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点么?”思源笑道:“我是你仇人么,这么跟我说话。”阿盈抿嘴笑道:“姑爷待我们小姐,可跟待仇人差不多。”
思源见秀贞过来探病,想必会劝解玉茜,本想借机会进房说上一两句话,说不定夫妻就此和好,现在听阿盈这种口气,可以想见玉茜的态度,况且晓莺之事,让她看尽了笑话,自己怎么靦然求和?退一万步说,纵然他肯服软,玉茜也未必会善罢,到时候得寸进尺不依不饶,事事被她压制,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这样想着,觉得不如且待几日,当务之急是让父亲早些消气。因何昂夫主持义赈,施衣施药种种都需有人承办,思源为求表现,一连十多天都是早出晚归,这天回来早些,夕阳犹照,园中菊叶披离,已是半残时节。思源且赏且行,转过廊柱,却见玉茜阿盈主婢从对面走过来,他自上次和玉茜大吵后,一直冷战,这时见她虽清减了些,却是面色红润,想来身上的病已无大碍。他稳了稳神,踏上一步,陪笑道:“你今天――”玉茜却恍如不见,侧过头去跟阿盈说话,堪堪擦肩而过,竟把他讪在当场,阿盈忍不住扑哧一笑。
当着阿盈的面,思源实在老不起脸皮再追上去,便折而向西,去寻思澜,不想思澜还没回来,他左右无事,便问思泽道:“你笛子学得怎么样了?”思泽笑道:“还差得远呢。”蕴萍笑道:“吹一支让三哥指正一下。”思泽去自己的房间取笛子,思源方才就听见里屋隐约有说话声,这时静下来,只听三太太的声音道:“你便是要兴利除弊,也犯不着拿自己人开刀。”蕴萍皱眉,喊道:“妈,三哥来了。”
不一时三太太推门而出,身后跟着迎春。思源起身叫了声三娘,三太太道:“三少爷快坐,少奶奶好些了吗?”思源笑道:“小病而已,已经没事了。”三太太道:“那就好。”思源见她虽是应酬如常,脸上神气却不那么自然,不愿再坐,待思泽回来,只应酬几句便找个借口先走了。
思源一走,三太太便皱眉道:“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喊一声。”蕴萍道:“谁让你说话那么大声。不就是为了辞掉老吕妈那件事么,她自己手脚不干净,你埋怨四嫂有什么用。”三太太啐道:“放屁,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转脸向迎春道:“你若想立威,就该拿那些不服你的做法,怎么连个亲疏远近都不明白呢?你再公正,那起人也未必说你一句好。现在老吕妈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你便让她回去吧。况且她管这个厨房,是太太亲口答应的,你让她回去,大少奶奶也不会说什么。”
迎春静静地道:“妈,我不敢说有多公正,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老吕妈胆子太大,我看过这两天的粥,稀得不成样子,现在办赈,各方有许多眼睛看着,若让人说一句何家沽名钓誉,就不好了。”三太太冷笑道:“你倒会拿大帽子压人,不过是百十块钱的事,就会坏了何家的名声了?看来我这婆婆说不动你,我自己求太太去,就不信她会给我钉子碰。”说着便往外走,思澜正从门外进来,迎面遇上,顺手扶住三太太问:“妈,你去哪儿?”三太太哼道:“问问你的好媳妇吧。”
思澜不解,蕴萍便把事情大概说了,思澜劝道:“三嫂的病已经好了,重新管家,一定会查这段时间的帐,她现在不处置,到时候让人家处置了,反而不好看。我记得老吕妈的小儿子也有十几岁了,鸿业三厂正招学徒工,不如让他去试试,学门手艺,也算有一技之长,岂不比让他妈妈回来强。”
这番话若是迎春说,三太太只会更生厌,但思澜说来,便易于见听,况且她只是作给迎春看,也不会真的去找何太太那样不识相,正好借此收蓬,只是嘴上仍道:“我就知道你会帮你媳妇说话,罢了罢了,也算是给人家一个交代。”
思澜怕三太太絮絮不休,瞥见思泽手中执笛,便笑道:“最近学了什么曲子,让我们欣赏欣赏。”蕴萍笑道:“三哥这人最要不得,思泽拿来笛子,他又走了。”思澜笑道:“我虽然不会吹,可是会听,也未必不如三哥了。”看了看窗外又道:“到外面去吹吧,今天月色不错。”几人来到屋外,思泽靠在一根廊柱上,抹了抹笛孔,缓缓吹奏起来。
思澜走到迎春身边,牵了她的手,静听思泽吹笛。迎春看向思澜,思澜向她眨了眨眠,迎春一笑,从前听人吹笛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想起思涯,再亮润的笛音亦觉清泠,但此刻偎着思澜,感觉他的手温暖地握着她的,那笛音也仿佛欢悦明媚起来,转转折折,一段故事完,一段故事起,日升月上,暮暮朝朝,这个人与她同看。
一曲终了,思泽笑道:“怎么样?我总觉得不好,又说不出哪里不好。”迎春只觉这一曲圆转自如,毫无凝涩之处,可见是下了功夫的。但小孩子心思简单,比不得欧阳方竹经过一番红尘悲喜,甚至也没有思涯的指下蕴藉,曲子虽熟,难免有声无韵,欠了几分宛转意绪,这又不是思泽的年纪可以强求的了。却听思澜笑道:“只怕二哥在这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等义演时,就请你给凤鸣玉伴奏好不好?”
蕴萍笑道:“听说这次义演,还有不少太太小姐票戏呢,若真让思泽给凤鸣玉伴奏,还真是个不错的差事。”思泽笑道:“要是咱们家四小姐敢上台,我也不怕丢丑。”蕴萍笑道:“我如果像三嫂一样,昆腔皮簧样样来得,还怕上台么?”几人说笑着回到屋里,三太太拿了水烟袋在手,刚把纸捻吹着,见他们进来,眼皮也不抬一下。
思澜道:“我去看看璎儿。”便拉着迎春回房,李妈已拍着孩子睡下了,阿拂见他们回来,便去放洗澡水,思澜道:“我答应了思沛今天教他下棋,偏又这么晚了。”迎春知他是顾忌何昂夫不在,婉如年纪又轻,晚上去怕人说闲话,便道:“答应了小孩子别失信,我跟你一起去吧。”
其实八点多也并不算晚,各处灯火烨烨,两人沿石板路走着,迎春手里提着一盏白纱灯,思澜笑道:“这么亮,都说不用拿它了。”迎春道:“万一回来时黑了呢。”思澜拿着她的另一只手塞在自己的袖筒里,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想给你渥渥手,你死活不让,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
迎春想起小时候的事,也不禁好笑,“难道不是么?”思澜笑道:“天地良心,我那时全是一番好意。”顿一顿又笑,“现在才是不怀好意。”说着蓦地回身去吻迎春,迎春吃了一惊,灯笼从手中滑落,嗔道:“你看你。”思澜笑嘻嘻地拾起灯笼,自行提着,灯影摇曳,迎春一步步踏在影子上,倒有些重回少年时的感觉。
携手缓行,又说起搬家的事,思澜道:“原来的地方有些小了,你喜欢哪里,咱们重新挑一处。”迎春想了想道:“云琅轩后面,不是空着五六间屋子么,我看那里就很好。”思澜道:“那里宽敞倒是够宽敞,就是离湖太近,秋冬两季怕有些冷。”迎春道:“离湖近才好,现在屋子里有暖气,也冷不到哪里去。”
思澜笑道:“说的也是,咱们以后可以每天早晨划船过这边来。”迎春笑道:“院子里那几株梨树长得最好,到了春天,一树花一树雪,搬把藤椅在树下,低头看书,抬头看花,再惬意不过。”思澜笑道:“听你这一说,我都等不及想立刻搬了。”
说话间到了婉茹处,小婵一见他们便笑道:“快请进,小少爷不知念了多少遍了。”又回头喊思沛,只见一个小身影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头扎在思澜怀里,思澜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你再胖下去,四哥就抱不动了。”说着抱起思沛向里走,婉茹一边笑向他们招呼,一边呵斥思沛下来。思沛道:“四哥说他现在还抱得动,等他抱不动我再下来。”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摆上棋盘,思沛又扯着思澜讲梁山好汉的故事,思沛于这些哥哥姐姐中,最喜欢缠思澜,思澜也爱逗他,两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闹闹到近十点,思沛全无睡意,思澜却不能不走了。婉茹笑道:“这孩子,你不睡觉,你四哥明天还要上班呢。”一直送到门外,拉着迎春的手道:“你没事的时候,就抱璎儿过来坐坐。我常想过去看你的,你知道――”笑了笑又住口,迎春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倏忽又是月末,迎春整理好帐薄,同秀贞一齐到上房,秀贞当着何太太的面将帐薄和钥匙交给玉茜,玉茜只推身体还未大好,不肯接,何太太道:“你还是接过去吧。韩太太高太太她们办了个女子义赈会,她们两个还要帮我张罗那边的事。”玉茜这才接了。
这女子义赈会由基督教会发起,几位名流太太襄赞,主持具体事务的是一位金陵女大的教员卫小姐。眼看入冬,灾民无以御寒,何太太便加紧购制了几百件棉衣,这天上午,秀贞和迎春便陪着何太太一起送棉衣到义赈会。
秀贞望着迎上来的卫小姐,低声向迎春道:“原来是个洋女人。”迎春早就知道金陵女子大学是教会学校,教员多是传教士,卫小姐是外国人也不算意外,听她同何太太道谢,中国话说得很不错,只是语调还有几分生硬。何太太又介绍秀贞迎春给她认识,卫小姐在胸前划个十字道,愿上帝保佑你们。
义赈会里人手不够,何家女眷有时也会跟着一起去募捐,有时也会到医院帮忙护理,但这些小姐少奶奶们平日在家,从来都是丫头老妈子服侍的,哪里会服侍人,畏难也是常情,因此多愿去宴会舞会募捐,只有迎春一直坚持去医院。
那卫小姐常说,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能帮助到社会和别人,生命才更丰盛。迎春不懂他们的教义,但能帮人总是好的。灾民中有很多女子,不知以后如何安顿,迎春甚至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到何家,或许便是她们其中的一员,因有切肤之感,所以更加关心,回去同思澜商量,想效仿南通张謇的女工传习所,成立个一个绣花厂来安顿这些女子,起码可以让她们做到自养自足。
第45章
思澜跟何昂夫提起办厂的事,何昂夫只疑是他想摆脱刘绍礼管束的借口,还是何太太劝说,难得儿子主动想做点事业,不该扫他的兴。何昂夫也想试试思澜的才干,便答应了,只是选地皮租厂房等事一概不肯管,只任他自己去想办法。思澜少不得四方奔走,也不知哪家报馆觉得公子哥儿办实业颇有新闻价值,更何况有助于女子就业的,便在报上揄扬一番,且语连迎春,还登了一张她在教会医院护理病人的照片。
钟太太来看玉茜的时候,玉茜桌上正摆着这张报纸,钟太太凑近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家四少奶奶倒是挺上相的。”玉茜笑道:“今天怎么没有去募捐?”钟太太道:“天天募捐,哪有那么多钱捐给你。”拈起报纸一角,笑道:“倒是人家的办法好。”玉茜笑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等你义演拨了头筹,不想上报也不可得呢。”
钟太太笑道:“本打算跟你合演一出”琴挑“,叨你的光出出风头,你又不肯。”玉茜笑道:“都说过几遍了,我没串过生角戏。”钟太太点头笑道:“所以说嘛,再能的人也有不能的时候。”玉茜笑道:“你不用激我,‘琴挑’而已,便是‘夜奔’又怎样?”钟太太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两人说定后,玉茜没事的时候,也随着钟太太去过几次霓裳社。遇见凤鸣玉,对方总是很恭敬地唤声三少奶奶,倒是少见柳云生,这天下午因钟太太要去教堂,玉茜便自己去了社里,近几社都开在莫愁湖畔郁金堂,远远地就听到丝竹之声,衬着若断若断的两句,“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走进一看,果然是王太太在唱游园。
其时社里人并不多,玉茜跟她们打过招呼,便捡了一处坐下,见王太太唱完这一折,拉着凤鸣玉不住问怎么样,凤鸣玉笑道:“很不错。”王太太瞥见玉茜似笑非笑的样子,便走过来笑道:“鸣玉总是敷衍我,都说三少奶奶是行家,一定要给我句实话才是。”玉茜微微一笑,“难得王太太这样谦虚,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段么,气口太多,豁腔常断,票友登台算不错了,只是少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意思。”笑了笑又道:“我也是不懂装懂。”
王太太尚未说什么,旁边一位耿小姐忍不住插口道:“行云流水这几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玉茜笑道:“那就要请教凤老板了。”她四两拨千金地轻轻一卸,反教凤鸣玉不好回答,王太太笑道:“这两句话可算把我的毛病都说出来了。”回头向旁边伴奏诸人望了一眼,笑道:“难得今天欧阳先生李先生都在,说什么也要烦三少奶奶一段。”
玉茜也不推辞,想了想道:“那我就唱支‘懒画眉’吧。”王太太笑道:“琴挑里四支懒画眉,四支朝元歌,都是考较真功夫的,我们洗耳恭听。”又吩咐人搬道具,玉茜遥向欧阳方竹几人笑着点点头,锣声起,笛声扬,她清清嗓子唱道:“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缓缓走至中央,“闲步芳尘数落红——”一路躲闪着走,似怕踩着落花,满心尽是惜春之意。
潘生的一支唱毕,又折回唱妙常的一支,原来她一人分饰生旦,安心技压当场,震一震众人。耿小姐低声向王太太道:“难怪又傲又狂,果然有些真本事。”凤鸣玉也微吃一惊,不料玉茜唱得这样好,念白更得其中三味,想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从前听思源说他太太善唱南曲,还当他是信口胡吹,原来竟是真的。
柳云生走进来的时候,玉茜正唱到“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这又是潘生的句子,眼风微饧,不知看向什么地方,别院风三字清愁无限,似乎世人都不解他,偶有知音度曲,却又乍听还疑,声腔虽臻妙境,但在柳云生耳中,不能说没有微憾之处,只是这一刻竟让人忘了注意那些,唯见那眉间孤意,眼角深情,教一颗心不住软下去。仿若台上那人是他,只身站在凄凄楚楚的风里,检看着七弦上流走的少年风怀,
凤鸣玉一直留意柳云生的脸色,这时低声唤了一句“师哥!”柳云生轻声道:“你不觉得她――”一句未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