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是龙光华牺牲的疆耗传到每间牢房的时候。
尖锐的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使他再也不能继续坐在转椅上沉思了。他急切地奔到窗前,推开窗户,凝神聆听。
喊声很近,就在高墙的另一边,牢房里爆发了一阵急促的喧嚷。深更半夜,渣滓洞发生了在押人犯的激烈骚动!“死了个把人,大惊小怪干什么?”猫头鹰从窗前走过,不耐烦地朝看守们吼着:“抬走就是嘛!”听见看守们嗫嚅地回答:“报告……他们……不许抬走。”楼梯一阵响,猫头鹰气呼呼地朝那边奔去了。“抬走,抬出去埋了!”可是,回答猫头鹰横蛮喊声的,竟是斩钉截铁般的怒吼:“不讲清楚,不许抬走!”
猩猩骤然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更威严而强硬。一阵可怕的寂静,说明看守人员显然没有人敢跨进牢房,去抬走龙光华的遗体。
“你们要造反?再闹,全部枪毙!”猫头鹰的喉咙几乎要炸裂了。
“你们打死了人,要想掩盖罪行,这办不到!”“不准特务抬走龙光华!”
是谁在指使?竟敢大声忤气地喧哗。听声调完全不像平时的口气,一味高压,也许会把事情弄糟?
猩猩伫立在窗前,皱着眉头,他愈加不放心了,急忙推开了门。门外,巷道上光滑的青苔湿漉漉的。不知从何时起,天上飘起毛毛雨来。
“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来自牢房的吼声,象炸雷一样劈面飞来,猩猩蓦地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看守长就是头脑简单,只会动手动脚!仗着一点枪法,怎么能够应付这个千变万化的局势?猩猩不满地想着,猛然又听到一片高昂的吼声,完全打断了他的思路。“不许行凶!不许抬尸!”
“不准抬尸!不准……”
吼声四起,楼上楼下,还有女牢,像爆发的火山,吼声连成一片。受尽迫害和虐待的政治犯,发出了无法压制的愤怒的呐喊。楼上楼下,每间牢房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难道,难道几百个共产党,竟要突然发生暴动?
猩猩沉不住气了,赶快走进院坝,高声说道:“请各位安静下来,有事好好商量。”
吼声并未稍停,反而更高昂了:“反对虐待政治犯!”
“反对非人的迫害!”
猩猩一连退了几步,这才说道:“我保证以礼安葬死者,有事情大家派代表谈判……让看守人员把死者抬出来吧……”
“不讲清楚,不准抬尸!”
猩猩念头一转,立刻说道:“好!暂时就不抬吧。你们谁是代表?”
“我们楼七室全体都是代表!”
事情意外地复杂化了。整间牢房的人全都出来,怎好整治?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语调尽量缓和地说道:“时间不早了,大家稍安毋躁,明天请楼七室选派一两位代表和所方会商,秉公处理……”
猩猩懂得,这样的场合,最好不要久留,他说完话就转身,在不停的愤怒的呐喊声中,匆匆地溜走了。
回到办公室,刚刚坐定,猫头鹰又气冲冲地跑了进来。“依我,一枪一个,谁闹就宰了谁!”
“看守长,事情不这么简单吧?”猩猩缓缓地说:“处决人犯,可不是我们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弄得不稳当,我们倒要落个‘管理不善’的罪名。何况,那天许云峰一出来,我们就处境被动,加上现在又死了个龙光华……”
猩猩明显地感到,他自己象站在一个湍急的滩口,稍一不慎,就会被汹涌咆哮的激流冲倒,卷进可怕的漩涡。
“看守长,情况相当复杂,而且,而且对方正在气头上……”他看了看猫头鹰不满的神情,尽量憋住心头的烦躁,低声吩咐:“今晚上加上双岗,先看看再说。他们再嚷再叫,都别出面干涉。”
余新江和刘思扬默默地走着,肩并肩地穿过走廊,向地坝走去。
这时,渣滓洞除了临时增添的值班特务慌张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再没有一点声音。为了悼念被虐杀的战友龙光华,牢房里的一切活动和歌声都停止了。
签子门边,像朵朵乌云似的密布着无数张愤怒的面孔,正目送着派去和敌人谈判的代表。
余新江和刘思扬边走边想着老大哥在临走前的嘱托:“许云峰同志说:一定要坚持条件,公开追悼龙光华,打下敌人的气焰,改变敌我力量的对比,从根本上摧毁敌人的迫害和虐待!有全体战友的支持,提出的条件决不能让步。”想着这些话,他们挺身走进了猩猩的办公室。
猩猩十分戒备地站起来,一面让坐,一面故作惊诧地扫视他们,突然冷冰冰地问:“谁叫你们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刘思扬的嘴角抽动着,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余新江望着眼前这个横蛮无理,惯于装腔作势的敌人,气愤地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
“我们是代表,我们是渣滓洞所有牢房,全体被囚禁的伙伴的代表。我们坚决抗议你们的一切非人的折磨。坚决抗议你们非刑打死政治犯。我们代表全体政治犯来和你们谈判。”“你们要谈判?”猩猩态度十分横蛮,手在办公桌上一拍。“死了人我负责安葬,用不着谈判!”
“你当众答应谈判,现在又拒绝谈判,好吧……”余新江抗声说道:“我们向大家宣布,你们出尔反尔,拒绝谈判。”“慢点!”猩猩看见他们转身要走,立刻说:“有话慢慢谈呀!”
他挑战似的目光,突然转向刘思扬,大声地问:“你们的条件呢?”
“第一,白绸裹尸,用棺木礼葬龙光华。”刘思扬像有意和敌人较量一下眼力似的,大睁着眼,把仇恨和愤怒的眼光,对准猩猩,毫不犹豫地回答。
“嗬,还有第二?”
“第二,今后遇有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嗬,还有什么?”
“第三,废除一切非人的迫害和虐待,改善政治犯的生活待遇。”
“就是这些?”
“不,还有,第四,立即举行追悼会,公开追悼龙光华烈士。”
“追悼?”猩猩轻声复述着陌生而可怕的字。面孔冷冷地转向余新江的瞬间,挑战似的神情,又重新回到了他横蛮的脸上。“我不同意呢?”
余新江朗声答道:“绝食抗议!”
“绝食?”
“我们坚决绝食,直到你们接受全部条件。”
猩猩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竟会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这些条件,不仅将根本粉碎迫害政治犯的阴谋;公开追悼龙光华,更是无异于当众认罪!对着无言对答的特务,刘思扬追问道:“你们到底接不接受条件?”
“这算什么条件?”猩猩脸上浮着一片冷笑:“绝食?在中美合作所来这一套,我看是你们的冒失!如果真要异想天开,当然可以一试!”
“到底接不接受条件?”余新江和刘思扬,截断猩猩的话,同声问道。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个人十分同情你们的心境。死了人,一时感情冲动,这本是在所难免的……”
“到底接不接受?”刘思扬和余新江一点也不容含糊,大声追问着。
“你们要干甚么?”
“我们是大家的代表,接不接受我们的条件,你要作明确的答复。”
猩猩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什么代表?”他突然厉声喝道:“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余新江冷冷一笑。
猩猩的手按在叫人铃上。全副武装的狗熊,一听铃声,提着大号铁镣,气势汹汹地奔进屋来。
“聚众要挟!煽动暴乱!首先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猩猩狞笑了一声“我还要看看,有谁胆敢在这里再闹什么谈判!钉上重镣!”
余新江和刘思扬,愤怒地扫视了一下哗啦啦拖着镣铐的敌人,挺身迎了过去。
余新江和刘思扬很快就被关进女牢旁边的那间名叫“中正室”的禁闭室去,但是,直到这时,他们仍然坚持着提出的条件,毫不让步。
谈判代表被拘禁的消息,立刻传遍每间牢房。出乎猩猩的意料,每间牢房都分外沉默。猩猩原想先走下这一步棋,好从对方的活动中抓住机会,寻找领头的人。现在,被拘禁的代表既不屈服,又没有新的人抛头露面,对方的棋路,他摸不透了,心里不禁暗暗担忧。
余新江打量着禁闭室的环境,忽然听到一阵阵刺耳的哨音。寻声望去,看见狗熊正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不住地吆喝着。一张粗糙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肿。高墙旁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饭桶。可是,任它整齐地排列在那儿,却不见谁去触动一下。
“小余,绝食开始了!”刘思扬兴奋地喊着。
余新江看见,好些牢房都有人举起手来,向自己,向刘思扬挥手致意……
“听清楚:最后三分钟,过时不取,今天决不供饭了!”狗熊恶狠狠地喊着,一群特务跟着稀稀落落地附和着。楼上七室,哗哗地开了铁门。
“3148号,领饭!”特务尖声尖气叫嚷着。“出来!为什么不出来?”
传来一阵巨大的呐喊:“同志们,我们的绝食开始了!”
迎着这高昂的战斗号令,地坝四周,突然卷过一阵愤慨的怒吼:
“接受条件,放回代表!”
“放回代表,立刻开追悼会!”
“绝食抗议,直到胜利!”……接着,四周又异样地寂静起来。再也没有人讲话,但是,谁都感觉得到,一种比怒吼更大的力量,正在指导艰苦的战斗。
被口号声惊动了的猫头鹰,领着一伙特务,吆喝着,冲进地坝,如临大敌地在四周摆开了阵势。
“注意!敢于抗拒,敢于当众喧闹的,一律加戴大号铁镣!”猫头鹰气呼呼地宣布新的规定。
两个特务在墙角挤眉弄眼地说:“嘿,大号的!要是戴上三个月,瞧吧!”故意把两条腿弯着,盘着腿,十分艰难地学着走路。
铁门上的锁取去了。铁门敞开了。可是,除了特务粗野的呼吸声以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刚才呼声雷动的几百人,一下子全都不存在了一样。
“反啦!反啦!”
猫头鹰冲到院坝,两只鹰似的眼睛,从那些渺无人影的铁签子门口,扫视了一遍,怒气冲冲地吼道:“共产党还没打到沙坪坝哩!看清楚点,这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们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听着,要我们说了才算!快,快出来领饭!”
猫头鹰望着毫无动静的一间间死寂的牢房,突然把手一挥,又朝搬运饭桶的特务,冷冷地命令道:“搬走!不吃,就不送!走!走!”
夜深了。猩猩独自在办公室里,呆呆地坐着。
……绝食整整三天了。他没有料到,扣留余新江和刘思扬以后,对方竟根本不再派代表,就突然行动起来。而且,一直没有丝毫让步的表示……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都出乎意料。僵持下去,说不定,就在明天,也许后天,早晨开门放风的时候就会发现,已经躺着几十具,甚至几百具僵直的尸体。渣滓洞会变得找不到一个特别顾问需要的活生生的人质。被迫接受条件?这是中美合作所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听任几百个人质集体自杀,将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
如果将来清查起来,岂止是“玩忽职守”的一般罪名而已?到那时,不仅是自己,就是上司徐鹏飞和整个西南特区,也难免不受严重的处分。要是特别顾问一旦震怒起来,那……前两天,他担心政治犯的反抗情绪终会爆发成为可怕的暴动。他日夜加强警戒,严密地防范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可是现在,他发现监狱里还有比暴动更难对付的事件。如果是暴动,他还有权命令开枪,可是现在连开枪也没有用。
权衡轻重,也许,赶快接受条件倒是一条出路。不过他怎么能够贸然这样决定?猩猩望着手边的电话机,想大胆向二处请示,但又久久地踌躇难决。
梆声稀落下去。微弱的阳光渐渐从山谷中升起。猫头鹰推开门,没精打采地走进来。
“所长,四天了。再不想法,怕来不及了……”
猫头鹰罕见的焦灼的神情,使猩猩再也坐不住了。他厌恶地向对方挥挥手,心神不定地走了出去……猩猩从一间牢房钻出来,在走廊上踌躇了半晌,又偷偷地靠到另一间牢房的签子门边:“哎,古人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看你们,何苦自己糟蹋自己!”
没有反应,也许连任何听众也没有,可是猩猩仍旧一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
“……退一万步说,也不该闹什么追悼会。何苦要大家再来触景伤情……痛哭一场,于事何补?在这里硬要开追悼会,简直是不通人情,不近情理……”
“无理扣留代表,才不近情理!”
牢房里有谁应了一声。接着,有好几个人的声音,象显示永不衰竭的旺盛精力似的从里面轰了出来。
“别罗嗦,释放代表,接受谈判条件!”
“‘死人开奠,埋人出丧’,开追悼会哪点不合情理?”战友洪亮的声音,吸引余新江抬起头,向牢房那边了望。“又是猩猩捣鬼,楼一室刚才轰走了他!”
刘思扬早看到了,但他不屑多说,只淡淡地提了提,便把目光转向了余新江。多时以来,他始终感到歉疚,因为自己不象其他战友那样,受过毒刑的考验,他觉得不经刑讯,就不配称为不屈的战士。可是现在,在这尖锐的斗争中,他不仅经受了绝食的考验,而且初次戴上了重镣,他为此自豪,对斗争的结局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小余,你刚才睡着了?”
余新江摇摇头,“我闭着眼睛想了一阵。”
“你想什么?想龙光华么?”
余新江睞了睞眼,“我想得很远。我在想龙光华,也在想我们的斗争。”他像回忆起什么事情似的,慢慢说道:“不知怎的,我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那是我刚进工厂当童工时的事。有一天,下班以后,我们几个当童工的小伙子,到嘉陵江里洗了澡,就光着屁股在石坝上晒太阳,忽然从旁边别墅里出来了个大老板,不由分说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我们‘不文明’,不该在他的别墅旁边晒太阳。当时,我想不通,为什么大小东西全是有钱人的,连太阳也不准穷人晒。是呀,以后我们掌握了政权,那时候,我一定要去对那个大肚子资本家说:‘太阳是我们的!’也许胜利以后,我们要管这样,学那样,忙也忙不过来了。可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抽个空去宣布:‘太阳是我们的!’”
说完以后,余新江像要知道刘思扬是否了解他的心情似的,两眼闪着光。当他发现刘思扬的面容比昨天更加憔悴时,不禁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