”
剃头佬无比快活,不骂粗口不足以表达他的兴奋。三个女人尖叫欢呼。
藤缆紧贴着水面绷紧绑牢,岳昆仑又拽着绳子回了东岸,三个女人不会水,他得护着他们过河。岳昆仑嘴唇发青浑身发抖地爬上岸,郭小芳把一床军毯裹上去,也顾不上害羞,两手环抱住岳昆仑替他取暖。剃头佬在边上看得两眼发直。早知道有这好处,他就抢着先过河了。
休息了一会儿,岳昆仑缓过了劲,交代几个人:“靠近两岸的地方不到一人深,中间可能有四五米,抓紧绳子能走过去。”
五人开始过河,剃头佬走前头,岳昆仑走最后,三个女人夹在中间。
临近中流,岳昆仑大声喊:“过深水时屏住气,抓牢绳子!就四五米深!”
剃头佬还好说,抓紧绳子倒几次手就过了深水;三个女人脑袋一入水就慌了,死死抓着绳子不知道倒手。剃头佬就近抓住一人的头发扯过去一个;岳昆仑把前面的李君一下拉到浅水区;最中间的林春正淹在水里,身子像捆稻草一样被湍急的水流冲得飘起。剃头佬放开郭小芳,往回疾游几米,一只膀子夹住林春就往对岸拖。岳昆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不能一鼓作气过去,他和李君可能再不会有体力了。岳昆仑一把抓住李君的裤腰带,用力把李君往河心推。一个浪头把俩人压进水里,岳昆仑用力一拉绳子,拽着李君又浮上水面。李君在大口地呛水,身体经过的水面浮起一片血红。岳昆仑不知道李君哪受了伤,一切都只能到了对岸再说。
五个人狼狈不堪地爬上西岸。剃头佬和岳昆仑大口地喘气,三个女人剧烈地咳嗽,一肚子呛进去的水顺着口鼻呕了出来。
几个人喘匀了气,岳昆仑问李君:“你刚才流血了,哪受的伤?”
李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绯红,低着头不说话,两手死死压着裤裆上的一块血渍。
除了岳昆仑,四个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李君来月经了。
郭小芳想给李君找块干净的布,一模后背立刻慌了神:“我的包没了!”
四个人这才发现,除了岳昆仑背上的行军包还在,四个人的行军包都在过河的时候掉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远征 第四章(3)
大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几个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在大雨的间歇过了河;忧的是没有军毯、雨衣这些东西,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办。
“走吧!也许翻过前面的山就到了。”岳昆仑站起来,眼神坚定,他绝不会放弃。
五个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山头,眼前的一幕叫人绝望——雾气昭昭,雨幕接天,无数更高的山头耸立在前方。
风雨呼啸,五个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流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难道自己真的要死在野人山?在清醒的状态中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这种感觉叫人崩溃。
李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下。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同时惊呼。手摸上李君的额头,烫得吓人。
岳昆仑就地搭了一个窝棚,想等李君的病好一些再上路。
三天里李君一直在发烧,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喊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李君似乎知道自己染了疟疾,清醒的时候不停地叫大家先走,别再管她;糊涂的时候就大喊大叫,疯子一样撕扯自己的衣服。剩下的几颗奎宁丸和一些药品在剃头佬的行军包里,早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两个女人只是不停地给李君更换凉毛巾,寸步不离地守着,期盼奇迹的出现。
岳昆仑把采回来的草药捣成汁,慢慢滴进李君的嘴里。
过了十来分钟,李君幽幽转醒,睁眼看见四人,叹口气又闭上了,泪水自眼角滑落。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一人握着李君的一只手。
“你们怎么还没走……?我会拖累死你们的……”李君喃喃地怪责。
“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走!”郭小芳强忍着不哭出声音。
李君摇摇头:“我得的是疟疾,好不了了……疟疾会传染,我求求你们,别再管我了……”
“不——”林春扑到李君身上恸哭,“我们三个要走一起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你们这样,我死也不会心安的……你们一定要活着走出野人山,活着回到中国……”李君艰难地呼吸,“把我们的遭遇告诉国人,告诉他们……我们是为国捐躯,我们是爱国的青年……”
李君又陷入了昏迷,两个女人看着她的眼神空洞呆滞。
剃头佬扯扯岳昆仑的衣角,向门外使了个眼色。
岳昆仑跟着剃头佬走到一株芭蕉树下面,剃头佬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就这样在这儿耗下去?”
“等她好点儿就走。”
“等她好点儿?”剃头佬眼瞪得溜圆,“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她那病是好得了的?再陪着她咱们都得跟着一块儿死在这!”
“要走你走,我不会丢下谁。”岳昆仑转身走向林子,大家晚上吃的东西还没着落。
“你他娘的就是个港都!大港都——”剃头佬跟死了娘一样悲愤。
雨不知道何时停的,惨白的月光透过缝隙,在五个人身上洒出斑驳。
郭小芳推推林春:“睡了吗?”
“没有,睡不着。”
“月亮出来了……”
林春伸出手触摸月光,光斑在纤细的手指间滑动:“好久没看见月光了……”
“春……你后悔参军吗?”
“……不后悔。”
郭小芳幽幽叹一口气:“要是死在缅甸战场上就好了……”
“小芳……你要能走出去,给我父母捎个信,就说女儿不孝,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请他们原谅……”林春用力捂住嘴。
林春压抑的啜泣在胸腔里滚动,岳昆仑一直在听,剃头佬也一直在听。他们的眼眸在黑暗里亮着泪光,没有人能看见,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水……我要喝水……”李君呻吟着醒转。
郭小芳和林春忙拿了水壶过去。壶嘴凑到李君嘴边,嘴唇上满是细密的水泡,俩人的眼泪滴落在李君脸上。
李君昏昏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俩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们是谁、自己身在何处。难过和悲怆一下溢满她的心胸,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你们怎么还没走?!”李君又气又急。
郭小芳抚摩着李君枯柴一样的手掌,哽着声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走。”
“等我一起走?”李君一下坐起来,“你们是等我一起死啊!”
几人黯然无语。
李君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他们是绝不会丢下她的。
沉默了一阵儿,李君说:“我想解手。”
郭小芳和林春搀着李君转到一个树丛后面,不放心离开。
“你们走远点儿,好了我喊你们。”李君说。
俩人走开了。李君分辨出山崖的方向,平静地捋一捋头发,回头望一眼郭小芳和林春的背影,望一眼东方的天空,轻轻地说:“永别了,我亲爱的战友,我亲爱的祖国……”
俩人不敢走得太远,在十几步外停住。林春犹疑着问:“李姐一个人会不会……”
郭小芳一惊,猛地转身,正看见李君踉踉跄跄地跑向山崖。
“李姐——”俩人哭喊着追赶,“你回来——”
“你们走吧!告诉国人!我们是为国而死——”李君纵身跃下了山崖,凄厉的叫声划破黑夜。
俩人趴上崖沿,眼看着李君直坠而下,被森黑的山谷吞没,渐远的惨叫声余音在耳。
两个女人就那样趴着,眼神呆滞空洞地望着李君消失的方向。岳昆仑和剃头佬在她们身后无声伫立。
野人山的莽莽群山在月光下显得美丽安宁,但它吞噬了多少中国远征军将士的生命,多少未尽的心愿,多少怨怼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异国的丛林,而且,还在继续。
远征 第五章(1)
死去的人永远地睡去,活着才更需要勇气。走不尽的深谷,爬不完的高山,他们衣裳褴褛,他们疲惫不堪,他们知道了什么是绝望,他们更知道了什么是希望。走下去!活下去!他们在心底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四个人排成纵队,踩着盈尺深的腐叶烂泥行进在深谷中。岳昆仑挥着刀在前面开道,剃头佬走在最后,两个女人走中间。林雾弥漫,幽深荫翳,如此断绝生机的死地,植物却疯长得浓密繁茂。在自然的面前,人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几个人只是默默地前行,没有心情也没有气力说话。
经过一株芭蕉树,林春不抱希望地侧头看一眼。意外的惊喜!芭蕉叶里露出一串青翠硬朗的果实。路上他们采到过几次青芭蕉,用水煮烂,比芭蕉根好吃了不知道多少。林春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扯。一条青蛇从芭蕉后面嗤地蹿出,在手背上飞快一啄,林春一声尖叫。岳昆仑猛然回头,手里的刀同时甩出。
刀锋切断蛇头后钉上树干,尤在嗡嗡颤动。
林春就在剃头佬身前。没等岳昆仑跑到,剃头佬已经一把捏紧林春手腕,嘴凑上伤口猛吸。几个人都很意外,他们发现剃头佬变了。剃头佬也惊讶自己的反应,放在以前,他绝不会为别人冒这种险。
“小心,别吞下去。”岳昆仑警告剃头佬,一边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扎紧林春的手腕。
剃头佬漱口的声音又大又夸张,像是对自己刚才行为的夸赞。岳昆仑仔细检查林春手上的牙印,面色变得凝重。是毒蛇,虽然及时吸了伤口,但不马上治疗还是会有事。
“刀给我。”岳昆仑把手伸向剃头佬。
“……岳大哥,有没有事?”郭小芳很不安。林春也紧看着岳昆仑。
岳昆仑不说话,接过剃头佬递过来的剃刀。
刀刃贴上林春的伤口,岳昆仑说:“忍着点儿。”
伤口割开后岳昆仑又用力地往外挤血。林春疼得额上汗珠密布,却咬着牙一声不吭。这么多苦都吃过来了,只要能活着,再加点又算什么。
岳昆仑扯把蒿草嚼烂敷上伤口,又用块布扎紧。眼前的情形也只能这样对付下,不出意料的话,林春晚上一定会发烧,但愿她能熬得过去。
岳昆仑用力从树干上拔下刀:“出了山谷就找地方过夜。”
走之前剃头佬没忘把死蛇和那串生芭蕉带上。
林春果然发烧了,被蛇咬过的手背肿得晶莹透亮,像在墨水里泡过的馒头。岳昆仑只能替她放血,放到手背恢复血色为止。可放完血不到一小时,伤口又变得青黑肿胀。郭小芳吓得直抹泪,林春自己却看不出有多难过,神情只是木然。
饭盒里煮着芭蕉炖蛇肉,香气扑鼻。放在之前,剃头佬早就眉飞色舞了,可现在连他都高兴不起来。不单是担心林春,也担心自己。他的嘴也肿了,两片嘴唇就像两条黑腊肠挂在脸上,整张嘴木得没有一点感觉。
岳昆仑闷着头坐在火堆边上,窝棚里传出郭小芳轻声的安慰和啜泣。
剃头佬踢踢岳昆仑,头向饭盒摆下,意思可以吃了。不是他不想说话,是舌头也肿了。
岳昆仑看一眼热气腾腾的饭盒:“你跟她们吃吧,我出去会。”说完站起身。
剃头佬忘了自己不能说话,嘴里冒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是想问岳昆仑干什么去。
“上山找蛇药。”
岳昆仑的背影消失在苍茫暮色中,剃头佬长长地叹口气,端起饭盒踽踽走向窝棚。
天已经黑透,岳昆仑还没回来,林春手背上的淤黑已经延伸到手肘。郭小芳急得心里跟猫抓似的,又不敢叫林春看出来,还得装出笃定的样子安慰。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远征 第五章(2)
“春,你吃点儿吧……”郭小芳看看不言不语的林春,再看看外头墨黑的天色,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既担心林春又担心岳昆仑。
“春……你闻闻,很香……”郭小芳把饭盒递到林春面前。
林春轻轻推开饭盒,摇摇头说:“我就要死了,吃了也是浪费……留给你们吧……”
郭小芳偷偷擦一下眼角:“你不要这样说,岳大哥已经去采蛇药了,他一定能带着蛇药回来救你,咱们都会活着走出野人山……”
“没用的……我已经没心力走下去了。我太累了……就让我死吧……”林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剃头佬含混惊喜的声音传进来。郭小芳一下站起来,她听见了岳昆仑的脚步声,心中悲喜交加。
岳昆仑撞进来,脸上身上十几处擦伤,血迹未干。剃头佬紧跟着进来。
“岳大哥……”郭小芳声音哽塞了。
岳昆仑顾不上别的,从怀里掏出一大把连根草药:“是七叶一枝花,根须一半煮水喝,一半捣烂外敷!”
郭小芳接过草药,看着岳昆仑脸上的伤口:“你的伤……”
“不碍事,一点儿皮肉伤,赶紧弄药吧。”岳昆仑说得轻描淡写,为采这些药他滚下了山崖,要不是被灌木挂住,他就回不来了。
炭火闪着幽微的红光,照出岳昆仑线条刚硬的侧脸,他正制作一根拐棍。
郭小芳挨着他坐下,望着远处的山影,说:“林春好点了。”
“剃头佬呢?”
“喝了药汁,能说话了,正陪着林春。”
岳昆仑不说话了,专心削手里的棍子。
郭小芳犹疑着问:“林春……她能好吗?”
“如果今晚她会拉肚子,就没事。”
“什么意思?”
“捕蛇人说:‘治蛇不泻,蛇毒内结;两便不通,蛇毒内攻。’”
窝棚里很安静,火塘里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爆响。林春疲乏地靠坐在角落,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黑气。剃头佬也不知道用枯叶卷了什么,坐对面吧嗒吧嗒地抽,被烟熏得流鼻涕揉眼睛,捶胸顿足地咳嗽。
“妹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时候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