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来,玉茜一见,就想起思源那日掀翻药碗的情景,哪里吃得下。既不吃药,又难消气,病情便一日日加重起来。
思源住在晓莺处,只尽着手头的钱花,一心等着交易所分红,这天正陪着晓莺买东西,却见何大贵寻来了,擦着汗道:“三少爷,叫人好找。”思源哼一声道:“找我做什么?”何大贵道:“三少奶奶病了,太太叫您赶快回去。”思源怔了怔道:“叫我回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何大贵道:“太太吩咐的,小的怎么知道。”
思源看了晓莺一眼,晓莺低了头,不与他眼光相对。思源咳了一声,将晓莺拉在一边,低声道:“我不是为了她回去,只是母亲发了话,不能不走这一趟。”晓莺低声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让你回家么,只是怕你这一去,就不回来了。”思源急道:“怎么可能呢,我就算不顾你,还能不顾孩子么?”晓莺这才不说话了。
思源回到家后,挨了何太太一顿责骂,垂着头出来,也不回房,径自去找思澜借钱,思澜拿了个折子出来,也不过几百块钱,思源笑了笑道:“你也够穷的了,总算聊胜于无。”思澜道:“魏七哥找你,从上海打的电话,只怕有急事。”
思源急忙去回电话,原来是交易所出了问题,有买方不缴证据金,并且用空头支票来代替现金,对方是很有背景的人,魏占峰自觉独力难支,让思源尽快过去帮他。思源不肯耽搁,匆匆回去跟晓莺交代了几句,便赶去下关车站。
在上海呆了二十多天,才处理妥贴,回来时手头已有了余款,兴冲冲赶到花雨楼,不料人去楼空,还哪里有晓莺的踪影,不止晓莺,竟连杨四姐都不知去向了。思源惊骇之下,如堕雾中,阿宝出局尚未回来,娘姨大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得折回家中去问思澜,偏偏思澜这日些子有时间就回家逗女儿,好久没同朋友一处喝酒打牌,也不知道原委。他见思源神色有异,怕他冲动出事,便陪着他一起来找施可久。
施可久看了思源一眼,缓缓道:“大凡客人热了一个姑娘,总想着要讨,其实讨到手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思源发急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是问你晓莺,不,云枝到哪里去了?”施可久道:“听说是嫁了人,前几天摆的酒。杨四姐赚足了,也回乡下养老了。”思源顿足道:“胡说,她怀着我的孩子,还会去嫁谁?”
施可久笑叹道:“傻哥儿,你怎么还不明白,像她们那种人,有那么容易怀孕么?”思源道:“你,你是说她骗我。”施可久拍拍他的肩膀道:“老三,想开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思源退了两步,欲待不信,又不能不信,接连几天细细打听,才知道晓莺有个安徽客人,家住北京,是从前在八大胡同群艳班认识的,上次自己去常州时,正值那人到南边来做生意,两人重又遇上了。那人自从妻子殁后,便有讨晓莺的意思,只想不通她们怎么竟有这样好手段,把自己完全蒙在鼓里。
思源和思澜施可久在酒馆喝酒,说起这件事,越想越怒,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经过钓鱼巷时,脚下一顿,又折向花雨楼,思澜和施可久拦不住,眼见着他冲了进去。思源借着酒意,大呼晓莺的名字,拿起东西就砸,外场相帮也有素日相识的,或拦或抱,都被他踢打开。忽听一个声音清脆脆道:“三少爷,这是何必呢。”
思源住了手,见一个女郎俏生生站在面前,正是阿宝,点头道:“好,你们都是一路的,拿我当寿头码子。”阿宝挥手让人都退出去,亲自给思源三人斟茶。思源冷笑道:“少来这假惺惺的。”思澜道:“三哥,不干六小姐的事。”施可久也道:“是啊,老三,你可别迁怒别人。”阿宝微笑道:“我明白三少爷是气五阿姐嫁了别人,可你知道,她为什么嫁别人吗?”思源冷笑道:“我哪知道,大概是我服侍的不周到吧。”
阿宝道:“令尊那日派了贵管家来――”思源惊道:“你说什么?”说着看了思澜一眼,思澜忙道:“我不知道。”阿宝笑道:“我想也是瞒着四少爷的。贵管家说,何家是不会让五阿姐进门的,就是有孕,也是去母留子。又说有她在一日,令尊一日不会让三少爷管事。那天五阿姐哭了一晚上,逼于无奈,才允了别人的婚事。”思源将信相疑,半晌道:“那骗我有孕又是怎么说?”
阿宝微微笑道:“不骗三少爷有孕,三少爷还在太太跟前做好丈夫呢。我说前面的话,是不愿没了五阿姐的心意,若依我看,她可没有什么对不起三少爷你的。”思源嘿嘿一笑,“她没有对不起我,我现在人财两空,倒成了对不起她了。”阿宝笑道:“我们掉进火坑,都是娘老子卖的。可五阿姐是为了什么,三少爷心里最清楚,始乱终弃,说句不好听的,有今天是你三少爷的报应,你害了她一辈子,只花了万把块钱,难道还很冤枉吗?”
思澜想不到阿宝娇娇柔柔的模样,言辞竟这样锋利,却听思源啜嚅道:“就是因为我从前错了,才想补偿――”阿宝笑道:“难道三少爷的补偿,就是让五阿姐当你一辈子的外室,待到人老珠黄,再被抛弃一次。”思源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抛弃她呢。”阿宝脸色不变,依然从容含笑道:“我哪里知道会不会,只是吃过亏的人,总要记着点教训。”思源恨声道:“难道那个人,就会守着她一生不贰么?”
阿宝微笑道:“三少爷,世上事要都这样穷究起来,可就没法活了。南京这个地方,伤她太过,她想离开,也无可厚非吧。”施可久劝道:“你负她,她负你,两下里就算扯平,今生有缘无份,老三,你也就别再钻牛角尖了。”思澜暗叹一口气,想当初晓莺千方百计地要回南京,现在却毫不留恋地离开,足见人生的讽刺。只盼她此后平平顺顺,安度一生,再不要受那些磨难了。
思源望着花雨楼的一桌一椅,一廊一柱,想着那日与思澜同来,听晓莺与阿宝对唱“秋江”,我怎肯转眼负盟言,我怎肯忘却些灯边枕边?那是何等的温柔旖旎,妙常与潘生秋江唱别,尚有重聚之时,自己和晓莺,大概此生再无相见之期了。少年相恋,街头巧逢,回想起往昔的柔情蜜意,直如做了一场绮梦,如今却是该醒的时候了。
思源一言不发,只坐在椅上发呆,思澜想唤他,阿宝轻轻扯了他袖子一下,思澜望向她,阿宝低声道:“四少爷,请移步。”思澜跟阿宝上了楼,见她进了房间,摆弄着妆台上的香水瓶道:“五阿姐还留下几样东西,你说我要不要交给三少爷?”
思澜不料她引自己上楼,就是为了问这件事,心想若是伊人香消玉殒,留一两件遗物倒也可寄哀思,只是现在蝉过别枝,留着人家妻子的东西,算是怎么回事呢。阿宝是个聪明人,何以问出这样不通的话来,笑了笑道:“三哥想是愿意的,只是物事人非,让他情何以堪呢。”阿宝点头道:“说的也是。”起身斟了一盏茶,双手递给思澜道:“刚才太无礼了,还请四少爷不要见怪。”
她这样说,思澜若不接这杯茶,倒像真的见怪似的,只好伸手去接,葱管似的十指,软缎拂香的衣袖,一弯流水青丝,盈盈欲语双眸,思澜敛住心神,啜一口茶,口鼻间却不似茶香似脂香,他一口饮尽,起身笑道:“我要下去了,否则老施非闯进来不可。”阿宝笑而不言,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觑着思澜,思澜也是一笑,推门而出。
阿宝随着思澜一起下楼,思源这时伏在椅上半睡不醒,施可久却对着他们眨了眨眼,思澜心知他想多了,但也不便解释,同施可久一起扶思源到街上,雇了车回家。他本打算将思源掺回卧房睡,无奈玉茜已睡了,只好安顿在书房。
思澜回房后,跟迎春说起思源晓莺之事,迎春也自唏嘘,思澜感慨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两个那次去晓莺家,晓莺说起三哥的样子,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回竟然是晓莺先抛下三哥。”迎春道:“也许她是怕自己再次被抛下,所以这一回,她先抛下他。”思澜拥住迎春道:“还好我们是在一起的,谁也不会抛下谁。”迎春埋首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思澜一觉天明,床上已不见迎春,因玉茜生病,家中诸事暂且交给秀贞和迎春,其时江苏各处都在赈灾,何家也不甘后人,开了几处粥棚施粥,迎春不免要帮着秀贞提点诸事,从早至晚方散,经过花园时,正见珠儿和一个妇人拉拉扯扯,秀贞问道:“珠儿,怎么回事?”珠儿看了一眼迎春,向秀贞道:“大少奶奶,你替我做主,我不出去。”
秀贞笑道:“你闹什么脾气?”转脸向那妇人道:“是不是聘礼不合意?”那妇人正是珠儿的母亲,陪笑道:“都是自己家人,哪有那么多可挑剔的,也不知她别扭什么。”珠儿高声道:“我嫌他没出息。”迎春知道珠儿是中表联姻,未婚夫就是宝泰源的跑街王志谦,便道:“你表哥怎么能算没有出息呢,方掌柜很器重他的。”珠儿淡淡道:“被人器重有什么用,真正有出息的,是能器重别人的人。”
秀贞笑道:“你倒是很有志气,可也不能拿终身大事开玩笑啊。”珠儿道:“大少奶奶,我没开玩笑,我早就说过,他当上了掌柜或是总管我才嫁。”迎春见她庄容正色,知是真话,想是要以此来激励王志谦上进,却听珠儿妈骂道:“你个死丫头,简直昏了头了。”
珠儿道:“妈,我跟表哥都商量好了,他也同意,你再劝再骂也是没用的。今天两位少奶奶作证,我要是说了不算,就让我一辈子孤独终老,没儿女送终。”珠儿妈听她发下这样的狠誓,料难相强,哭道:“我是哪辈子作孽,养下你这么个犟头。”珠儿向秀贞迎春行了一礼,便拉着她母亲走了。
秀贞点头叹道:“看不出她这样好强,我真不及她,已经一点刚性都没有了。”迎春握住她手,唤一声大嫂,秀贞笑道:“没事,只是羡慕她敢这样任性。”迎春道:“厨房新添了人,还要想着调剂才是。”秀贞笑道:“亏你事事细心,否则我这里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第44章
这天吃过晚饭,秀贞与迎春一道来看玉茜,玉茜正靠在软枕上和阿盈说话,见她们进房,忙唤阿盈倒茶。秀贞坐到床边,拉着玉茜的手道:“这几天手忙脚乱,也没过来看你,你觉得怎么样?”玉茜道:“这两天还凑合。”阿盈端茶盘过来,粉定杯子里浮着几片碧叶,玉茜向迎春微笑道:“我这里没有好茶,四弟妹别笑话。”迎春笑道:“三嫂太客气了。”
秀贞瞅了瞅玉茜道:“你可瘦得多了。”又问玉茜的病,玉茜只说肝脾失疏,并不提经行不准之事,正闲话间,见阿拂来寻迎春,说是三太太找她有事,秀贞便道:“你快去吧,别让三娘着急,我再坐一会儿。”
玉茜看着迎春的背影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必是为了珠儿回去,吕妈没了位置的事。”秀贞笑道:“若是平常,还真没她的位置,不过现在每天都要施粥,母亲的意思,是另设出一个小厨房,拨几个人专做这件事,也免得误了正经饭时。”玉茜笑道:“母亲想的原很周到,不过大嫂你是知道的,府里这些妈妈大姐们,东西过手,哪个是处润不沾的,你又是个宽厚人,她们越发没个惧怕,只怕没赈了灾民,倒先赈了她们自己。”
秀贞怔了怔笑道:“我倒没想这么多。”又道:“你快些好吧,我也卸下这副担子。”玉茜笑道:“可别这么说,我没来之前,你不一样管得妥妥当当。何况现在还有迎春帮你。”秀贞道:“你没来之前,我凡事都问母亲。这两年不管事,连一些成例都想不起来了。迎春虽细心,但她跟我差不多,性子又软,嘴巴又笨,哪里说得动那些人。”
玉茜只是微笑不语,秀贞道:“你笑什么?”玉茜笑道:“性子又软,嘴巴又笨,这八字考语可是冤枉迎春了。”秀贞怕她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便转过话题问道:“老三这些日子都在家吧。”玉茜淡淡道:“我也懒得问,大概在吧。”秀贞叹了口气道:“他既知道错了,你便给他个梯子下也没什么,夫妻一场,何必非要占那个上风呢。”玉茜笑道:“我当大嫂是真心来看我,却原来是替母亲当说客。”
秀贞道:“来看你也好,当说客也罢,母亲总是为你们两口子好。”玉茜沉吟道:“我知道她老人家是好意。只是大嫂,你也替我想想,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不回来看一眼,现在他那边落了空,想回头就回头,世上有那么便宜的事么?可笑他抛家撇业一门心思去趋奉人家,结果人家把他给耍了,就算我肯原谅他,他也没脸进这个门吧。”
秀贞听她说话语气中愤恨不减,自己又素来口拙,一时也没话驳她,便道:“你不会真想离婚吧,别说咱们这个家,就是你娘家也是决不能答应的。”玉茜道:“不离也不过就是守着这个虚名罢了,女人离了男人,也未必不能活。像大嫂你一个人带着珊儿瑶儿,不也过得很好吗?”秀贞苦笑道:“你好的不比,跟我这没用的比什么。”玉茜道:“话不是这么说,与其看着生气,倒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好。”
秀贞笑道:“你这是赌气的话,我不跟你犟,等过些时候你消了气再说罢。”玉茜笑了笑,也不再往下说,秀贞说了些近日管家琐事,看天色不早,便告辞了,玉茜要起身送她,被秀贞拦住,玉茜便叫阿盈替她相送。
在走廊里遇见思源,思源笑道:“大嫂不再坐一会儿?”秀贞笑道:“再晚回去,那两个丫头又该闹了。”又劝阿盈止步,思源向阿盈道:“去拿盏灯来,我送大嫂回去。”秀贞忙道:“不必了,天还很亮。”看了思源一眼道:“母亲都替你们着急,你自己倒这样不紧不慢的。”思源只是低头不说话,秀贞也不便多说,便自去了。
思源回头问阿盈道:“她这几天好了些吗?”阿盈道:“她?她是谁啊?”思源见阿盈装傻,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们小姐,吃了这几副药见好了吧。”阿盈哼一声道:“总算没给姑爷气死。现在才问,不嫌晚了点么?”思源笑道:“我是你仇人么,这么跟我说话。”阿盈抿嘴笑道:“姑爷待我们小姐,可跟待仇人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