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子舟红了脸道,密斯脱郑,我要和你抗议,我同密斯赵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你这样乱开玩笑,不是要让别人误会吗?郑晨光笑道,好好,算我说错了话,还不成么?闵子舟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谁也不能说没有几个异性的朋友,像密斯赵、密斯李、密斯冯,我们的友谊都是很深厚的,她们虽然有些高傲,但对我却是分外假以辞色,只是我于自己的爱情向来看重,不肯轻易交付哪一个女子罢了。郑晨光和思涯都是咬牙忍笑,十分辛苦,却忽听有人哈哈大笑,却是另一个编辑傅剑声,但听他说,这世间哪有什么爱情,你看重不看重,也不过就是那点儿冲动。
闵子舟微微冷笑道,我以为密斯脱傅有什么高明的见解,还不是拾人牙慧,你想当禁欲者,难道人人都陪着你禁欲不成?傅剑声笑道,禁欲者,总比色情狂要好一些。闵子舟气得涨红脸孔,怒道,你说谁是色情狂?思涯怕两人吵起来,便向傅剑声道,你快改稿子吧。闵子舟看了思涯一眼,道,密斯脱何,请你劝劝贵同学,还是不要读太多叔本华罢。
傅剑声冷笑一声,刚要反驳,却见尹秋虫取出厚厚的几打信,笑向众人道,你们有时间吵架,不如替我给读者回信,现在副刊上的连载一天也停不得,我的杂事又多,哪有时间一封封回。郑晨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取过信来,一人十几封分了,他见闵子舟只找女人名字的留下,心想傅剑声骂他色情狂,倒也不算冤枉。
这时已是九点多了,大家开始编稿子,到十二点钟才结束,思涯胡乱吃了口饭,便匆匆赶到群社。这样两边奔波了一个多月,何昂夫寄信到江苏会馆催他回家。原来群社上一期的社刊上有几篇文章干犯禁忌,被警察厅查禁了,内务部中有位次长是何昂夫的朋友,写信跟他述及思涯近来种种,又说这些文章狂悖惑人,大逆不道,希望何昂夫能劝一劝令郎,不要被人蒙骗误入歧途云云。
何昂夫接了信便急催思涯回家。思涯自然不肯,何昂夫大怒,直要登报同他脱离父子关系,虽被何太太劝下了,却不许家中人再与思涯联络,好在思澄尚在北京,何太太只有暗中叮嘱他多多照看,岂不知这时候思澄自己也焦头烂额,原来因为罗文干案,交通总长高恩洪被免了职,津保派势焰熏天,思澄在京的日子颇不好过,心想与其被人逼着去位,不如自己识趣,便托言养病辞了职,带着家眷重回山东,每日里除了同山东现任的官员联络感情,便是在中兴煤矿公司的俱乐部消磨时光。
不过家书上只字不提,思源思澜他们虽然有所闻,也都瞒着何太太,怕她知道要担心。蕴萍偏爱寻根究底,还要当着三太太的面问,思澜只说不知道,蕴萍撇嘴道,你会不知道,我才不信,四嫂,你跟我说。迎春正陪三太太打牌,一时没有听清楚,便问说什么,三太太嫌蕴萍吵扰,便斥道,别闹你四嫂。蕴萍低声向思澜道,瞧这模样是输了,若赢了,早就眉花眼笑。思澜大笑,走过去替迎春看牌,堪堪打到六点多才散局,一点筹码,迎春和三太太都是输家,倒被姑太太母女赢了不少。
客人走后,三太太便埋怨迎春打错牌,迎春不语,思澜便笑着打岔,吃过饭回到自己住处,思澜跟迎春说,你不喜欢打牌,又何必勉强自己。迎春道,闲的时候,陪娘打几圈也没什么。至于牌技,慢慢总会有长进的。思澜放了唱片来听,见迎春铺了衾枕准备躺下,便问你最近怎么不看书,迎春说,那些书我就早就还给思泽了。
思澜一怔,想起这两个月没有见过迎春练字,看书也只是看那些旧小说,心想原来她所说的做一个好妻子便是这样,我不愿意她做的她便不做,我希望她能跟娘处得好,她便每天陪着娘打麻雀牌。可是为什么不觉得欢喜,反而有几分别扭。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迎春摸摸他的脸,轻声问怎么了?思澜低声道,我不想你不快活。迎春偎紧他,我怎么会不快活呢,其实打麻雀牌很有意思的,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哗啦哗啦,时间过得特别快,真的,我——话还没说完,思澜的嘴唇就贴了过来。
第二天下午思澜回家时,手里拿了两把折扇,迎春和蕴萍坐在亭子里陪璎儿玩,蕴萍一见思澜便笑,说四哥真是,天又不热,还拿两把扇子。思澜笑道,一把是我自己的,一把是人家的,找你四嫂题字。迎春只道他开玩笑,也不以为意。蕴萍抢过扇子展开,说这字不错,是四嫂写的么?迎春瞥见,想起刚成亲的时候,他央她录过一首词在扇面上,整个夏天都带在身边,后来突然就丢开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又找了出来。思澜笑说,刚才去明伦家,曼妮看好这扇子上的题字了,我心里一高兴,就告诉她是你写的,她求你给她的扇子上也写几个字,绝句就好。
迎春说,人家不过是客气话,你怎么就认真。思澜笑道,赵曼妮才不会跟我说客气话,她说好就是真的喜欢,我都答应她了,你别让我下不来台。迎春拗不过,只好给他写了,不想两天后,思澜又拿回来一把扇子,说是曼妮一个女朋友的,赞这字隽朗挺拔,神闲意浓,若是男子写的不希罕,女子写的才难得,也要求她题扇。
迎春说,我若自以为是书家,这样题下去,可也太不害臊了。思澜笑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迎春只是不写,思澜说,那我只好回绝她,让她带了润笔再来。迎春叹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这样。思澜握着她的手道,你真明白么?迎春笑说,我不勉强自己了,你也别再糟蹋扇子了好不好?思澜笑说,什么糟蹋扇子,人家夸你的话又不是我杜撰的。
第59章
晚饭后,思澜拿了报纸看,一边看一边给迎春念,其时大选将至,留京的议员和南下的议员正在大打笔墨官司,报上的文章亦是嘻笑怒骂,多有隽语。看来曹三爷想做总统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总统如何做得成,却大有讲究。北京各家报馆都在打听内幕,《益报》也不例外,这天下午思涯和郑晨光到一位议员家里采访,问的是前两天袁家花园会议的详情。
这位议员姓徐,早年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毕业,当过一任教育司长,算是中立派,既不以曹锟贿选为然,也不很赞成南方政府,三人正在客厅谈着话,忽听门外一阵笑语声,走进来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那女孩子呀了一声笑道:“有客人啊。”便要向后退,那少年却不清楚状况,依旧走了进来,徐议员斥道:“没有规矩。”晨光笑道:“这两位一定是徐议员的男女公子了。”徐议员笑道:“这位确是小犬,那一位是他表姐。”又介绍了思涯与晨光二人,说这两位记者,都是很有名气的。
那女孩子听了思涯名字,目光便落在他身上,仔细打量几眼,笑道:“你是何思涯?”思涯说是,那女孩子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先生是南京人吧?”思涯尚未说什么,郑晨光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北京人呢。”那女孩子笑道:“这可真是巧得很了。”走到徐议员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徐议员惊喜道:“原来阁下是何昂翁的二公子,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与昂翁虽缘悭一面,却向来景仰他的为人。听说你去国外留学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帮令尊的忙,在实业方面发展?”
思涯只说性非所近,还是对新闻报业比较有兴趣,徐议员赞道:“年轻人能不靠父荫,有志气,有志气。”那女孩子扑哧一笑,徐议员笑道:“这是我外甥女儿,文馨,到北京来考大学――”文馨接口道:“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转脸向思涯道:“密斯脱何,我的数学不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不可以请教你?”思涯笑道:“密斯文太客气了。”郑晨光笑问:“密斯文以前认识我这位同事么?”
文馨笑道:“我认识密斯脱何,密斯脱何却不认识我。”思涯心下也寻思,若说是那位曾经订亲的文小姐,年纪却不符,难道是她家里的什么人么,笑了笑道:“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密斯文。”文馨不答,笑道:“不打扰你们谈正经事,我先出去了。”说着转身出厅,她表弟也跟着出去了。徐议员便继续说在袁家花园的见闻,间或发几句议论。将至四点多钟,两人告辞,出来后晨光向思涯笑道:“我看那位文小姐对你很是垂青啊。”思涯道:“不要胡说。”晨光笑道:“是不是胡说,且往下看罢。”
这天晚上思涯写稿子直到二点多,第二天早上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披了衣服下地开门,原来是他的同学兼同事傅剑声。傅剑声笑道:“怎么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思涯笑道:“这两天熬得太狠,有点杠不住了。”傅剑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思涯,笑道:“我昨天和晨光一起处理那些信,发现了这个,你看看,像不像你上学时候的笔风?”思涯看罢笑道:“比我那时候写的好。”傅剑声笑道:“你学李北海后,笔体就变了,我倒是瞅着你从前的字顺眼。”思涯笑道:“你一大早晨来,就为给我送信,讨论笔体的么?”傅剑声将信放在桌上,推着他道:“快去洗脸,陪我去个地方。”
思涯洗漱后,跟着傅剑声来到一处所在,不看别的,只看门前的汽车数量就很惊人。傅剑声同门口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让他们进去,绕过走廊,穿过一个大客厅,便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麻雀牌声,旁边两间屋子横着数张烟榻,榻上的人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另有妙龄女子穿梭其间。思涯向内一张,有几张脸孔颇为眼熟,便向剑声道,“这就是罗汉们的俱乐部么?”剑声低笑道:“你觉得如何?”思涯笑道:“这些人的身价怕是不只五千块罢。”
剑声道:“五千块那是明价,暗里不知道要赔补多少,像这些赌注和叫条子的钱,难道他们会自己出么。”两人正说着话,从里面走出一人,叫着剑声的名字,说来了也不喊我,剑声便给思涯介绍,说这位是杨先生,在众议院工作,吴议长身边的大红人。那杨先生笑说哪里哪里,本来这段非常时期,我很怕跟记者打交道,不过同剑声认识许多年了,何先生也不是外人,咱们说话不必诸多顾忌,现在报上许多不尽不实的消息,两位都是有正义感的人,想来是能够予以澄清的。
同那杨先生谈过话后,两人出去吃了午饭,思涯回到会馆,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一踏进院子,就见听差过来说客人来访,思涯以为是“群社”那边的朋友,进了屋子,却见一个穿洋装的女孩子站在书桌前,正无聊地摆弄着笔筒,她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向思涯微微一笑,唤了声密斯脱何,原来是那日在徐议员家所见的文馨小姐。思涯颇为意外,不过还是笑着招呼,“密斯文请坐,等了许久吧。”文馨笑道:“也没有多久。”茶房打了开水来,思涯沏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文馨,文馨接茶笑道:“眼看考期快到了,我的功课还差很多,尤其是数学,冒昧来打扰密斯脱何,实在不好意思。”
思涯道:“密斯文太客气了。”这时隔壁传来一阵哗笑声,文馨笑道:“真想不到密斯脱何会住在会馆里,这里的环境有些杂吧。”思涯只说还好。文馨又问他留学的国家是英国还是在美国,什么风俗人情,思涯简单说了几句,文馨却听得十分有兴味,本是来请教功课的,这时却一直闲聊不涉正题,思涯看时间不早,只好主动问:“不知道密斯文数学上有什么问题?”文馨呀了一声,笑道:“看我把正事都忘了。”这才取出一本习题集,将她要问的题目划给思涯看。
思涯拿了纸笔,给她一一讲解,两人本是斜对坐着,文馨为听得更清楚些,便起身坐到思涯旁边,头微微倾着,肩头几乎触到,思涯和她这样靠近坐着,闻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文馨却不觉,直是问他有没有学数学的秘诀,思涯让她多做题来练习,文馨又笑,说你不知道,我是一看这些题目头就疼了。
这一坐直坐到四点多钟才走,并请思涯代寻几份大学简章来,思涯答应了,送她走后,忙赶去群社,取了稿子来校,他们会刊自被查禁后,这两期一直是易名发刊的。校完稿子,又将分到的那十来封信一并回了,都是以尹秋虫的口气,轮到傅剑声拿来的那一封,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忽然觉得像对着曾经的自己一样,便明白告诉,说他并不是小说家尹秋虫,而是副刊上写杂文的执真,尹先生写小说太忙,所以由他代回信云云。
思涯经常换笔名,执真是他在《益报》常用的一个。寄出去也就忘记了,不想半个月后收到回信,对方说很喜欢执真的文字,散文清澈,杂文激烈,信虽然短,却有几句很知音的话,思涯当时刚同剑声争吵过,心里诸多感慨,这封信便回得长了。
傅剑声之前也是信仰安那其主义的,最近却转而主张集产社会主义,他批判安那其主义革命不彻底,他说盲目反对一切强权是因噎废食,思涯自然不同意。剑声便说举俄国为例,说如果不是列宁的劳动专政,而是克鲁泡特金的自由组织,资产阶级的势力早就恢复了。思涯则说俄国的政权组织形式,缺少必要的制衡,很可能出现个人独裁。况且由国家权力干涉个人,划一思想,那么学术再无发展,人民如同机械,滥用强权,摧残个人,也与人道相违,这样还谈什么德模克拉西的精神。两人见了面就相互辩驳,都希望能够劝服对方,事实上却是谁也劝服不了谁。
近来剑声在外面的活动比思涯还多,平时编辑部里都少见他的人影。这天思涯一到报馆,就见剑声在他桌上留了字条,嘱他代发稿子,忙了一上午,下午又同晨光到六国饭店访问一位刚从上海来的议员。两人访问过后,颇觉口渴,便到大厅里来喝啤酒,一时音乐响了,见对对男女相挽着跳起舞来,晨光指着一个穿洋装的女子,笑向思涯道:“那不是密斯赵么,说不定老闵也在这里,你帮我找找,咱们让他会帐。”思涯笑道:“他这个时候应该在报馆呢。”晨光笑道:“那可不一定。”继续游目四顾,却和刚步进厅堂的一个女子的眼睛对上,不由起身笑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