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座,”陆清随着徐鹏飞走出优待室,又建议道:“西安集中营少将所长拘押在楼上,要不要叫他下来见见?”“回头派车接他出去。”
“徐处长呀!”一声尖锐的叫喊,突然从楼上传来。“徐处长,我冤枉呀!”
徐鹏飞猛抬头,矜持的目光,望着楼口大喊大叫的人。那是一个爬在楼栏杆上的口止拜子,干瘪的嗓音,绝望地狂喊着,手里摇着一叠十行纸。他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了这次告“御状”的良机。
“处长呀!你看看我的报告,我有反共救国的伟大计策!我有重要情报:这里的共产党要暴动!”
“甚么家伙?”徐鹏飞愠怒地问。
“总裁过去的侍卫队长。”
“我冤枉呀,徐处长!求求你放了我吧……。干哽了一阵,又哭喊起来:“我冤枉了十几年呐!放我出去打游击,对付共产党我有办法……我从来效忠总裁,做做好事呀!”“废物!”徐鹏飞手臂一挥,转身就走。
陆清站着不动,怒视着楼口。“再叫枪毙你!太不象话!”“忠臣不怕死!我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绝望的呼喊,变成了疯狂的哭闹,口止拜脚一弯,扑倒在地上,翻滚起来:“徐处长,你不放我?好,好,我不想活了,我要自杀!送我到广播电台去当众自杀!你们对付不了共产党,你们葬送党国前途,你们是党国的罪人……我要向全世界广播,我要为党国自尽,我要流芳千古……”
跟随在徐鹏飞身后的特务,冷冷地皱着眉头,毫不理睬那无聊的叫喊。陆清用眼角略一示意,杨进兴立刻冲上楼去,盯住那正在地上乱滚的口止拜子,突然一伸手,紧紧卡住正在哽咽的脖子……
徐鹏飞来到一处窗口,望了望堆满灰尘的书架,不满地看了陆清一眼。
“这是干甚么?”
陆清硬着头皮,回答是“图书馆”。
“图书馆?”徐鹏飞冷冷地一笑。
陆清不由地一阵寒栗,身上冒出了鸡皮疙瘩。这笑,比暴怒更叫人害怕。“几本破书……”陆清嗫嚅着:“过去实行……怀柔政策。”
“封掉。”徐鹏飞的食指和中指夹在一起,用力一弹。
一个特务正在这时走了过来,在陆清耳边叽咕着。“甚么事?”徐鹏飞眉头一扬,凌厉的目光,射向吞吞吐吐的陆清。
“代表团请处座接电话。”陆清不敢说明是严醉拨来的电话。刚才在办公室,他提到严醉打来电话的事,徐鹏飞就勃然变色,全不理睬。
徐鹏飞略一迟疑,转身便走。走进所长办公室,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一坐,伸手拿起电话,讲了一声:“我,徐鹏飞。”便问对方:“谁?”
和徐鹏飞讲话的,不是严醉,是沈养斋。沈养斋在电话上说:他刚才被代表团叫去追问黎纪纲的下落,代表团等着回话……徐鹏飞不待吞吞吐吐的沈养斋说完,便在电话上大声讲道:
“黎纪纲手上掌握着许多机密,潜伏、游击计划都在他手上,泄漏出去当然非常危险!”徐鹏飞对着电话,更加放大了声音,有意让看不见的第三者,听见他的判断:“他失踪得太离奇!一出发便没有消息……我认为他有投敌嫌疑!”“不,不!”沈养斋的声音慌忙辩解着:“梅园认为,黎纪纲的失踪,说明西南情况的复杂。他知道得太多,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找回来,就是死了,也得找回尸首!”“黎纪纲是严醉的人,应该由严某负责!”徐鹏飞霍地涨红了脸,他相信严醉一定守在沈养斋旁边,因此又补上一句:“这件事,我们不管。”
对方突然沉默了。电话里咕咕地响了一阵,才听见对方用一种刚刚受过申斥的语调,呐呐地说:“逃跑的人,抓……抓回来了吗?这……这是严重的危险……我们连政治犯也控制不住,太……太……”
徐鹏飞满腹焦躁,很不耐烦。黎纪纲突然失踪,证实了地下党的可怕;华子良的逃脱,又证明监狱的情况难以掌握。在这两方面接连失手,更使他感到局势复杂,自己正陷于极为不利的处境。他正要截断对方的罗嗦,转告代表团他已下令搜捕华子良,忽然听见电话机上的声音一变,能说满口流利华语的代表团副团长,原来的特别顾问已经劈手夺过了沈养斋捏着的电话筒。
“马上处决许云峰!”对方的声音带着暴怒,十分严厉震耳。
“他该在今天晚上,成岗和他一道。”徐鹏飞沉往气,应声答道:“这是根据您批准的密裁计划……”
“计划?现在还谈什么计划?”对方狂暴怒骂着,突然声音一变,使徐鹏飞大大吃惊。“白马山阵地全线崩溃,你们的前线指挥官早已逃跑,不知去向……所有政治犯,今天一律处决!”
“是,是。”徐鹏飞勉强说道:“不过,时间太紧,力量也感不足。”
“立刻成立行刑队!”
对方毫不让步。限定徐鹏飞立刻集中行刑力量,先解决渣滓洞,然后白公馆,至迟今天晚上,全部焚尸灭迹,不得贻误。徐鹏飞在电话上和对方争执了半晌,最后,对方才答应拨发一批火焰喷射器,弥补徐鹏飞最担心的,人力不足的困难。
徐鹏飞冷冷地放下电话。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捉襟见肘地感到困难。潜伏,游击,爆炸,一切都吵着要人,拖走他的力量,妨碍他的指挥,使得他此刻,除了看守特务和二处的行动人员,手上竟没有可以机动使用的行刑部队。偏偏解放军的快速进军,又把一切计划给粉碎了,撤退前夕,到处人心惶惶。徐鹏飞转眼直盯着陆清,两眼突然闪露出绝望的凶光,大声发泄着:
“执行的时候,再跑了人,我马上枪毙你!”
陆清畏缩地连连后退。“代表团通知……”他喃喃说道:“叫我到梅园报到。”
“你也想跑美国?”徐鹏飞狞笑了一声:“不行!黎纪纲失踪,你留下来接替他的工作。”
徐鹏飞怒视着膛目不知所对的陆清,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像看穿了他内心的绝望与畏怯,突然暴发出一阵郁积多时的狂怒,一伸手,狠狠赏了陆清两记耳光。徐鹏飞背剪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平静着内心的恼怒,并且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过了几分钟,他的面孔,渐渐回复到毫无表情的程度,望着窗外,漠然地说道:“密裁许、成的行刑人员马上准备。”
木然地站在那里的陆清,默默点头。
“布置警卫!”
“是。”
“镪水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陆清看了看杨进兴。杨进兴立刻挺胸立正:“马上提许云峰和成岗?”
徐鹏飞走到办公室门口,缓缓说道:“我要见见许云峰。”说着,推开了门。
徐鹏飞又出现在白公馆集中营,他走过一间间寂静无声的牢房,突然转到特务管理室旁边的隧道入口。杨进兴赶到前面开亮了电灯,徐鹏飞带领特务,钻进了隧道。幽深的隧道,充塞着霉臭难闻的气味。徐鹏飞摸出手巾,捂住鼻孔,弯着腰,走过了原来小萝卜头全家住过的地牢,到了第一道铁门边。杨进兴开了铁门,领着他继续向前走。又进了一道铁门,沿着潮湿的石阶,向地底深入。下完了石阶,才到了被条石封死了的地窖门口。地窖的门是一块平放的铁皮盖板。揭开盖板,钻下去,又下几级石阶,才进入地窖。周围是冰冷潮湿的岩石,把整座地窖箍得紧紧的,四壁、地下、头顶,全用石头砌成。岩块和条石,都用石灰粘凝起来,显出一条条石灰粘合的接缝。电灯,暂时照亮了这与世隔绝的,成年累月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地狱。敞开的门边,透出一股股霉味的冷风。不时有滴答的水珠,从头顶的岩缝,滴落到凸凹不平的岩石地上。
地窖深处,堆着一堆霉烂的稻草,一个半倚半坐的衰弱的人,正侧身靠着墙角一动也不动。
徐鹏飞上前两步,不慌不忙地拿下手巾,用十分平和的声音招呼道:
“许先生!”
侧坐的人,没有回答。
徐鹏飞停了一下,又上前一步,殷切地喊道:“许云峰许先生!”
侧坐的人,这时才回转瘦弱无方的身体,用炯炯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几个特务。从离开渣滓洞到这潮湿黑暗的,完全与世隔离的地窖来,许云峰已经关了将近一年。他的身体被折磨得衰弱不堪了。脸色苍白,隆起的颧骨,在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出。比起当年的许云峰,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他的两只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带着永不熄灭的威力,直视着任何危险与威胁,毫无畏缩。
“我特地来告诉许先生一件好消息。”
许云峰挺身坐直了身子,沉重的脚镣碰在岩石上,铛啷地响了。看惯黑暗的目光,在电灯下看清了徐鹏飞恶毒的笑脸。可是,久不说话的嘴巴,紧紧闭着。
“也许,”徐鹏飞笑了笑:“这一年来,许先生的消息不很灵通了吧?现在,我可以把真实情况全部奉告:共军分两路,由川东川北入川,国军全线溃退,重庆已经危在旦夕……”徐鹏飞摸出烟盒,送到许云峰面前,许云峰毫无接受的表示。徐鹏飞缩回手,满不在乎地吸上一支。他喷了口烟雾,才问道:“我想,许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吧?”“当然高兴。”
许云峰毫不掩饰内心的感情,瘦削的脸上浮现出肯定的笑容。
“事实完全如许先生过去预料的那样发展。国民党已经逃不脱毁灭的命运。但是,历史的进程不会是平静无波的,我也可以把另一方面的情况奉告。”徐鹏飞用十分平和的声音,又缓缓说道:“我相信当局也有一些准备,例如说:炸药、雷管、定时炸弹。一当共军进入市郊,那个时候,重庆这座有名的山城,也许就不存在了……焉知胜利者不会遭到和城市同归于尽的命运?”
许云峰忽然朗声笑了。笑声使徐鹏飞心头一惊,不觉想起了许久以前许云峰在侦讯大楼里的笑声。不过,这笑声比那时更使他不安。徐鹏飞再也不能控制刚才那种狠毒而故作镇静的心境了。挑衅的目光蓦地疯狂地盯在许云峰带笑的脸上。
“山城将在黎明前消夫,许先生听了这个消息,恐怕很难高兴吧?”
“我丝毫不担心。”许云峰应声说着,根本没注意到对方的狞视。他仿佛满怀着兴奋和愉快之情,朗声说道:“我确信,在黎明前消失的不是山城,而是见不得阳光的鬼魅!罪恶的血手将最后被人民缚住!雨过天青,山城必将完整地归还人民。”
“还有一点小消息,我也不想隐瞒。”徐鹏飞再次露出奸笑,端详着许云峰满怀信心的脸。“共产党的胜利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自己的胜利,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我不知道此时此地,许先生到了末日,又是何心情?”
许云峰无动于衷地笑了笑。“这点,我完全可以奉告。我从一个普通的工人,受尽旧社会的折磨、迫害,终于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变成使反动派害怕的人,回忆走过的道路,我感到自豪。我已看见了无产阶级在中国的胜利,我感到满足。风卷残云般的革命浪潮,证明我个人的理想和全国人民的要求完全相同,我感到无穷的力量。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和无产阶级永葆青春的革命事业联系在一起,那是无上的光荣!这就是我此时此地的心情。”
许云峰慢慢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徐鹏飞面前,直视对方,再次微微露笑。“你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听到这意外的问话,徐鹏飞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你可以逃跑,可是你们无法逃脱历史的惩罚。”许云峰的声音,揭开了对方空虚绝望的灵魂:“你不敢承认,可是不得不承认:你们的阶级,你们的统治,你们的力量,已经被历史的车轮摧毁,永劫不复了!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改变不了你们的命运;潜伏,破坏,上山当土匪,难道能挽救你们的毁灭?你自己心里也不相信这些!你们看看人民的力量,看看人民的胜利,你敢说不害怕?不发抖?不感到空虚与绝望?你们的前途,只有一片漆黑!”
许云峰不屑再讲下去。死亡,对于一个革命者,是多么无用的威胁。他神色自若地蹒跚地移动脚步,拖着锈蚀的铁镣,不再回顾鹄立两旁的特务,径自跨向石阶,向敞开的地窖铁门走去。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忽然回过头来,面对跟随在后的特务匪徒,朗声命令道:“走!前面带路。”
第29章
夜深了。歌乐山上的狂风,一阵紧一阵地呼啸着,飞卷落叶,寒冷彻骨。签子门外半明半暗的狱灯,在咆哮的狂风中不住地摇晃。
余新江守在牢门口,神色上透露出内心的焦急不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墙外边。特务办公室里刚刚添上了大灯泡,成群的魔鬼、幽灵样的黑影,在刺目的灯光下晃动。
自从失去了和地下党的联系,渣滓洞的人们,无法知道外边的情况,也不知道人民解放军进抵何处。外援断绝了,他们只能依靠自力更生的决心投入战斗。孤军奋战的艰苦局面带来了重重困难。
决斗的时刻,愈来愈近。今晚,从敌人慌乱的行动中,使人感到时机分外紧迫。楼七室除了余新江和几个学生监视着牢门,其余的人都沉默不言,暗自准备着随时接受行动的命令。
呼——呼——
一阵狂风卷过,寒气阵阵袭来,崛立在签子门边的余新江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屋瓦上响起了哗哗哗的声音,击打在人的心上。是暴雨?这声音比暴雨更响,更加嘈杂,更加猛烈。“冰雹!”余新江听见有人悄声喊着。他也侧耳细听那屋瓦上的响声,在沉静的寒气里,在劈打屋顶的冰雹急响中,忽然听出一种隆隆的轰鸣。这声音夹杂在冰雹之中,时大时小。余新江渐渐想起,刚才在冰雹之前的狂风呼啸中,似乎也曾听到这种响声,只是不如现在这样清晰,这样接近;因为他专注地观察敌人,所以未曾引起注意。这隆隆的轰鸣,是风雪中的雷声么?余新江暗自猜想着:在这隆冬季节,不该出现雷鸣啊!难道是敌人在爆破工厂,毁灭山城了么?忽然,余新江冰冷的脸上,露出狂喜,他的手心激动得冒出了汗水。他突然一转身,面对着全室的人,眼里不可抑制地涌出滚烫的泪水。
“听!炮声,解放军的炮声!”
似乎证明他估计的正确,耳边又传来一阵春雷般的响声。这声音,这人民翻身的声音,他们已经期待了多少个白天和晚上,当它突然出现的时候,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