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斋打电话来,说困难很多,”毛人凤烦躁地挥了挥手,像要丢掉心中的不快。“炸药、器材、人员都成问题!”
“主要是炸药不够。其实,国防部还存有好几千吨。”“混蛋!有炸药为什么不给我们用?”毛人凤气恼地吼叫着,近来他的肝火太旺,连多年来摸透了他的脾气的徐鹏飞也感到意外。毛人凤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在沙发上猛然一击。“我找老头子去!他妈的岂有此理!放着炸药不用,难道要留给共产党?”
“局长打个电话给代表团就行了。美国人一开腔,国防部敢讲啥价钱?”
“唔。”毛人凤略微缓和下来,应了一声,继续来回走动。又过了一两分钟,才不耐烦地说:“十二点过了,他们怎么还不来?”
“听说严醉想脱离团体,到香港去。”徐鹏飞似乎无意地接上一句。
“美国人聘他到香港担任中美情报合作所副主任。他谈过,我要斟酌一下。”毛人凤说着,坐下了。
“多喝了点洋水,翅膀长硬了。”徐鹏飞话中有话,说罢便微笑起来。
说话间,严醉和黎纪纲一前一后,跨进了客厅。严醉满是麻子的脸上挂着笑,点头招呼。毛人凤坐着不动,徐鹏飞却客气地站起来和他们握手。
随代表团回国的严醉,气派比过去大多了。跟随着他的黎纪纲更是气势逼人,不可一世。美军茄克罩住全身军装,领口上中校的领章,似乎完全不足以显示他在美国特务面前的得宠。
“我们到兵工厂检查工作,回来晚了。”严醉歉然说着:“炸药运不进厂。”
“为什么?”毛人凤这才回头问。“不是命令部队用保护工厂的名义进去吗?”
“工人组织了纠察队护厂。”
“共产党煽动护厂,”徐鹏飞大声说道:“早已下令,对抗拒的工人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黎纪纲乘机反唇相稽:“徐处长,请你去看看,重庆的秩序简直坏透了!”
严醉冷笑了一下,慢慢说道:“工人纠察队全副武装,我们派去的部队不敢开枪。”“各厂的情况都是这样?”毛人凤问。
“都差不多,长江兵工总厂的情况最严重,特别是炮厂!”毛人凤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才说道:“老头子要我今天下午赶回台湾去,先安排一下今后的工作。现在快到十二点半了,我们吃饭吧。”说着,毛人凤走到挺胸直背的黎纪纲面前,打量着。
“纪纲,你到美国的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黎纪纲马上立正,用美国式的动作举手敬礼。
“我以为,几亿人口是一种不堪负担的压力。没有任何政府,能够解决中国的吃饭问题!”黎纪纲放慢了声音,深有体会地说:“代表团布置的密裁、爆破、游击、潜伏四大任务,正是要让共产党在不堪负担的重压之外,再尝点苦头。我们的任务,就是如何送给共产党一副最破最烂的烂摊子!”说完话,黎纪纲闪动目光,扫视着几位上司,企图博得赞赏。毛人凤微微点头。“美国人把你的脑筋也武装了,确乎不虚此行。”
严醉笑盈盈地大口吸着雪茄,奉承着:“完全是局长的栽培。”
“有人说中国的失败是丧失了人心,这是一种糊涂的观念。”黎纪纲又自命不凡地说:“人心?人心毫无价值!有了美金,任何国家也可以改变颜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有足够的空投支援,我保证在三年之内把川康变成自由世界的反共前哨!”
“问题不能看得过于简单。”毛人凤满意地瞧着美国人一再向他推荐的黎纪纲。“打游击,共产党是内行。从最近得到的情报,可以看出共军战略意图的庞大,目前共军不仅由川东、川北,直趋成、渝两地,迫使胡宗南、宋希濂部进行决战。更厉害的一着,是从广西、贵州迂回云南,企图截断我们向台湾撤退的后路,来一个瓮中……嗯!”打了个手势,后面两个字,他没有讲出来。
“纪纲特别来给局长送行,”严醉从旁插话说:“请局长多多指示。”
“纪纲留在重庆,使人放心。”毛人凤抬手向餐桌一指,“坐下来,边吃边谈。”
黎纪纲拿起酒瓶,给三位上司斟满葡萄酒,然后又给自己斟上。毛人凤观察着他的动作,问道:“我记得你是息训班出身?”
“高材生。学科、术科都考第一。”严醉像是在夸耀自己的光荣似地介绍着。
“你跟特派员几年了?”
“五年多。”
“纪纲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离开他,我很舍不得咧!”毛人凤一笑。“问题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目前不能不把最坚强的骨干留在大陆上。”说到这里,毛人凤端起酒杯,和他们碰杯以后,喝了一大口,然后转脸问:“你把川康云贵的游击和潜伏计划,全部研究过吗?”
黎纪纲点头,颇为自信地说:“川康两省出不了问题。”“那太好了。”毛人凤满意地宣布道:“我代表总裁,把川康两省全部地区,连同所有的电台、特工人员和游击、潜伏干部,全部交给你。望你好自为之,不负党国重托。”“誓为自由中国和总裁效劳!”
“临别之际,工作方面的问题,美国代表团已经给你谈过了。我只赠别你几句话,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句话很有人生哲理,值得玩味……三五年内,世界大战一爆发,几个原子弹一丢,那就是重见天日的时候。昨天老头子和代表团畅谈,讲了一句简单扼要的话:苦撑待变。”毛人凤凝视着黎纪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解释着:“变是必然的,待的过程是苦的。唯其是苦,所以要撑!只有苦撑,才能待变!你要有十年、二十年忍辱负重的苦撑决心……当然,一年半载,也有变的可能。你们听说了吧?华盛顿向老头子表示:联合国不会容忍亚洲赤祸蔓延……”
“封锁禁运,派遣特工,”严醉点头笑答:“五角大楼和F.B.I.都考虑到了,再来点边境事件!”
“不仅是边境事件,”毛人凤喝干一杯酒,喟然叹道:“叱咤风云,此其时也,可惜我们留在东北的干部损失太大。”“共产党常常夸耀他们的干部临危不惧,临难不苟。”严醉一口喝干了一大杯,纵声说道:“我们也有这样的人材。纪纲他们在美国受过最严格的训练。纪纲率领的全能特遣队,全部经过检验,都有最坚强的神经系统,即使落在共产党手里也不会动摇。”
“可惜我们手上,这样的人材太少。古人说,时穷节乃见,正是我们今天的写照。纪纲,你今年多大岁数?”“三十二。”
“少年有为。”毛人凤兴高采烈地打开一瓶老窖茅台酒。“萄葡酒没有劲头,喝酒,还是要喝茅台。”
“佳肴美酒,可惜缺少歌舞美人……”徐鹏飞一直沉默不语,只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这时,他才略带酒意地笑了起来。“来,再干一杯!”毛人凤放声大笑:“鹏飞,你尝过么,台北的日本下女,比你新纳的三姨太太还有味道!哈哈……”
一个侍从副官走进客厅,打断了刚刚开始的猥亵谈笑。“黎队长请接电话。”
毛人凤点点头,让黎纪纲跟着侍从副官离开客厅到办公室去。
“这个人挺不错!”毛人凤高举酒杯,转向严醉。“好,很好,你有眼力!”
“他是我多年的老部下,”严醉苦笑一下,“其实,把他带到台湾,或者香港,更有用处。”
“大陆上正需要留人,”毛人凤笑道:“他有技术,而且美国人对他信任。”
“不过,纪纲资历较浅,恐怕难以服从……既然委以川康重任,中校官阶,似乎不太合适。”
“对,目下用人之际,应该……”
“提升他为主校。”徐鹏飞忽然大声地十分豪爽地说。“上校?”毛人凤丢开酒杯,走了几步,又回转身,面对着徐鹏飞和严醉。“破格提拔,少将!对,和你两人一样,少将!”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徐鹏飞没有注意严醉的表情,暗暗皱了皱眉头,不再讲话了。他明显地觉察到,毛人凤在玩弄花招。不仅夺走了严醉的得力助手,而且也轻易地剥夺了自己的权力,使了个一箭双雕的手段。任命黎纪纲为少将,和他自己,也和严醉平起平坐,并且授权给他指挥川康两省的地下活动,就是削弱严醉的实力。同时把徐鹏飞控制西南特工活动的权力夺走的预兆。
严醉似乎没有看穿毛人凤的阴谋,还在吸着雪茄微笑。也许,他还为黎纪纲提升少将而感到高兴?
“叮叮叮……”窗台上电话响了。
严醉走过去接着电话:“Hollo!是我。ves……yes。”
放下电话,严醉回到筵席上,向毛人凤报告道:“代表团来电话,叫我马上到梅园去一趟。”
毛人凤点点头,同意地说:“你去吧。下午我上飞机以前,你再来谈谈。”
严醉点头应诺,又和徐鹏飞握手告别,然后走出了客厅。
目送严醉的背影消失以后,徐鹏飞回过头来,正碰上毛人凤似真似假的微笑。
“黎纪纲提升为少将,你以为如何?”
“我很满意。”徐鹏飞焦躁不满地回答了一声,心里猛然涌出一阵难以平息的愤慨,他端起一大杯茅台酒,仰起脖子,一口吞了下去,接着便把酒杯一掷,当啷一声,高脚玻璃杯摔得粉碎。
毛人凤有意无意地看了徐鹏飞一眼,似乎很关心地问:“怎么?鹏飞,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几杯酒……休想把我醉倒!”
毛人凤缓缓站起来,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转回头说:“西南局势复杂而且艰险,我要作全面安排。”停了一下,毛人凤又补充着说:“必须投下更大的本钱!严醉留下来,留在云南,保障通往印度支那的国际路线。”毛人凤走近徐鹏飞,不慌不忙地说:“你也应该留下。我记得,你在达赖驻京办事处干过几年?”
“笼络联系。坐过三年冷衙门!”
毛人凤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所以美国朋友完全支持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徐鹏飞冲断毛人凤的话,陡地掀开椅子,站了起来,两眼闪露出凶光:“你想把我扔进那荒凉野蛮的地狱?”
“嗯?”毛人凤冷冷微笑。“那是天堂。”
说着,毛人凤伸手推开窗户,在寒风清醒着他微带酒意的脑子。忽然回头对准徐鹏飞惶惑不解而且愤懑的目光说:“你懂得这句话的全部涵义吗?英国人说过:宁肯丢掉香港,决不放弃西藏!”
徐鹏飞沉默着,一言不发。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黎纪纲大步走回了客厅,他脚跟一碰,立正报告道:“长江兵工总厂稽查处来电话报告情况:工人在厂区布防,劫夺炸药,全能特遣队有五名队员负伤。”毛人凤放下酒杯,冷然地望着,没有回答。
徐鹏飞的眉头皱成一条线,他早就明白,重庆的情况,比他们敢于承认的,严重到不知多少倍。一两年来,美国人通过他策划的许许多多破坏计划,全部失败了,毫无效果。到现在,除了一个许云峰,他仅仅还知道一个李敬原的名字,连人也没有见过,仅仅知道一个名字。至于地下党市委的组织与活动,全都不知道,也无从侦察,更不要说制止那些根无本法制止的群众活动了。但是,不仅现在,就是将来的任何时候,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因此,他悄悄地舒开眉头,似乎满有把握地开口了:“我们要无声地行动;可是,必要时也需要声音,要用最大的声音来镇压暴乱。”
毛人凤和黎纪纲,同时转头注视着他。
“局长!”徐鹏飞胸有成竹说道:“重庆情况复杂,我建议借一个人头,公开镇压。”
“谁的头颅?”
“共产党工运书记许云峰。”徐鹏飞说:“就在长江兵工总厂公开枪决!”
毛人凤略一沉思,不肯放弃秘密处决的原则,怀疑地说:“情况复杂……现在借人头镇压,恐怕有副作用吧?”
电话铃又响起来。黎纪纲拿起电话听了一下,转向徐鹏飞。
“长江兵工总厂稽查处电话。有紧急情况报告。”
徐鹏飞伸手接过电话,听着,忽然对着电话筒,高声问道:
“情况确实?哦……”
放下了电话,徐鹏飞回头告诉毛人凤说:“稽查处报告情况:发现一个叫阵松林的共产党分子,正在召集会议,附近各厂都有人参加。十分钟以前,进行了秘密监视,又发现两个新去的人,一个是姓李的中年男人,戴近视眼镜的。另一个是年轻女子,二十岁左右……”“噢?”毛人凤睁大了眼睛。
“戴近视眼镜的可能是地下党负责人李敬原。”徐鹏飞判断着。但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一次稽查处的情报如此准确及时?
“年轻女子一定是成瑶!”黎纪纲跃跃欲试地插上一句。“这个情报很有价值,”徐鹏飞得意地笑道:“应该立刻行动,一网打尽!抓住了李敬原,重庆地下党群龙无首,马上会陷于紊乱。”这情报像块肥肉似的,使他馋涎欲滴,心里跃跃欲试了,若是几个月以前,有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亲自出动;但是,近些日子以来,他已不愿稍涉危险,除了最安全的地方,绝不肯轻易露面。因此,说完了话,他却坐着不动。
“我去一趟!”黎纪纲冲动地站到毛人凤面前,提出要求:“我马上把他们全部抓来。”
“这些人你认识?”毛人凤问。
“当然!成瑶是成岗的妹妹,重庆大学的学生,我过去的同学。”
毛人凤微笑着,点头赞同:“好,你辛苦一趟。”黎纪纲欣然敬礼,便要出发。
毛人凤却从容地端起一杯酒说:“再干一杯,以壮行色!”
黎纪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工厂秩序紊乱,”毛人凤叮咛着说:“你多带点人去。”“用不着。”黎纪纲傲慢地说:“陈松林早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成瑶,量她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逃不出我的手心!”“祝你凯旋。”
黎纪纲再一次敬礼,随手摸摸腰间的手枪,身子向后一转,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客厅。
第28章
每间牢门上,都挂起一把铁锁。整座集中营里,像死一般地寂静。只有巡逻的特务,不断走来走去,那单调沉重的皮靴,像践踏在每个人心上。铁窗外面,笼罩着被层层电网割裂的乌云,低沉的气压,一片暴风雨前的异样平静。
刘思扬冷眼观察着胡浩。这两天,胡浩的情绪,不断起伏变化。现在他又避开大家的目光,独自坐在屋角,大睁着眼睛,像有重重心事。刘思扬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