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心事。刘思扬对他的鲁莽行动,心里有些不快,已经通知他停止写作,可是昨夜又发现他偷偷翻开楼板,取出纸笔,写了许久。这是什么时候?任何人只要稍微失慎,便会给全集中营的行动,带来不可挽救的危险。刘思扬觉得需要找他谈谈,制止他随意行动。因此,他把昨夜发现的事,轻声告诉成岗。
成岗沉思着,也觉得胡浩的行动是不应该的。也许他心里有什么隐衷?
“我找他谈谈。”成岗说,“你坐到门边监视特务。”
成岗的目光转向胡浩,示意地点了一下头。胡浩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地站起来,移到成岗身边,默默地坐下。成岗在他耳边轻声问着,胡浩闷坐着,不说话,一双睁大的近视眼睛,直望着地板。过了一阵,他忽然痛苦地张开了口:“请党信任我!”
“难道你觉得谁对你不信任?”
胡浩听成岗一反问,立刻答道:“我们一同被捕的那三个同学,已经得到了匕首。”成岗舒开眉头,缓缓地、但是严肃地说:“要党信任,首先是对党完全信任。”
“我要一把匕首!”胡浩坚决而固执地伸出手来。
“你用不着。”成岗坦率地回答。“你的眼力太差。”胡浩一愣,近视的眼睛猛然闪现出泪光。“我熟悉地形和情况。”停了一下,他的胸口起伏着,声音变得分外激动:“那么,到时候,请允许我像一个共产党员那样……请党考验我。”他的手抖动着,伸进胸口,忽然取出了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塞在成岗手里。
“为什么写信?口头谈不更稳当?”
胡浩低着头不回答。
成岗展开信笺,一行火热的字,跃进了他他眼帘:亲爱的战友,思想上的同志——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
成岗侧过身子,把信笺谨慎地放在一本摊开的书上,默默地看了下去。
我想向你们,敬爱的共产党员说几句我早想向你们说,而没有说出的话。请谅解我的犹豫不安,并请向党转达我对共产主义的向往。
我是抗日战争期间,从山东流亡到四川的年轻学生。
因为不愿作亡国奴,十五六岁的我和几个与我一样无知的同学,万里迢迢,投奔到大后方来求学,一心想为祖国,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可是,我们走错了路。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投奔到抗日的圣地延安去啊!我们多么无知,多么愚蠢,一点也不知道国民党反动派的真实嘴脸,反而以为他们也在抗战。回想起来,真是心痛欲裂,直到被捕以后,我才渐渐明白谁在抗战,谁在反人民。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冤屈:1941年,我们四个流亡学生,买不起车票,从青木关中学徒步进城投考一所职业学校。谁知从歌乐山走小路下山时,竟误入了中美合作所禁区。那时,特务在边界上的电网还没装好——可是,这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啊!——于是,不由分说,把我们逮捕了。严刑拷打,有冤难申,特务看了我们的准考证,明明知道我们是无辜的学生,然而,丧心病狂的特务,深怕我们出去,泄漏了他们反人民的秘密勾当,硬说我们是共产党派来的侦探。遍体鳞伤的我们,竟被投进这人间地狱……感谢监狱里的同志们!多少为革命献身的无名英雄,引导我们从自己的不幸中觉醒转来,认清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狰狞面目。更可喜的是在这无边黑暗的魔窟里,我们找到了祖国的希望,找到了共产党,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比起国民党统治区许许多多和我们一样无知的同学,我们因祸得福,又是多么的幸运啊!整个国民党统治区是个黑暗无边的大地狱,无数青年思想上的苦闷和绝望,我相信比我们遭受的摧残,还要更加深重。
虽然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我对共产主义和人民的党,寄予完全的信赖和希望。从我们无辜被捕,到现在已经九年了,一个人的青春,有多少个九年?怎能不渴望真理战胜,又怎能不渴望为真理献身!在这无穷的苦难日子里,我日夜不停地读书,求教,思考和锻炼自己。如果有一天能踏出牢门,我要用自己的全身、全心,投向革命斗争的烈火,誓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生命!
一次次战友的牺牲,一次次加强着我的怒火,没有眼泪,唯有仇恨,只要活着,一定战斗。我决心用我的笔,把我亲眼看见的,美蒋特务的无数血腥罪行告诉人民,我愿作这黑暗时代的历史见证人,向全人类控诉!我要用我的笔,忠实地记述我亲眼看见的,无数共产党人,为革命,为人类的理想,贡献了多么高贵的生命!多少年来,我每天半夜,从不懈怠地悄悄起来,借着那签子门缝里透进来的,鬼火似的狱灯光,写着,写着……我的眼睛是这样折磨坏了的,极度近视,但我决不后悔。我的身体遭受过多次折磨,愈来愈衰弱,我才二十几岁,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我的心却更坚定。我是为着仇恨而活,为着揭露敌人的罪行而活,也是为了胜利而活;我没有惋惜,没有悲怆,只希望能像共产党人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多少年来,反动派不仅穷凶极恶地屠杀革命者,同时还屠杀了多少纯洁的青年。敌人既敢犯罪,就该自食其果。亲爱的同志,请牢牢记住:不管天涯海角,决不能放过这群杀人喝血的凶手、以血还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胜利就在眼前,我的心脏跳动得如此激烈,我多么希望活着出去,奉献自己渺小的生命,作一个革命的卫士。如果不能如愿,那真使我遗恨终生!我多么羡慕生活在毛泽东光辉照耀下的青年,和那些永远比我年轻的未来的青年啊!如果我能够冲出地狱,即使牺牲在跨出地狱的门槛上,我也要珍惜地利用看见光明的一瞬,告诉年轻朋友:不要放下你的武器,全世界的反动派尚未消灭干净啊!
我请求党了解我。请求党允许我把这封信作为我的入党申请书。请求党在任何斗争中,考验我的决心和行动。
成岗看完信,像接受一颗火热的心那样,确信无产阶级战斗的行列里,将增加新的一员。这样的入党申请书,他多么愿意向所有的战友们宣读。然而,他不能这样做,火热的手终于把信笺折叠起来,暂时夹进书本。他抬起头来,正碰着胡浩拘束不安的目光。多年的牢狱生活,使他习惯于沉默,习惯于用笔墨而不是言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成岗也不说话,千言万语变成了鼓舞而又信任的目光,投向心潮激荡的胡浩。沉默中,胡浩的手又轻轻插进衣袋,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紧紧地捏住,悄悄递给成岗。像希望得到谅解似地低声说道:“这是我作的一点准备。”
落进手里的,是一小块硬硬的东西。成岗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铁片磨成的钥匙,一把用来打开牢门的钥匙。成岗没有说话,立刻把钥匙藏进衣袋,但他默契的目光似乎告诉着对方:你作得对,大家都要自觉地行动。
一阵楼梯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胡浩一移身子,默默地离开了成岗。成岗朝窗外一看,原来是新来的特务正在给囚室送饭。
刘思扬从牢门的风洞口,接过了菜碗,成岗也上前去端饭。刘思扬乘吃饭的时候,低声问成岗:“谈过了么?”成岗点点头。
刘思扬的目光,不安地扫过窗前,又问道:“疯子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换成特务送饭?”
谁都不知道华子良的下落。成岗阴沉着脸,不安地说:“他失踪了。”
“是不是被特务拖上山当土匪去了?”刘思扬知道,这两天中美合作所的军车,不断载着游击训练总部的特务,向各地出发。
“如果没有牺牲,”成岗忐忑不安地说:“他一定被特务劫持走了。”成岗不再说下去,低下头吃饭。刘思扬并不知道华子良是自己人,更不知道他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的失踪,给整个越狱行动,带来了意外的困难;但是成岗不愿多说,他已学会和那些老练的战友一样,只把焦虑闷在自己心头,而不愿在别人心里引起惊惶。
“所长!”面无人色的杨进兴掀开办公室的门,猛冲进来,手脚无措地站在陆清面前膛目结舌地呐呐说道:“华……华子良……跑了!”
正在研究密裁计划的陆清,目光缓缓地从许云峰、成岗的名字上转向杨进兴,不解地问,“你说什么?”“刚才接到电话,”杨进兴结结巴巴地报告着:“昨晚上军车开到壁山,宿营以后,华子良突然失踪!”
“大惊小怪,跑了一个疯子,值得……”陆清话犹未完,多年的特务生涯养成的特殊嗅觉,突然使他起了疑心。疯子,他真是疯子吗?疯子怎么会逃避上山打游击?“他是什么时候跑的?”
“不知道,今天早上才发现。”杨进兴说:“二处刚才派行动科长带警犬前去追踪。”
这种神出鬼没的意外,像给了陆清当头一棒。多少年来,竟瞒过了他这双老牌特工的眼睛,这正说明对方不是来历简单的对手。一种特殊不安的表情,骤然出现在陆清瘦削冷酷的脸上。打扫房间,毁烧字纸,华子良哪一天不进出他的办公室?而且,和杨进兴研究各种秘密时,声音也难免……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猛袭在心头,陆清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他是最重要的共产党!”他更懊恼不该在发现黄将军的匕首以后,未把华子良还押牢房,或者严密监视,却轻易听从了杨进兴笨拙的建议。
“电话是二处来的?”
“徐处长大发雷霆……”杨进兴嗫嚅着。
陆清闷声坐着,神色变了。
“二处决定沿途搜查,非找出下落不可。”杨进兴感到问题严重,只好把刚才从电话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陆清。“徐处长一接到报告,就在桌上拍了一巴掌。现在已经动身到这里来亲自检查。所长,徐处长正在气头上……刚才的电话,是行动科偷偷打来的,谁也不敢向处长劝驾。”
“徐处长来了?”陆清霍然站了起来,大睁着一双凶焰闪闪的眼睛:“华子良和谁接近?是谁在指使?”“他,他……”杨进兴面对着逼上来的陆清,步步后退,“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谈话……”
“你是看守长,问你,他受谁的指使?”
“我,我……”杨进兴一直退到门边,什么也讲不出来。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起来,陆清一转身,回到桌边,勉强抓起电话,听了听声音,原来是严醉打来的。陆清这才摸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恭敬地说:“是,是……徐处长还没有到……他到了我马上向他报告,请他打电话到代表团……”
牢门外巡逻的特务慌张地跑来跑去。多年来未曾开过的白公馆的大门,吱吱地响着,几个特务取下锈迹斑驳的锁,把沉重的铁门推开了。
“成岗!”刘思扬低喊了一声,用目光指点着高墙边敞开的铁门。“有人来了。”
一群人影出现在院坝里。刘思扬悄悄挨近窗口,看见了陆清满脸赔笑,恭谨地迎着跨进院坝的人群。“成岗。”刘思扬回头又叫了一声。成岗没有应声,从身边提出一本书,慢慢翻开。胡浩也没有动,照样蹲在屋角,一动也不动。牢房里的人,仿佛都不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两个人,和刘思扬一样,踱到了窗口附近。
窗外,一群戎装佩剑的人,走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浓眉大眼的高大个子,指手画脚,正是特务头子徐鹏飞。“他来干甚么?”旁边有人低声问着刘思扬。
“谁知道?”
徐鹏飞在牢房之间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渐渐来到刘思扬站立的窗口,成群的特务簇拥着他。刘思扬昂头站着,他的目光和徐鹏飞打了一个照面。
“处座!”只见陆清走近徐鹏飞,低声说:“华,华子良原来住在对面那间牢房……”
徐鹏飞并未听从陆清的解说而离开窗口,他的毫无表情的目光四面探索,并且靠前一步,从铁窗边打量着牢房里的人。刘思扬一掉头,发现徐鹏飞的两眼正扫视着成岗。成岗坐着不动,神色自若地翻阅着手上的书。
过了一阵,徐鹏飞又带着成群的特务,在陆清的引导下,走向对面牢房,在窗口边站注。徐鹏飞反复观察,又和陆清低声问答着。这情景,刘思扬一一看在眼里,却有些不解,他想不出徐鹏飞巡视白公馆的理由。
“老刘,”是胡浩不安的声音:“他们在注意老齐!”对面牢房里胡浩住过多年的地方,特务久久地站在那边,使得胡浩沉不住气,也站起来探望。刘思扬却在回想刚才听到的话,陆清提到华子良,是什么意思?徐鹏飞亲自出马来检查,是不是华子良出了什么事?
从窗口上,看得见特务还留在对面牢房附近。刘思扬想看看对面牢房的反应,便离开窗口,走到牢门边,透过风洞口望着对面的牢门。他发现,对面牢房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人抬头望一望特务林立的窗口。
刘思扬刚一回头,碰上了成岗的目光。他轻轻走过去,想告诉成岗刚才徐鹏飞对他的注意。成岗不待他开口,更问道:“你说徐鹏飞来干什么?”
刘思扬摇摇头。
成岗冷冷一笑,在他低低的声音里,充满着喜悦和信心:“他来通知我们,华子良脱险了。”成岗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他在睁大眼睛的刘思扬耳边,轻声说:“华子良是我们的人。”
刘思扬眼前,骤然展开了无限希望。
这时候,胡浩轻轻走了过来,嘘了一口气:“特务走了。”
刘思扬看了看一边翻书一边深思的成岗,回到窗口,继续观察敌人。只见徐鹏飞愈走愈远,转过屋角,望不见了。成群的特务,追随着徐鹏飞,继续巡视。
徐鹏飞走到平房附近,陆清又上前报告道:“这里关的是我们的同志。”
“通敌犯都处决了?”
陆清连忙点头。
徐鹏飞迈步跨进一间受着优待的在押特务的囚室,巡视了一下成群的特务,那种萎靡不振的气氛,不禁使他毫无表情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处座来看望大家!”陆清喊了一声立正,大声宣布道:“目前用人之际,处座刚才训示,对大家从宽发落,希望大家一心一德,报效总裁。你们马上到二处报到!”
拘押中的特务,有的喜形于色,有的心神不定,慌忙收拾行李,乱成一团。
“处座,”陆清随着徐鹏飞走出优待室,又建议道:“西安集中营少将所长拘押在楼上,要不要叫他下来见见?”“回头派车接他出去。”
“徐处长呀!”一声尖锐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