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的派头。她跟琴一样,渴望着觉民们的学校开放女禁,所以愿意跟他们认识。她的父亲过去是同盟会的会员,早年曾在日本留学,而且办过仇满的报,又到德国研究过化学,现刻在交涉署里做事。他比一般人开通。她的母亲也是日本留学生,死了将近五年,父亲不肯续娶。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养女,和一个自幼就照料她的老奶妈。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许倩如,跟琴比起来,在性格上当然有显著的差异。
剑云还留在高家,他住在觉英的房里。这几天来,他也快活多了。虽然觉民对他比较冷淡,但是觉新、觉慧、觉英们对他都很好。
在初八日晚上,这些年轻人经过了两三天的布置以后,把长辈们都请到花园里来,说是看放烟火。长辈们拗不过他们的热烈的请求,果然都来了,只除了祖父,他受不住夜间的寒气,不肯来。
花园里,从右边进去,回廊上的电灯都扭燃了。没有电灯的地方,如竹林、松林之类,树枝间挂了不少的小灯笼,红的,绿的,黄的,差不多各种颜色都有。石桥两旁的栏杆上,装得有电灯,影子映在水面,好像圆圆的明月。众人最后到了晚香楼,楼房檐下原来挂得有几盏绿穗红罩的宫灯,现在里面都插上点燃了的蜡烛,射出黯淡的红光,给周围添上朦胧而奇幻的色彩,使人疑惑进入了梦中的境界。
众人在楼房里坐定了,十多个仆人、女佣、丫头忙着倒茶装烟伺候。大家都坐在窗前。窗户大开,可以望见外面的一切。但是外面除了附近的染上了彩色的景物外,远处就只有那一片不可辨认的黑暗,黑暗中依旧露出一些有颜色的斑点,还有几处较明亮的灯光。
“烟火在哪儿?你们又骗我!”周氏笑着对旁边的琴和瑞珏说。
“等一会儿就来了,我怎敢骗大舅母呢?”琴含笑答道。她回头去看,觉新、觉民几弟兄都不在这里,剑云在和克明、克安、克定三个人谈话。太太们不停地向倩如问话,倩如爽快地回答,虽然有些问话她觉得毫无意义,但是她也照自己的意思答复了。
除了在这座楼房外,花园里好像没有别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露出一块黑色较淡的地方,显然跟浓密的黑暗分了边界,就在那个地方突然起了一个尖锐的响声,一股亮红的火光从黑暗里冒出来,升上去,升到半空,忽然散开来,发出许多股细的金丝,倒垂下来,依旧落在黑暗里。但是接着另一个雪亮的鹅蛋一般的东西,又冲上了天空,在天空中起了一个大的爆裂声,马上炸开来,成了无数朵银花向四面飞散。于是一股蓝色的光,又笔直地飞起来,一到半空中就变了颜色,落下红色的雨点,接着又落下绿色的雨点,绿色的雨点落完了,众人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阴绿色。淑芬偎在她母亲王氏的身边哈哈地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好!”
“真好看!”周氏的圆脸上带有笑容,她侧着脸对琴赞了一声,接着便问:“你们在哪儿买来的?”
琴笑着,指着许倩如说:“大舅母,你问她!”倩如接着回答一句:“我们请我父亲设法弄来的。”前面黑暗里又发出了绿色的火光,这股火光升到天空中并不落下,却在黑暗里盘旋,接连地变换着颜色,最后突然不见了,很快地,使人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同时又起来了三四个雪亮的东西,在天空中发出巨大的响声,霎时间只见一片银花飞舞,把湖滨的松林也照亮了,还隐约地现出一两只小船,靠在斜对岸的湖边。
“原来他们是在船上放的,怪不得我看见在移动,”四太太王氏领悟似地对克安说,她的丈夫点头一笑。
过了一会儿,湖滨没有一点动静,众人还伸着颈项,望着那看不透的黑暗出神。倩如走过来,站在琴的身边,低声谈了几句话。
“没有了吗?”克定大声惋惜地问,正要站起来,可是水面上忽然大亮了。
在一阵响声中,许多株银白色的花树,突然在水面上生长起来,把金色的小花向四面撒布,过了一些时候,树干渐渐缩短,而光辉也逐渐黯淡,终于消灭到没有了。在楼上的观众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金色灿烂的景象。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一切又归于平静了。前面还是那一片看不透的黑暗。
空气忽然在微微颤动,笛声从湖滨飘扬起来,吹着《梅花三弄》,还有人用胡琴和着,但是胡琴声很低,被笛声压过了。清脆的、婉转的笛声,好像在叙说美妙的故事。它从空中传到楼房里来,而且送到众人的心里,使他们忘记了繁琐的现实。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段美丽的梦景,这时候都被笛声唤起了,于是全沉默着,沉醉在回忆中,让笛声软软地在他们的耳边飘荡。
“哪个在吹笛子?吹得这样好!”周氏用赞美的声音问琴道,这时《梅花三弄》快完了。
“我们二小姐,”婉儿正在旁边给张氏装烟,马上回答了一句,她听见大太太称赞她的小姐,她很高兴。“拉胡琴的是大表哥,”琴接着加了一句。
笛声止了。远远地起了拍掌声和欢笑声。但是这些声音马上撞在平静的水面上散开了,落在水里便再也浮不起来,送到楼房里来的只是那些得到微风的帮助偷偷地逃跑了的,却已经是很低微、很稀薄的了。同时空中还留着《梅花三弄》的余音。
于是悠扬的笛声又飞了起来,吹的是快乐的调子。一个男性的响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黑夜,把刚才的余音都驱散了。这声音送到楼房里,把众人从回忆中唤醒。他们听出来这是觉民的歌声。
这首歌并不曾继续多久,就和笛声共同消失在黑暗里了。过了一会儿,依旧是觉民的声音飞起来,唱一首流行的歌曲。觉民唱到第二句时许多声音一齐响了。大家和着唱,男的,女的,高音,低音,混杂在一起,组织成这复杂的歌声,但是里面各个声音又显著地分别出来,甚至淑英的清脆的女音也并未溶化在觉民的高亢的男声里。这声音有力地向着楼房扑来,众人都觉得它们撞在自己的脸上,闯进了自己的耳里,而且耳朵里还装不完,让它们在楼房中四处飞撞,楼房似乎也被它们震动了。
歌声突然止了。接着就是一阵哄然的大笑声。笑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有的碎了,碎成了一丝一丝的,再也聚不拢来,就让新的起来,追着未碎的那一个,又马上把它也撞碎了。楼房里的人仿佛觉得笑声在黑暗的空中撞击,逃跑,追赶。
这时水面上接连地浮起了红绿色的小灯笼。不到一会儿,在众人的目光所注视的那一段水面上,灯笼布满了。它们慢慢地移动,把水面映成了奇异的颜色,时时在变换,时时在荡漾,但是并没有声音。忽然,在一处,灯笼急急地移动了,向着一边躲开,给中间留出一条路来。于是笑声又起来了,比先前轻一点。一只小船载着笑声缓缓地驶过来,到了桥边就停住了。笑声更清晰地送进楼房里。人可以看见在下面觉新几弟兄登了岸。那只船便穿过圆拱桥慢慢地向前驶去。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后面还有一只,依旧泊在桥边,几个少女从船上走下来,正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和丫头鸣凤,她们手里都提着灯笼。
这些年轻人一个一个地上了楼。楼房里显得更热闹了。“妈,三爸,你们看得满意吗?”觉新走上来,带笑地大声问。
“不错,”克明点头答道。
“有趣极了,”克定高声赞道;“明晚上我请你们看龙灯,我自己做‘花儿’来烧。”
觉英正站在他的背后,第一个拍掌叫好。于是年轻的一代人同声附和起来。
烟火的确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像彩虹一样,点缀了这年长的一代人的生活。但是短时间以后,一切都成了过去的陈迹,剩下这所花园,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里。
正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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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九这一天,觉英、觉群、觉世三弟兄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忙的是在马房里看轿夫们做花炮,和向人叙说看龙灯的事情。
这天早晨五房的两个轿夫到花园内竹林里砍倒两根粗大的竹子,锯成短的竹筒,带到马房里去。于是各房的轿夫聚拢来帮忙:有的削竹筒;有的做引线;有的舂火药,还放了碎铜钱在里面舂,说是将来放出的火花便可以贴在人的肉体上面烧,不会落下来。大家热心地工作,为了这一夜的痛快和满足。很快地十几筒花炮就做成了。轿夫们把花炮全搬出来,放在门房里供人们赏鉴。
傍晚,敬了神以后,克定便出去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准备迎接龙灯。二门内安放了几张方桌,上面再放上椅子,作为临时的看台。克定亲自封好了赏钱,还不时在大门内外走动,看看有没有动静,一面又派人到街口去打听龙灯的消息,看来了没有,或者龙灯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克定这样地安排,自己以为再妥当不过了,况且白天他已经收下了一条龙灯的帖子。于是他放心地回到里面去跟家人谈笑。
八点钟敲过了,没有一点消息;八点半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连锣鼓声也听不见。
“五爸,龙灯呢?”觉群和觉世两个孩子不能忍耐地问过他四五次了。
“就要来了,”他这样地回答着,心里虽然也有点着急,但是自己觉得很有把握。在堂屋里等候着的淑英几姊妹都望着他微笑。淑芬也拉着他的衣服问过“龙灯来不来”的话。
九点钟敲了,还没有动静。大家都觉得乏味。剑云因为第二天要到王家去教书,惦记着功课,没有兴致,便告辞走了。克定看见人走,心里更难受。
“龙灯不会来了,”淑华笑着对淑英说,她在讥笑克定,使他急得在天井里踱来踱去,不时把表摸出来看。他大步走出去,但是不久又走回来,并没有带来一点消息。
到了九点一刻远远地响起了锣鼓的声音。“龙灯来了!”克定欣慰地自语道。
正在这个时候,高忠走了进来。克定看见这个年轻的仆人,想起了方才的长久等待的痛苦,便破口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叫你出去打听,你就耽搁了这么久。你说你跑到哪儿去耍去了!”
高忠垂着双手端正地立着,半晌不作声,等主人骂得够了,才慢慢地说:“小的在街口上等了好久,都不见一条龙灯来,又走了几条街也看不见,后来碰见了一条,就是今天送帖子来的。小的拉住他们的头脑要他们来。可是他们人已经烧得头焦额烂,龙灯也只剩下一个光架子。他们一定不肯来,说要回去养息,再有多少赏钱,他们也不要了。小的只得回来报告。”
克定听见这样的话,更加气恼,便骂起来:“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只晓得吃饭,连一条龙灯也拉不来。现在你去,不管怎么样一定给我拉一条来,不然就叫你滚!”
高忠在这个公馆里服务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四年,但是已经知道了主子的脾气。主子发怒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做仆人的要保持饭碗,除了服从而外,没有别的办法。他埋着头,不敢顶撞一句,口里恭敬地接连应着“是”,等到主人挥手叫他去的时候,便恭顺地走了,不说一句话。
十点钟又逼近了。还是没有龙灯的消息。觉英、觉群、觉世、淑芬们完全绝望了,他们打算回屋睡觉去。从斜对门公馆来的客人许倩如也告辞回家了。
克定烦躁地在天井里踱着,心里很不快活,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
十点钟敲了,高忠从外面气咻咻地跑进来,断续地说:“龙——龙灯来了。”克定果然听见外面远远地响起了锣鼓声,而且愈来愈响亮。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喜色,他高兴地听着高忠表功似地说下去:“他们本来要转弯走了,还是小的拚命把他们拉来的。”
“好,办得好!你快去把他们接进来,”克定把高忠夸奖了两句,便转身去邀请哥哥嫂嫂们出来看龙灯,这个好消息已经被觉英、觉群、觉世们传出去了。觉群、觉世这两个孩子欢喜地到处跳来跳去。
在一刻钟以后这个公馆突然变得热闹了。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爷外,全聚在二门内的临时看台上面看龙灯。龙灯随着锣鼓声进来,停在二门外的大天井里。大门已经关上,免得外面的闲人混进。
锣鼓不住地响着,龙灯开始舞动了。这条龙从头到尾一共有九节,是用竹条编扎成的,每一节,中间插着蜡烛,外面糊了纸,画上鳞甲。玩龙灯的人便拿着下面的竹竿,每个人持一节。前面另有一个人持着一个圆圆的宝珠。龙跟着宝珠舞动,或者滚它的身子,或者掉它的尾巴,身子转动得很如意,摇摇头,摆摆尾,或者突然就地一滚,马上又翻身过来,往另一边再一滚,于是很快地舞动起来,活像一条真龙在空中飞舞。旁边的锣鼓声正好像助长了它的威势。
爆竹声忽然响起来,空中现了火花。龙乱舞着,像发了怒似的。鞭炮开始往龙的身上落,它不住地往左右两边躲闪,又像受了惊似地在空中乱跳。锣鼓响得更厉害了,就像那条受了伤的龙在呼啸一样。
年轻的高忠缚了一串鞭炮在长竹竿上面,手持着竹竿,自己站得远远的,站在墙边一把梯子上,把鞭炮伸到龙身上去燃放。几个轿夫拿着竹筒花炮在旁边等了一些时候,便轮流地燃放起来,把花炮对着玩龙灯的人的光赤的身上射。龙开始发狂了,它拚命往下面滚,来迎接花炮里射出来的金花。它抖动着。人只看见它的身子在滚。人声嘈杂,锣鼓不停地大响特响。轿夫们笑着。二门内看台上的观众也笑了,自然他们笑得很文雅,跟轿夫们笑得不同。
接着文德、李贵、赵升一班人同时拿了五六筒花炮前前后后地对着玩龙灯的人射,使他们没有地方躲避。这个办法果然有效。龙虽然仍旧在拚命乱滚,但是火花却一团一团地射到那些赤裸的身上,有的马上落下地来,有的却贴在人身上烧,把那几个人烧得大声叫。于是他们放下手站住不动,把竹竿当手杖紧紧捏住,让轿夫们来烧,一面拚命抖动身子不让火花贴在他们的肉上。他们身上的肉已经变了颜色,火花一来便发出细微的叫声,而且一直在抖动。这时候观众们更满意地笑了。大家便把花炮更逼近玩龙灯的人的身体烧,他们想把那般人烧得求饶。
那般玩龙灯的人有着结实的身体,有着坚强的腕力。可是他们却任人烧,一点也下防御,虽然也感到痛,却只是大声狂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