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珠落在车窗上沙沙的响,路边铺子里的灯光在玻璃窗上散成一团团黄晕,车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岳敏之出气微微有些喘,芳芸一直在吸气,她接过手帕揩了一会眼泪,道:“我接受。”说完忍不住又哭了。
岳敏之闷声不响开了一会车,见她还是哭个不停,把车停在路边,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个电话,替你到车行叫辆车来。”
芳芸晓得他是误会了,想喊住他又有些拉不下来脸,眼睁睁看着他下车,顶着漫天雪珠去路边的铺子借电话。方才车开动时不觉得,此时停在路边,三五黑影不时经过,总有人不怀好意的朝车窗里看。还有卖香烟的小孩子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来敲车窗,喊:“太太小姐,买包香烟哉。”又有包着头的印度巡捕挥着棍子追赶毛贼。漆黑冰冷的街头比她想像的热闹得多。
芳芸就没一个人出过门,哪里见过这些个,缩在车里瑟瑟发抖。她牢牢盯着岳敏之进的那家铺子,一时把岳敏之恨到极处,恨不得自己把他的车开走;一时又盼着他快些回来,心乱的好像盖着薄雪被行人踩得乱七八糟的马路。
好像是过了几个钟头那么久,岳敏之才匆匆从铺子里出来,又折进一条窄弄去。芳芸眼巴巴盼他回来,见他又走了,恼的眼泪都出来了,取手帕擦了几下想起这是岳敏之的手帕,赌气一丢,手帕轻飘飘落到方向盘上。芳芸心虚的看了一眼车外,把手帕捡回来捏在手心,用力绞成一条。
岳敏之在小弄堂里停了一会就抱着一抱东西出来,腾出手来开车门,道:“找了四五个车行,都说车子租出去了。这个给你。”他丢给芳芸一个牛皮纸包,缩在方向盘前打哆嗦。
牛皮纸包里暖哄哄的,芳芸借着路边昏黄的灯光看见里面装的是几块烤白薯,不由愣了一下,伸出手去摸出一块最大的递给岳敏之。
岳敏之接过白薯握在手里,舒服的嘘了一口气,剥开皮大口吃起来。一时满车都是烤白薯的香甜气味。烤白薯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以香味取胜,更何况芳芸在亚当家也没正经吃饭,叫这样的甜蜜香味一引诱,肚子就先投了诚,发出催缴械的咕咕声。芳芸又窘又饿,偷眼看岳敏之吃得正香,心道:横竖在这个人面前脸也丢过了,架也吵了,倒是不必装淑女的。她也老实不客气的捡了一块剥开皮慢慢吃起来。不知不觉几块白薯将及吃完,芳芸看袋中还有一块,连袋子一起递给岳敏之,道:“多谢你,我饱了。”
岳敏之看了她一眼,不声不响接过去吃了,把剥下来的皮都放回纸袋,就伸手去摸手帕。他摸来摸去半响,才想起来手帕方才借给芳芸了,只得收了手开车。
芳芸一直把手帕捏在手里,那上面沾着自己的眼泪,怎么好意思还给人家?还好岳敏之知趣,并没有来讨。芳芸突然觉得面颊滚烫。幸好车灯一直不曾开,她就双手握着脸一声不吭。
岳敏之把车开到中西女中不远处打横停下,道:“你自己去敲门罢,我这里拦着路,不叫闲人过去。唐珍妮叫你到了打电话回去的罢?”
芳芸嗯了一声,打开车门出来,只觉得寒气浸入骨髓。幸好方才吃了点东西,此时还撑得住,她一路小跑进门房,在守门的大嫂关门的瞬间回身看去,只见岳敏之的汽车好像一只大猫伏在地上,不由呆了一呆。门已合上,门房里的热气叫她全身都暖和过来,她才慢慢转身去拨电话转盘,突然发现,岳敏之的手帕还捏在手里。
要不要还?芳芸想了一会放下听筒去开门,却听见那辆汽车的发动机发出她熟悉的轰呜声,不禁泪如雨下。
岳敏之回到亚当家,径上三楼寻着李书霖,坐在他身边看牌。隔壁一桌麻将就是俞三老爷忆白。俞忆白今天赌运极好,连着赢了一个多钟头。同桌那三家都面色如土,其中一个看见岳敏之,连忙笑喊:“岳公子快来替我看一会牌,我去打个电话叫我家帐房送钱来。”
岳敏之坐到那人位子上,含笑和桌上的三家打招呼。俞忆白想到婉芳前些天说和李书霖要好的一位岳公子买了胡氏姐妹的地,算起来也算是俞家熟人,和蔼笑问:“敏之,这几天忙什么呢?”
岳敏之笑道:“瞎忙呗,俞三叔今天手气很好的嘛。”
俞忆白笑道:“多少年没上过牌桌了,今儿也是头一回,倒是听说你上回赢了一把大的。”
“左手进来右手出去,如今正愁过年呢。俞三叔才从美国回来,可有什么好财的路子?”岳敏之吃了一只九条,随手丢出一张东风。
俞忆白笑道:“大四喜。”把牌垛推开。那两边叫岳敏之连累输了钱,都不大快活,停了手不肯洗牌,一个只管吸烟,一个走到一边去看另一桌歪头湖。俞忆白摇摇头,站起来让他,“我今天也赢够了,不打了。你来?”
早有听差端着一个小筐过来替俞忆白数筹码。岳敏之摇头笑道:“这几天手气不顺,走到哪输到哪,我陪俞三叔聊聊天罢。”
俞忆白自筐里抓了一把给听差道:“给你们打酒吃。”那一把筹码里有两个是一百块钱的红码,这一赏总有三四百块钱,不可谓不厚。那个听差的陡然涨了精神,打了个千儿道:“谢俞老爷赏,祝俞老爷……”
“罢了罢了。”俞忆白赶紧打断他,笑道:“又不是前清,如今不兴这个,快起来。”那个听差从地下弹起来一阵风一样去换钞票。所过之处的听差看见他手里握着的打赏,个个喜上眉梢。俞忆白一路走来,一路都是听差的谢赏声,谢得他满面春风。岳敏之陪着小心随俞忆白到一个小厅里吸烟,笑道:“俞三叔,听说府上有意到美国买机器?”
俞家的生意一直不曾叫俞忆白插手,偏他还来问这个,俞忆白已是有些不快,笑道:“敏之不妨明天去家兄的公司里问问。休息时间,只谈娱乐,不谈公事。”
岳敏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另寻些美国旧闻闲谈,勾得俞忆白谈兴又浓起来,两个相谈甚欢。一个浓眉大眼,年约二十五六岁的西装青年站在边上好一会,涨红着脸凑过来问:“请问俞督学,府上可是樱桃街十二号?”
俞忆白微笑点头。那个青年嗫嚅许久,道:“那府上有没有一位丘淑玉小姐?从美国回来的,今年总有二十六岁了。”
无论什么人被陌生人问姨太太都是不会快活的。俞忆白听得人家问他姨太太,笑容就有些僵,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道:“我家姓俞,哪里来的姓丘的小姐?”
那个青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翻开给他看寻亲启示,道:“在这里,丘淑玉小姐暂寓樱桃街十二号。”
恰好听差的送钞票过来,俞忆白站起来道:“我家并没有什么姓丘的,我还有事,失陪。”把青年用力一推,朝门口走去。听差的连忙跟了过去。那个青年举着报纸还想去追,被岳敏之拦住。
岳敏之笑道:“或者是报馆刊错了地址,你去报馆一问便知。这位丘女士,是你亲人?”
那个青年涨红了脸道:“是我未婚妻。”
岳敏之笑笑,指指座位,道:“坐下说。我倒是认得一位俞府的亲戚,为人极热心的,我喊他来听听。”走去把李书霖喊来,又笑着递给那人一根烟,道:“你说你未婚妻是这位登报寻亲的丘女士?”
“丘小姐!”那人用力吸了一口烟,一字一顿道:“丘、淑、玉,苏州丘家排行十六。”
岳敏之笑嘻嘻看了李书霖一眼。李书霖冷笑道:“就凭报上这则寻亲启示,你就跑去认未婚妻?你是想敲竹干的吧。”站起来要走。那人好不容易和俞家人搭上线,慌的拦着他,道:“没有的事。丘家有人在这里的,我喊他来替我做证。”拉住一个听差的就问他:“丘凤笙在楼下跳舞场,麻烦你请他上来,就说他三表哥喊他来。”
李书霖是认得丘凤笙的,慢慢坐回去,一脸怀疑的盯着那个人,只是吸烟。岳敏之晓得这人八成是真的了,当着李书霖不好说话,取了一根香烟在鼻前嗅着。
丘凤笙上来先看见岳敏之,笑脸就沉了下来,再见他表哥脸上才露出些笑意,“三哥,你有事寻我?我们下去说话。”就要拉他走开。
三表哥道:“凤笙,你姐姐有下落了!”
“真的?”丘凤笙惊喜的按住他的手,笑道:“你打听到了?那我母亲呢?”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吼吼;接着下去写
深情的表哥
三表哥指指黑着脸的李书霖道:“他们说我是去敲竹干的。”
丘凤笙冷笑一声,道:“他姓李的是俞家亲戚,我姓丘的难道不是?不用理他们。”
岳敏之突然道:“明明你们丘家和俞家也是亲戚,怎么不直接寻你们,反而要登报寻亲?丘凤笙,居然还要我提醒你。你是喝多了吧?”
丘凤笙变了脸色,道:“你不用假装好心。”虽然嘴上这样说,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摸出烟匣来递烟给李书霖,笑道:“霖哥,方才是我的错,我姐姐……真在俞家?”
李书霖不肯接他的烟,笑道:“咱们向来玩不到一块去,你问我可是白问了。”
丘凤笙沉默许久,道:“我姐姐,处境不好罢?”
岳敏之和李书霖相对看了一眼,都把视线集中在那位三表哥身上。
丘凤笙半点都不含糊,苦笑问道:“我姐姐嫁了人?”
三表哥的脸色极不好看,结结巴巴道:“淑玉不会的,她答应我的,长大了要嫁给我……”
“三哥!”丘凤笙喝道:“我姐姐生的又美,又是孤身在外边……就是嫁人,也是不得已。”
三表哥把报纸朝茶几上一掷,道:“我不信!我们发了誓的,我守着誓言这些年,旁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肯娶别人的,她怎么就不得已了?我要亲口问问她!”
李书霖叫烟呛着了,不停的咳嗽起来。丘凤笙把报纸拿起来细细再看过一回,对岳敏之道:“密丝脱岳,你喊住我们,也是不想叫我出洋相,方才是我不对冲撞了你。”
岳敏之笑道:“你说软话求我没有用的,我这个人掉到钱眼里了,只认钱。”
丘凤笙笑道:“那块地我加一成价卖给你,如何?”
“成交。俞家确是没有丘淑玉这个人。”岳敏之看丘凤笙的脸色好像黑锅,笑道:“不过呢,方才那位俞督学在美国讨了一位姨太太,姓颜名如玉。这个寻亲启示是不是她登的,就不晓得了。”
三表哥如被紫姑神附体,站起来就朝外冲。丘凤笙和岳敏之同时动手拉住他,一个道:“三哥,别冲动,我们回家说。”一个道:“是不是还两说呢。”
丘凤笙额上渗出些汗珠来,在电汽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对岳敏之点点头,道:“明天我们渣打银行见。”拉着三表哥匆匆下去。
他们一走,李书霖就把烟头狠狠的按在烟灰缸里,问岳敏之:“敏之,你是什么意思?”
岳敏之笑道:“你那点心思,你当我没看出来么?我得了地,你得了亲近她的路子,不是两全其美?”
李书霖恨道:“是你看上她了罢。我看上她不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别把我朝火坑里推。”
岳敏之笑道:“你都晓得那是火坑不肯跳,何况是我。我是听说这位颜姨太太一心想把姨字去掉,所以想献个殷勤讨督学大人的喜欢。”
“她要扶了正,我不是没了指望?”李书霖懒洋洋的躺回沙发,笑道:“偷亲戚家个把姨太太算不得什么。偷上婶娘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了,她要扶了正,那俞家外头那几位都不得消停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劝你也不必趟这荡混水,要卖你的机器,走别的路子罢。”
岳敏之叹了一口气,道:“求你替我说你又不肯,哪里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走?”
李书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笑道:“我去说,明儿就成了俞家大房的女婿,我还想再玩几年呢。”
“不是大房,就是二房,再不然就是四房、五房,模竖脱不了要娶俞家小姐,你就做做好事罢,叫人家姐姐妹妹私底下你瞪我我瞪你,何苦来。”岳敏之把香烟装回匣里,笑看抓头的李书霖。
李书霖苦笑道:“说不定还有三房,捱一天是一天罢。将来么,娶谁不是娶?娶个打小认得的,到底还晓得脾气和长相。”
岳敏之想到芳芸摔他一跌时张牙舞爪,被他吓哭时那可怜样,都和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似的,拿着香烟匣的手微微一顿,站起来道:“那几房的年纪都小,你想拖还有话说,你今天带来的那位可是到年纪了。”说完站起来道:“咱们打牌去。”拉着李书霖找了两个人凑一桌,慢慢抹麻将。抹了两个钟头。听差的送了茹芸写的一个字条上来,婉转的请书霖哥送她和几位好朋友回去。李书霖擦着火柴把条子烧了,叹了口气道:“你陪我走一趟罢,这个胭脂陷井不好闯呀。”
岳敏之和李书霖各开一辆车,小姐们情愿几个人一起挤李书霖的车,也没有人肯和岳敏之亲近。岳敏之凑近了茹芸笑道:“表妹,哥哥今天就想着送你回家的。”
茹芸笑道:“岳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好人,可是家母不许我和你太接近。”躲到李书霖身后,牵着书霖的衣袖,极是楚楚可怜。岳敏之又去问第二位小姐,几位小姐都避开他,齐齐上了李书霖的车。岳敏之耸耸肩,对站在阶下的唐珍妮笑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唐珍妮笑道:“密丝脱岳,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花心了。”笑道:“我这里有两位客人都吃醉了,开不得车的,烦你送送可好?”
岳敏之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唐珍妮叫听差扶出两个酒气冲天的青年,正是丘凤笙和那位痴情的三表哥。岳敏之没想到是他们,苦笑着打开车门让他两个上了后座,问唐珍妮:“送到哪里去?”
唐珍妮笑道:“我哪里晓得,你不晓得就带回你的公寓里去罢。”走到李书霖的车边和小姐们一一道别,再不肯理他。
岳敏之笑笑,径直开车去丘公馆。一路上后座的两位乘客极不安静,都是又哭又笑。那位三表哥尤其醉的厉害,嘴里不停的嘟喃:“淑玉,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我等了你十几年呀,十几年呀。”
岳敏之索性在路边停车,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替他们醒酒。丘凤笙被冷风一激,哇的一声把方才急灌的酒都吐了出来。岳敏之候他吐干净了,点了一支烟递给他,道:“丘家不许你认姐姐?”
丘凤笙抽完一根烟,冷笑道:“难怪我连这几天的报纸都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