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进港口。现在这个厂,留下的遣散不走的工人,日夜请愿、闹事,影响到总厂,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办公厅对付不了,感到头疼,才把年轻的成岗,勉强塞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成岗把调动工作的事,向党组织汇报了。大哥听了情况后,立即告诉他说:要作好这件工作。这个厂里的基础比较薄弱,只有个姓肖的老师傅是党员。要成岗团结工人,恢复生产,组织斗争。成岗把党的指示牢记着,接受了新的任务。
成岗来到修配厂。厂里只有几座冷落破烂的车间,到处野草丛生。几百工人,挤在破旧不堪的捆绑工棚里,拖儿带女,无处可去——他们都是抗战期间和工厂一道从外省迁移来的,停工以来,一文钱的工资也没有发。这个烂摊子现在丢给了成岗,要他“管理”的,就是那些破铜烂铁和几百个打发不走的失业工人。
眼看着工人生活的艰难困苦,成岗心里感到十分痛楚。他在几座工棚里转来转去,想和工人商量。工人却冷淡地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新来的管理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像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成岗偶然走到布告栏附近,闯进他的眼帘的,竟是几张充满愤怒的标语:
“我们要吃饭!”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成岗的眼睛睁大了。这些标语是工人用粗放的笔锋写的。他心里热呼呼地,马上感到一种力量。
和工人的标语贴在一起的,还有些纸色发黄的陈旧布告,最大的一张上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奉国防部兵工署通令工字第0272号
为通令事,查本部所属各厂,概系军事机关,所有员工,具有军人身分,怠工罢工,均属违犯军纪行为。此后本部所属各厂,如有上项事情发生,该厂即行停办,并将肇事首要分子扭送军法机关讯究!……“罢工要停厂,这里的工人没有罢工也被停厂!”成岗气愤地继续往下看。
……查胜利以来,各工厂的产品滞销,生产相继停止,即本厂产品,亦无存在之必要,只系兵工署为大众生活,苦心孤诣保持之下得以生存……凡我员工,自应仰体斯旨……
布告上面,有人用红铅笔批了两个大字:“放屁!”旁边,又是一张被撕掉了的布告,还剩下一行大字,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为所属修配厂暂停生产……就在撕掉布告的地方,写着一行粉笔字:“不准停厂,立刻开工!”
工人们渐渐围上来了,一些人脸色激动,更多的人紧握拳头,沉默着。
成岗回转身来,迎着逼上前来的愤怒不语的人群。一个结实的年轻工人,敞开衣襟,双手叉在腰间,突然大声质问:“你是管理员?我问你,工厂到底还办不办?”成岗没有回答。
一个衰弱不堪的工人上前几步,嘴唇哆嗦着说:“管理员,我们的东西卖光了,买米的钱也没有……”“救救我的孩子吧,支点钱去捡付药……”
“…………”
断炊的工人们眼中喷射出怒火!
“胜利,这是什么胜利?”
“他妈的,发够了国难财,现在又去发‘劫(接)收’财,老子连家也回不了……”
“把工厂分了!”最先讲话的青年工人,挥动双手叫了一声,又回过头对着人群喊:“我们把机器拿去卖!”“卖机器?”成岗心里动了一下,但他没有把握:靠卖机器能够养活几百工人吗?
“卖?谁要这些破机器?”一个老工人说:“余新江这个办法要不得,卖了机器,我们工人更活不下去!”老工人大声说着,分开众人,走到成岗面前。
“你们到底发不发工资?”
成岗心里很高兴。工人兄弟昂扬的斗志,鼓舞着他;可是,他不能在这里表白自己,他不能这样作。
“他妈的不讲话,装死,捶他狗日的!”还是那个敞开衣襟,露出黑胸膛的青年工人余新江,叫得最响。“揍他!”几个青年工人跟着涌上前来,一个圆脸小伙子,长得矮笃笃的,挥着拳头吼叫。他是余新江的好朋友陈松林。“慢点!”成岗摆了摆手,高声说道:“弟兄们,听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回不了家乡的。我们都不是发国难财、接收财的人!我们是受苦人,可是我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个人!我们工人……”
“妈的,少罗嗦!我们要马上复工。答不答应?”又是余新江的声气,那个圆脸小伙子也在附和。
“马上复工!”工人的声音聚在一起,震荡着。
成岗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几百工人,尽量沉住气,不慌不忙地大声回答:
“我完全同意,马上复工!”
喧哗立刻平息下来,一些工人的脸上,微微出现了喜悦,可是另一些工人却冷笑着,不肯相信。
“我们自己接生活来做,行不行?”又是那个老工人在问。“对,就照肖师傅的主张,我们自己接生活来做!”一个工人立刻补上了一句,眼睛猛盯着成岗。
肖师傅看见成岗一时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就继续说道:“管理员,停工以来,厂里的电表没有下,那么大的安培,还给不给‘底度’电费?”
“要给。”成岗原来在庶务科作事,他当然知道,不用电,也要给底度的电费。
“只要我们用的电不超过电表的底度,根本不要求哪个花钱。我们自己去接生活来做,保险养得活这座厂。”
好几个老师傅挤拢来,嘈杂地议论着肖师傅的办法,都说行得通。几个青年工人仍然站在旁边不讲话。
成岗听着老工人的谈论,懂得了他们的想法,肖师傅说的,是个好主意,这样就解决了成岗一直发愁的经费开支的困难。他注视着肖师傅——大概这个老工人就是肖同志吧?成岗带着兴奋的心情问道:“老师傅,靠这些旧机器生产,能行吗?”
“行!”肖师傅听到这和婉的口气,就率直地说,“以前也是靠这些机器做生活!”
“我们厂虽的老师傅手艺可高啦,他们出来承个头,做出生活来,还怕没有人要?我们可以帮私家的厂子修配机器……”圆脸小伙子突然插嘴。
“只要管理员肯帮忙,工厂就撑得起来!”
“对!我们一起来干!”成岗在工人的鼓舞下,兴奋地说道:“我们马上开工,自己管工厂,发工资!”停了一下,成岗又向大家征求意见:“现在,我们先推几位老师傅出来承头,商量开工的问题!大家说要不要得?”
“要得!我们推肖师傅!”余新江叫的声音最大。他背后站的都是年轻工人。
“刘师傅……”
“还有谭师傅。”
“小余——余新江也算一个!”
第二天早上,下暴雨了。愈下愈大,成了山城少见的狂风骤雨。成岗冒着雨,赤着脚,跑到总厂办公厅去,提出了报告;说明工人生活的困苦,复工的要求和具体办法,要求同意复工。办公厅主任听了成岗的报告后,冷淡而狡猾地回答:经费不能开支,能干就干,叫成岗自己去想办法;要是出了毛病,办公厅不负任何责任。对于成岗的书面报告,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塞进文件柜里去了。临走时,办公厅主任才吞吞吐吐地说:开工以后,按月得送上四成红利,作为他默允复工的交换条件。
成岗愤怒地回到厂里,把事情告诉工人,工人咬牙切齿地咒骂:
“这些狗日的,还要在我们身上刮油!”
“他妈的!不管他那一套,我们干起来再说!”
全厂工人活跃起来,几个领头办事的老师傅,指挥着工人检查机件,清理原材料,清除垃圾,打扫环境,还派了一群工人冒雨检修那些漏雨的工棚。
工厂在工人手里仿佛得到了新的生命,尽管是大风大雨,不过半天工夫,便清理好了。机器全都是好的,原材料也有的是,起码可以用上一两年。只有一部主要的马达坏了,不能开动。工人商量以后,决定把本厂和附近各厂工人捐助的钱,全拿出来修理马达;所有的钱凑起来,还是不够,断炊的工人们,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最后一点钱……暴雨不断地下……
成岗、肖师傅和那个圆圆脸的青年工人陈松林,在城里一家电机厂里等了一整天,又冷又饿,直到黄昏时分,马达才修好。可是抬到江边时,洪水早已淹没码头,水还在一股劲朝上涨,轮渡和木船都封渡,过不了江。而且,就是等到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江,嘉陵江发洪水,雨又下个不停,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开渡的。
这时候,几百工人拖儿带女,正在厂里焦急地等待着,盼望他们把送去修理了好几天的马达,快运回来。
商量了好久,还是没有其他办法,要过江只有冒险。不能叫全厂工人一天又一天地饿着肚子。
总算找到了一只敢于渡他们过江的小船。老船夫听了他们的恳求,看了看奔腾的江水,让他们把马达抬进船舱,把稳舵,说道:
“这河水猛得很咧!过不过得去,我也拿不稳……”
成岗他们三个人,轮换着划两支桨,小船摇摇晃晃地冲向急流划去。
漩涡播弄着小船,洪水直冲船舷,浪花一阵又一阵地飞过船头,灌进船舱。老船夫刚叫了一声:“不要慌……”
突然,一个排山般的巨浪,平空掀起,向小船扑来,成岗只看见满江的洪水,咆哮着,遮没了视线……等到浪涛过去,小船已被冲了几十丈远,几个人身上全湿透了,头发上水珠和冷汗混在一起往下滴,舱里几乎装满了浑黄的江水。天渐渐黑尽了,小船还随着洪水飘流,在茫茫的江心,他们已经和恶浪搏斗了一个多钟头,精疲力竭,连桨都无力划动了。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唤:“……成——管——理——员……”
河风粗暴地刮断了声音,变成断断续续的单字:“成——岗……”
“肖——师——傅……”
“成——岗,管——理——员……”
许多喉咙齐声在喊。
成岗抬起头来,看见遥远的河岸沙坝上,一片火把的红光;厂里的工人冒雨来接他们了。
巨大的力量,借着火光传到江心,成岗和小陈浑身是劲地划着桨,大声回答着:“我们——回——来——啦……”
一会儿,便看见黑暗的江面上,划来一只小船,余新江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赶上前来,迎接自己的伙伴……工厂终于恢复了生产。
烟囱冒着浓烟,车间里闪耀着铁水浇铸砂型的火花,流着汗水的工人,操纵着车床,车床飞快地旋转,工人辛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久,厂本部办公厅知道修配厂有了盈余,也不禁对成岗的“领导有方”大加赞赏。总厂厂长到修配厂来视察以后,很器重成岗的才干,居然破例地任命他为修配厂代理厂长,后来又提升为厂长。
在这期间,厂里的党组织也有了发展。先后吸收余新江和谭师傅入党,修配厂成立了党的支部,由肖师傅担任支部书记。接着,又发展了陈松林和两名老工人入党,党的力量进一步增强了。后来,炮厂扩大,肖师傅和一批工人被调到炮厂去了。余新江继任支部书记时,成岗和上级改成了单独联系,他虽然深切地关怀厂里工人的活动,但是严守着党的纪律,没有再和厂里的支部发生组织联系。
时局的发展,一天天恶化。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指使下,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撕毁了停战协议,公开进攻解放区。1947年春天,内战的烽火日紧,国民党反动派突然包围了中共办事处和《新华日报》。住在红岩村的成岗的大哥和中共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一道,被强迫撤回延安。
成岗的组织关系突然断了。他心里十分痛苦,但他遵守着纪律,不肯随便找人接头,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党。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才有个不相识的中年人来家找他。这个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癯,额角上嵌着几条明显的皱纹,深沉的眼神里,充满热情和毅力。客人似乎对成岗的家很熟悉,他毫无客套地走进屋来,拿出一个折得很小的纸片,递给成岗,“你大哥有封信,托我带给你。”
成岗马上拆开信,大哥熟悉的笔迹,写着寥寥几句珍贵的话:
我早已安全抵家,参加部队工作。一切均好,勿念。
我相信你得到这封信时,一定能回到最亲爱的人的怀抱,祝你永远幸福!
“你?……”成岗注视着来人,嘴唇有些发抖。“老成同志信上,已经讲清了。”客人说到这里,热情的目光倾注在成岗身上。
“啊!你终于来了!”成岗猛然抱住正在说话的人,用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拥抱着,激动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到底等着了!”
火热的手,互相紧紧抱着。“你组织工人搞读书会的时候,党就知道你了……党认为你是一个好同志。”
“我为党做的工作太少了!”
“地下党决定恢复和你的联系,从今以后,你回到了党的怀抱。”
成岗的手抱得更紧,周身热血沸腾,对方也和他一样,紧紧地拥抱着他。
“我们的党,敌人破坏不了。红岩村给我们留下了革命的种子和斗争传统,党的工作,永远不会撤退!”
心里充满了激烈的共鸣,使成岗来不及告诉对方:每天黄昏,遥望着嘉陵江对岸的红岩村,那中共办事处附近的红色巨岩,他都在想,明天,明天党一定会派人来的!“我叫许云峰。我高兴认识你,党决定派你帮助我工作,”停了一下,象征求意见似的,热情地低声问道:“你愿意吗?”“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没有不愿意的!”
从此,成岗成了许云峰同志的交通员。根据老许的意见,成岗完全停止了在工厂内的活动,以便利用“厂长”的社会地位更好地隐蔽和工作。同时,老许还叫他注意和总厂厂长搞好关系。
和老许在一起工作久了,成岗愈来愈感到他是个火一样热情,钢一样坚强的人。他那明亮深远的目光,充满了洞察一切的力量。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和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虽然经常改变装束,但衣着都很简朴,无暇注意生活琐事;然而他对待自己的同志,却是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老许的经历,成岗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工人出身,曾在长江兵工总厂当过几年钳工,所以他几乎认识全厂的工人群众。他是那样勤勤恳恳地为自己的阶级兄弟工作,每逢听到哪个工厂发生工人斗争,他都要亲自前去,为工人策划,部署,忘记了疲劳和休息……这一切,很自然地使成岗把老许当作自己的榜样,从他那里不断吸取斗争经验和力量。半年以后,当成岗被调动党内工作时,心里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