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坐在他旁边的余新江依然听得清楚。这就引起了余新江对他的注意。
他对学生说完话以后,闭上了嘴,合眼休息,没有找谁说话。下午放风的时候,他谢绝了学生们扶他出去走动的好意,独自留在牢房里,勉强把身体移向签子门边,把箍着石膏筒的左腿倚在墙边,默默地静望着窄狭的地坝——那块各室轮流散步的小天地。
他凝望着一间间牢房依次放风,依次收风。晚饭吃得很少,吃过饭又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门边,独自凝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
晚上点名以后,他一声不响地爬回自己的铺位,倒头便睡了。
一连几天,新来的人,都是这样。除了偶尔和学生低声讲几句话,和谁都不深谈。余新江一再观察着新来的人,也沉默着,不急于和对方交谈。
这天上午,他突然被提出去审问。晚上,被架回来时,神情有些变化。
夜里,新来的人竟自久久地不能入睡,偶尔,还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余新江被身边不断翻身的人惊醒了。过了好久,才低声问那辗转不安的人:
“老高,这里有你的熟人吗?”
对方最初没有回答,仿佛他在考虑这句问话包含着什么意思。过了一阵,他才模棱两可地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余新江沉默了,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高邦晋说:“我认识的人,不知道是否在这里。有的人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
“你认识谁?”
“你知道许云峰吗?”
“原来关在隔壁。早就走了。”
“我在二处牢房里听说过,他现在关在梅园——美国顾问处。”
余新江这是第一次听到了许云峰的下落。可是,新来的人怎么会听到这个消息呢?余新江暂时不想多问,只是默默地想了想。
“成岗关在什么地方?”高邦晋又轻声问了一句。“不知道。”
“他不在渣滓洞?”高邦晋长吁了一口气。“这里再没有我认识的人了。”
过了一阵,高邦晋又说:“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过,他就是在这里,也不好联系。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
“你知道哪个?”
“我是个新闻记者,”他缓慢地说着,声音也有些迟疑:“我常到长江兵工总厂采访,知道一个工人,他是去年被捕的……”
“这个工人叫什么名字?”
“姓余,叫余新江。”
“啊,你认识他?”余新江问。
对方似乎没有察觉余新江声音中出现了惊愕,他只在牢灯透进来的几缕微光中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被捕以后,厂里大伙儿都知道他。外边有各种流传,说他被捕当天就被害了;又说他关在集中营。工人都想念他,设法营救他,到现在还在为他活动……”
“工人知道中美合作所,知道集中营?”
“和谈以前,国民党保密。现在外面报纸都登了,谁不知道?”对方换了口气,流露出对去年被捕的人的关切和了解。“他和成岗被捕后,工人营救不成,和厂里的特工人员发生冲突,把稽查处打得稀烂。后来,特务常常夜里失踪,尸首都找不到!吓得特工人员,再也不敢进厂了。”
“这倒痛快。”余新江欣喜地笑了。
“他的母亲余大妈,天天去找稽查处,又哭又骂,稽查处的特务威胁说要抓她。……”
“抓她?”余新江禁不住愤怒地问。
“当然没有抓。几百工人帮她,把特务狠狠揍了一顿。”
提起妈妈,那个摇摇晃晃的破草棚,仿佛又在余新江眼前闪现了。他克制着自己,不愿多回想那些辛酸的往事,却想多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特务没有报复?”
“嘿,报复?你知道,有多少人支持她!关心余新江的人,支持她,关心成岗的人,关心老杨师傅的人,全都支持她!”“老杨师傅?”余新江的声音里带着惊诧。
“你不知道,老杨师傅就是许云峰同志呀!他在厂里作工时叫这个名字。提起老杨师傅,厂里的人,谁都想念他。他离开工厂好多年了,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他被捕的消息传到工厂,许多老工人都哭了。有些工人凑了许多东西,硬要去探监,跑遍了全重庆的大小监狱都没有找到。后来,秘密集中营的地址传出去以后,许多工人都想冒险劫狱救他。”“厂里稽查处没有发现?”
“想劫狱的人,也不止一个厂的人。许云峰同志在煤矿也工作过。消息传到了那里,矿上派人到厂里去联系过,把工厂里的枪支也拖走了一批。”
“有这样的事?”
“全厂都闹翻了,可是敌人有什么办法?从厂里进进出出的运煤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重庆附近大大小小的煤矿,也不知道有多少……”高邦晋说得高兴,轻轻地笑了起来。
余新江感到兴奋,工厂里的斗争不仅没有因他们被捕受到任何影响,相反,同志们斗争得多么巧妙,敌人连一点影子也抓不到。可是,他很快又从兴奋和激动中冷静下来,忽然问道:
“老高,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记者,和工人熟悉。”
“余大妈现在的日子过得怎样?”余新江低声说:“她是我妈妈。”
“你就是余新江?”
“嗯。”
“呀!太巧了!”高邦晋兴奋地紧握着余新江的手说:“简直没有想到,会和你在牢房里见面!我在昏迷中,似乎听见有人叫你小余,但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小余就是余新江,就是你!”
牢房里静悄悄的。学生们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们早睡熟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还小声地喁喁谈心……高邦晋白天里的那种戒备情绪,完全消逝了。他显得热情奔放,见着余新江,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他说,他被捕的主要原因,是在报上公布了中美合作所秘密监狱的消息。事前,他为了防避敌人的突击检查,打清样时,没有拼排这些消息。等新闻处审完稿,报纸付印时,临时抽掉几条新闻,把它登了出来。再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报纸独家刊载了“工人告全市同胞书”。这篇稿子,也是他到工厂采访时带回报社的。他被捕以后,受过几次毒刑,一是因为他事先保护一个叫陈静的女记者出走,事后又拒绝写信诱捕她;二是因为他拒绝说出那些消息的来源。
说完这些,高邦晋迟疑了一下,觉得可以大胆行事了,他机警地靠近余新江的耳边,用一种十分自信而且紧急的语气坚决地问:
“同志,我要找监狱党的负责人,必须找负责人。你能帮助我吗?”他这样做,似乎鲁莽冒险,但这是经过反复研究的;因为,用旁敲侧击等等老办法,都无从避免对方的警惕,所以特别顾问决心采取新战术,要他充分利用余新江思念母亲的情绪,在毫无思想准备的瞬间,突然地大胆突破对方的防线。只要运用得当,便可以迅速成功。
余新江想不到高邦晋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心里一惊,立刻镇定下来,反问道:“老高,你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吗?”
“我有绝密情报,要争取赶在敌人前面,告诉地下党,否则,地下党几天之内就有遭受破坏的最大危险!但是,我的情报只能让监狱党的负责人知道,才能尽快通知出去。除了负责人,我对谁都不能讲!”
余新江犹豫了一下,从高邦晋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要向党报告的事情,比他解释的还要重大而且紧急。但是,狱中党组织,早已根据老许留下的意见,作了严密的规定:任何人不得暴露党的组织。余新江被指定来和这批新来的战友接触,并且重点了解这个姓高的人,那么,除了他自己而外,不能对新来的人暴露更多的党员,更不能说出党的组织。余新江不再迟疑了。他立刻冷静地回答道:“我就是监狱党的负责人。”
“那……太好了!”高邦晋兴奋地移动身躯,更紧地靠拢余新江,机密地说:
“我马上向你报告……”
朝霞越过高墙上的电网,射进铁窗。静静地撒在干净的楼板上。高邦晋倚在签子门边,望着又一个清晨的到临。“快起来,太阳晒到屁股了!”一个尖细的,略带稚气的声音叫起来。这是小宁。
小宁看见霍以常还在打鼾,便一翻身,嘟着嘴,凑近他的耳朵,学着学校里起床号的声音:“大天白亮,死猪起床……”
“嘘!”景一清把食指放在唇边,轻声警告着:“别人都在学习,不要吵!”
霍以常翻翻身,又睡着了。景一清招招手,把小宁引到签子门边,去了望高墙外边油绿的山岗……过了一会儿,小宁看腻了,扭回头,伸腿在霍以常背上踢着。“起来,和尚!”
揉开蒙卑的睡眼,霍以常一骨碌翻身坐起,看见小宁在笑,他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下揪住小宁,把他按在铺位上,也像刚才小宁那样嘟圆嘴巴,学着起床号音:“我来看猪,猪在床上……”
小宁,霍以常笑个不停,景一清也忍不住笑了。“还是规矩点嘛。”丁长发从嘴里抽出空烟斗,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微微瞟了余新江一眼,似乎有意无意,带着暗示地轻微摇了摇头。余新江敏感地走到高邦晋身边,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
“这样下去会出问题……过分兴奋,过多的嬉笑,这不好,很不好!”
“吵吵闹闹刺激敌人没有什么好处。”高邦晋点着头说:“的确不必要。”
余新江望着他,不讲话。
“我懂得你的意思,我负责说服他们。”高邦晋说。
余新江不再多说。高邦晋突然探寻党的负责人,轻易地暴露出了他的可疑。但是他还蒙蔽着年轻的学生,这就使得余新江十分担心,党把责任委托给自己了,应该怎样耐心地,又有原则地引导学生们,走向正确的斗争路线,巩固他们的热情,而且让他们认清敌我……应该及时和景一清详细谈谈,因为他最大,而且是个地下社员。
特务在地坝里大声吹口哨。放风的轮次到了。余新江正想着,牢门敞开了,人们陆续走出牢房。
“老高!你不是说要出去吗?”三个学生围着高邦晋,兴奋地说。
“要得,”高邦晋脸色比几天前好多了。“出去走走,活动一下血脉,伤口会愈合得更快一些。”说完,顺手拿起昨天小宁悄悄捡来的一根竹棍,想拄着它站起身来。两个学生忙抢了上去。
“还是我们扶你走吧!”
高邦晋笑了笑,伸出两只手臂,搭在景一清和霍以常肩上,跨出牢房。小宁提着竹棍,跟在后面。四个人满不在乎地并排走下楼去。站在远处的猫头鹰和狗熊,不断用狠毒阴险的目光,满怀敌意地扫视着这四个人十分显眼的行动。人们发现了这个使人不安的挑衅,却没有讲话。这时,余新江提着便桶,向厕所走去了。
“你们看,”高邦晋望着楼下的一排牢房,判断着说:“他们起码都关上好几年了。”
“你怎么知道?”小宁问。
“你看,他们的背,他们的眼睛……”
“背怎么呐?”小宁着急起来。“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成年累月死坐着,背驼了,眼力也衰退得多么厉害!”“啊,你不讲,我真看不出来。”
“你们看看这间牢房……”高邦晋提醒着说。
三个学生顺着他的指引,留心地朝那间牢房望了望,都不解地回过头来。
“记得《叶挺囚歌》吗?刘思扬抄在墙上的那首。”高邦晋解释着:“你们看,这不是楼下第二号牢房?叶挺将军就是关在这里,写下那气势磅礴,充满革命英雄气概的诗篇的。”学生们都忍不住带着深深的敬意,回头看了看那间牢房,也羡慕地看了看高邦晋。
快到牢房的转角处,高邦晋伸出残伤的腿,试着在泥地上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学生们笑着,也叉开脚趾,在泥地上踩了踩。不需任何语言的说明,他们都能理解,长久囚禁的人们,一旦接近地面,泥土的芬芳会带给他多少欢欣和自由的感觉……
带着挑衅目光的猫头鹰和狗熊,在地坝当中站了一阵,终于走开了。
“到了,”霍以常兴奋地说:“前面就是水池了!”转过墙角,一池清泉就在眼前。现在水池又修整过了,山泉顺着竹筒,通过险峻的山峦,密密的电网,“咕嘟咕都”地畅流进来。几个年轻学生,马上就蹲在池边,洗过脸,又洗衣服。
早晨的阳光,温暖地照射着这宁静的角落。高邦晋坐在旁边,默默打量着四边的景色,他的双颊透着红光,但是在他心头,却是一团慌乱。特别顾问的战术毫无用处,第一个回合就失策地引起了余新江对他的怀疑。他深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一次比一次困难的任务,使他愈来愈显得笨拙,其实,这怎能怪他愚蠢?一种身入虎穴的危惧之感,使他害怕了。
清亮的泉水,冲激起珍珠似的泡沫,溅出雨点般清凉的水珠,又引起了学生们的欢笑。
“好凉快!我来洗头。”霍以常想推开小宁,可是小宁不让;他正尝着那略带甘甜的泉水:“这水好甜,我再喝点……”
“小宁,不要喝水!”景一清干涉着,“喝生水要生病的。”“不会。”小宁把嘴唇凑近水源,喝着,不提防霍以常一伸手推他一掌,泉水喷进他的衣领去了。小宁马上用手把泉水向正在嬉笑的霍以常泼去,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小宁,和尚!”景一清警告着,“当心打湿了衣裳。”“好,别打水仗了。”高邦晋劝解着,又问:“你们知道这水池的来历吗?”此刻,他十分急切地希望利用学生的幼稚,冒险发动一次斗争,但愿在斗争中发现监狱党的活动。除此而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是一支被人操纵的箭而已,而且,他知道,绝对不能再拖下去,否则,他连学生们也将不能指使了。
听这一问,小宁同霍以常立刻安静下来。期待着高邦晋告诉他们。
“记着吧,”高邦晋指点着水池四周,仿佛他对这里的一切早都了解了似的。“一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土,……这是渣滓洞集中营里的几百个战友,和猩猩、猫头鹰,进行了无数次斗争,最后用了流血牺牲和绝食,才迫使敌人开出来的。”
学生都用庄严的眼光,重新审视着水池四周的砖石,和引水的竹筒……
小宁眼珠一转,想起了新的问题:“你原来说到了监狱,就要设法找党,你找到了么?”
霍以常、景一清回过头来,也兴奋地注视着高邦晋微笑的面孔。隔了好一会,高邦晋仿佛经过了极慎重的考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