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一眼,“没什么特别。”
思澜解下来,揿机括打开盖子递过去,“你再仔细瞅瞅。”迎春接过来,见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二十四格刻着罗马字,外圈每两格刻着地支,款式也不怎样新奇,翻过来见背面用小篆刻着:一日思君十二时。所谓希罕之处,想是在此了。思澜笑问:“这行字你认不认识?”迎春知道思澜素来是愿意在口头上讨些便宜的,当然不肯说认识,只道:“写成这样,我哪认得?”
思澜也不穷究,只问:“怎么样,你要喜欢就送你了。你别小看这只表,这可是大有来历的一件古董,原是江南织造曹家的,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家被抄以后,藉没入宫,到了道光年间,孝和太后用来赏人,到了贝子奕绘的手里,奕绘又送给她的侧福晋西林太清春,西林太清春你总听大姐讲过吧,清朝有名的才女,你说这块表珍贵不珍贵。”
迎春听他讲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笑着摇头,“这么贵重,四少爷你还是自己用吧。”思澜还要再说,却听迎春惊呼一声,“坏了坏了,都是你闹我,配错线了。”思澜仔细看了看,“哪里错了,我怎么看不出来。”迎春急道:“你还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石绿的,我认错色,配成翠绿的了。”思澜惫赖地笑笑:“都差不多。”迎春皱眉道:“你知道什么,差多了,真是,还得拆了重来。”
思澜笑吟吟地望着她,“看看你急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阁的是你呢?”迎春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低头重新配线,不再理他。思澜站起来绕到她对面,俯身道:“喂,真生气了。跟你说句正经的。迎春听他语调不像玩笑,抬头看他一眼,笑道:”你也有正经的吗?“思澜缓缓问道:”迎春,大姐嫁人,你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吗?“
这些日子里,迎春心无旁骛,替蕴芝方方面面地想,生怕有什么准备不到,却没有想过自己的去留,沉吟道:“我不知道,看太太,大小姐怎么说。”思澜问:“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自己想不想跟过去?”迎春抬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呢,我应不应该跟过去?”思澜道,“那要看你自己。大姐是从不难为人的。”迎春低头道:“我想继续侍侯大小姐。”思澜道:“可是你家在这里,那边你又谁也不认识。”迎春道:“我也不想去啊,可大小姐在那边也不认识谁啊,我要再不陪着她,她可有多孤单。”
思澜无法反驳,想到以后见不到大姐,见不到迎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到离愁的滋味,大哥二哥也常年不在家,但那时年纪还小,也不觉有什么,见了面欢欢喜喜,不见也不曾想念,只是这一刻,却有些怅然,二哥和大姐都在北京,今后倒是能常见面的,却把他丢在这里。又想,蕴蘅的失落只怕比他更大吧。
思澜的一句话,让迎春陷入两难,如果跟了大小姐去,今后想回家就难了,如果留在这里,又舍不得蕴芝,正如思澜所说,这件事全在她自己,旁人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蕴芝就算再想让她陪伴,也决说不出让她离家的话。就在迎春犹豫不定时,家里传来消息,祖母生病了。
迎春收拾收拾匆匆赶回家,见到榻上的祖母,不由得吓了一跳,也不过半年不见,整个人似脱了形,见了迎春,勉强睁眼,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回来干么?”迎春走到跟前,靠近说:“奶奶,你觉得怎么样?”葛老太咳了两声,粗声道:“还死不了。你,你别以为东家厚道,就这么随便,这又不年又不节的,回来做什么?”挥挥手,“快回去,我不要你看我。”
迎春站起身,无奈地望着母亲。葛二嫂把迎春拉到屋外,低声道:“大夫给抓了两副药,吃了也不见好。说只怕熬不过去,就想让你回来见一面,现在比早晨好多了。要不你还先回去吧。”迎春摇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还是送城里医院吧。”
葛二嫂吃吃道:“那,那得要花多少钱?”迎春道:“我自己有点积蓄,要是不够,再求大小姐帮帮忙,你先叫爹去套车,别耽误了。”葛二嫂一时没了主意,虽然她觉得乡下人生病,都是找村西的王大夫来瞧的,哪里要上什么医院这么麻烦,但迎春这样讲,她也不好说为了怕花钱就不送婆婆治病。
坚持不肯的是葛老太,她说什么也不肯让人拿那些针啊管啊地来扎她,迎春说几句,便恼起来,呼呼地喘气大骂,骂迎春不孝,连带着儿子媳妇,说他们巴不得她早死。葛二嫂对迎春说:“你瞧她骂人这么来劲儿,看来也没什么事了。”
迎春心里憋气,便又回了何家。半个月后,母亲来找她,告诉她祖母已经去世。迎春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当初就是硬拉也该把她拉到医院去的,她是病中的人,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般见识呢。
迎春随着母亲回家帮忙,几天下来昏头涨脑,人已累极,晚上躺在床上偏又睡不着,窗外细细碎碎的月光,洒在床铺上,想很多,很多也没想,心中荒荒凉凉。葛二嫂叹口气:“你奶奶最后还说,怕是看不到迎春出阁了。”迎春的心像被人捣了一拳,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迎春身上有孝,这一来自然不能陪蕴芝嫁过去了。于是何太太做主,将蕴蘅房里的玲珑和迎春对换,让她和翡翠陪着大小姐蕴芝去北京。玲珑的父母都不在了,却有一个表姨在京,另外玲珑年纪大两岁,遇事也比迎春有主张,正是合适的人选。
迎春才经死别,又临生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人家办喜事,脸上却不敢带出半分不高兴,蕴芝却不忘安慰她:“傻孩子,我会常回家的,那时候咱们不就能见面了吗。再说,你也可以去看我啊,我带你去长城,颐和园玩儿好不好?”迎春道:“我真的能去吗?”蕴芝许诺,“当然能,蕴蘅来的时候,我叫她一定带上你。”
为那个日子不知准备了多久,那锦衾绣褥不知花费了多少个夜晚,可是那一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每个人都在笑,大小姐却在哭,抱着何太太放声地哭,母女俩相拥对泣,迎春也陪着哭,哭得昏天黑地,吹吹打打锣鼓声里,那个陌生的男子接走了她的大小姐,那顶大红的轿子摇摇晃晃地抬出了她的视线,直到再也瞧不见。
迎春还在抽噎,却见一条手帕递过来,思澜闷声道:“快擦擦,哭得好难看。”迎春接过试泪,抬头却见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蕴芝出嫁后,迎春顺理成章地就服侍了蕴蘅,之前蕴蘅还是和何太太一起住的,时常要听线母亲教训,早就打算搬出来,这时正好移住蕴芝这里,倒成全了迎春不用换地方。蕴蘅待下人虽说不刻薄,却不如蕴芝那般通达宽厚,迎春是有些怕这位小姐的,有时候听她笑嘻嘻地说一句话,都不知道她夸你还是在贬你。
思澜和蕴蘅年纪相近,最喜欢和他这位三姐争辩,有事没事愿意往这边跑,三太太骂他胳膊肘往拐,自己的亲弟妹不晓得亲近,却愿意听人家噘他损他。只有一次思澜真的恼了,那是因为蕴蘅笑他,“你看看你,个子还没有我和迎春高。”蕴蘅是随口说笑,她一向是这样说笑惯了的,却见思澜涨红了脸孔,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跑。那次他们姐弟足有一个星期没说话。十四岁的思澜的确没有同龄的女孩子高,两年以后,他已高出她们半个头。
这两年里,蕴芝回来过几次,张家姑爷看起来是性情温良的人,两人甚是相得,公婆也都这和善。迎春常常会想,结婚前从未见过面,是好是坏全凭运气,万一大小姐被欺负怎么办?那人若是轻浮浪子,或庸碌俗夫,岂不辱没了她神仙一般的大小姐。
蕴芝私下对迎春说,“其实当初我也很担心,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很好。”她低声说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迎春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第6章
时序入秋,白天虽说还是暑热蒸人,傍晚之际,已渐有凉意,思澜靠在何太太外屋门口,腿上的熟罗小褂裤被风一吹,感觉十分舒服。见迎春端了果盘走过来,上前一步,笑道:“是新做的吗?”细磁碟里共摆了四色点心,百合酥、玫瑰糕、藤萝饼、蜜饯樱桃,思澜顺手拿了一块玫瑰榚。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我前儿吃的玫瑰酱挺不错的,她们说是你做的。”他说话时两脚分开,一手支着门框,挡住了迎春的路。
迎春低声道:“四少爷,你先让我把这个送过去。”思澜动也不动,道:“你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就让你过去。”迎春道:“很简单的,用玫瑰花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思澜笑道:“好啊,你这么敷衍我,我更不能让你过去了。”
这时后面的如意端着果碟走近回廊,笑道:“两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思澜笑着侧开身子,“没什么,问问迎春玫瑰酱是怎么做的。”迎春见他让开,立刻越了过去。如意笑道:“你问来有什么用,还能下厨亲手做不成?哪回不是人家做来给你吃的。”思澜笑道:“这也太小瞧人了。明儿我学会了,亲自做给姐姐吃好不好?”如意抿嘴一乐,“我可没那个福气。”一手挑起湘妃竹帘,思澜低头也随了进去。
今天下午思涯回家,吃过晚饭,兄妹几个都集在何太太屋里闲话,一大张鹅绒沙发上坐着何太太、蕴蘅、蕴萍三人,沙发下放着蒙缎子绣花面的踏凳,蕴蘅脚踏在踏凳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蕴萍则抱着一个鸭绒软枕,半倚在沙发上。
思涯思源两兄弟坐上对面的紫檀木椅上,桌上放着刚送进来的茶果点心,思涯一壁喝茶,一壁跟何太太讲在京近况,张勋复辟,京城虽乱了一阵,好在时间短,有惊无险,又讲最近去了大姐那里,蕴芝一切都好,要父母亲不必挂心云云。
迎春听到有关蕴芝的消息,自然关切,又想起从前在一起的时光,这边茶杯空了也不晓得续,提了一柄细瓷青花壶,站在旁边呆呆出神。
何太太道:“你大哥写信一向是惜墨如金,不肯多说。你好的不学,倒去学他。他还可说是公事缠身,你一个学生,哪里有那么杂务,放假也不肯回家。”思涯道:“我跟同学办了个月刊,选编刊印,都要自己操心,忙得分不开身,所以就没回来。”何太太哼一声,“别找借口,你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
蕴蘅笑道:“总不成是在躲文家的亲事,这一年我都听到爸提了好几次,怕你是躲不掉了。”何太太瞪她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她原本是想说这件事,但想思涯在弟弟妹妹面前必是不好意思,自然不肯说心里话,只想略略敲打他一下,不料却让思蘅直言戳破。
思涯也不分解,问蕴蘅道:“你英文念得什么样了?”蕴蘅皱眉,“我心都乱死了,二哥,你这次可得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好好教一教我。”蕴萍插口:“你不念得挺好吗,那天我还听你跟明仪姐说什么黑漆板凳的?两人还笑得那么开心。”思源正在吃桔子,这一乐差点呛着,忍笑道:“你知道什么叫黑漆板凳?”
蕴萍一脸茫然,“我问她们,她们谁也不说,就往外撵我,三哥,你告诉我好不好?”蕴蘅怒道:“不许告诉她。”思源笑笑,又放了瓣桔子到嘴里,他倒不是怕蕴蘅,只是在何太太面前有所顾忌,玩笑开到适可而止,反正何太太又听不明白,说开了反而不美。
思涯道:“咱们小时候念私塾,一开蒙便背三字经千字文,英美的小孩子也是一样,读书前先背圣经。意思虽然未必明白,也能朗朗上口。再看现在学英文的,都要从字母到单词,再从单词到拼句,念好了,不过看看报,写写信而已,有几个能像说中文这样流利的。这样一板一眼地学下来,效果反倒不如那种不懂先背,小孩子的学法好。
思澜笑道:“这种方法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二哥,你怎么想出来的?”思涯道:“这可不是我的发明。我们学英诗时,有同学问先生有没有什么掌握西文的好方法,他便叫我们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基础,说用这种私塾教法来学西文,事半功倍。”
蕴蘅想了想道:“细想下来也有些道理,咱们当初背三字经时,难道字字句句都明白吗?唐诗宋词,不也是囫囵吞枣背下来的,到现在也不忘。意思后来自然就明白了。二哥,这位先生是谁啊?”思涯笑道:“就是大名鼎鼎的辜先生。”
蕴蘅一听是那位赞成纳妾缠小脚的辜鸿铭,哼一声笑道:“原来是他,这人是出了名的怪,素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我听人说,他跟着张之洞在京的时候,大讲王道,人家问他,如果你讲的王道行不通怎么办?他说天下道只有两种,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
思涯道:“你别笑话他,辜先生的英诗是讲得是很好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英文中穿插拉丁文,法文,德文,学识之渊博,议论之锋锐,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上课从不点名,但大家都爱听他的课。”思澜问道:“二哥,这位辜先生是不是还留着那条辫子?”
思涯点头道:“辜先生第一次上讲台就拖着这条辫子,自然惹来哄堂大笑,他只淡淡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一句话便震住大家。又说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怎么变,都没有用。”
思澜笑道:“这也算是警世名言了。”蕴蘅冷笑道:“我看那句什么一个茶壶四个茶杯的比喻,也是警世名言呢。”思源笑道:“这话你当然听着不舒服,可谁让你不是茶壶呢?”蕴蘅道:“你是茶壶,只怕四个茶杯也还嫌少吧。你要不要也把辫子留起来,再叫爹给你聘一位三寸金莲的小姐。”思源倒不生气,只笑:“只要不是横量的就好。”
思澜又问:“前阵子大选,段总理想来不会忘记这位辜先生吧。可笑都是安福系的人,却要先选议员,继建国会,再推总统,非得一套套戏码都做足了不可。”蕴蘅叹道:“也不知道中国什么时候才有真正的民主,二哥,辜老夫子真去投票了吗?”
思涯道:“早先有人拿二百元来买辜先生投票,他说文凭丢了,来人说只要您老亲去投票,不用文凭。他便讨价还价要四百元现款,那人没奈何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