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地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的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哪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迭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 ,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了,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上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捱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物,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有垒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唉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物,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秋雨秋风愁煞人
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绿色的窗帘,垂得低低的。灯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寂寂无声的看着书。桌上瓶子里几枝桂花,似乎太觉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时的将清香送将过来。要我抬头看它。又似乎对我微笑说:“冰心呵!窗以外虽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窗以内却是温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是今天收拾书橱,无意中捡了出来的,我同它已经阔别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来阅看,竟如同旧友重逢一般的喜悦。看到一阕《木兰花慢》:“故人知健否,又过了一番秋……更何处相逢,残更听雁,落日呼鸥……”到这里一页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个信封,从书页里,落在桌上。翻过信面一看,上面写着“冰心亲启”四个字。我不觉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吗?这却分明是许久不知信息的同学英云的笔迹啊!是什么时候夹在这本书里呢?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了以后,神经忽然错乱起来。一年前一个悲剧的印象,又涌现到眼前来了。
英云是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同班友,年纪不过比我大两岁,要论到她的道德和学问,真是一个绝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泼,志向也极其远大。同学们都说英云长得极合美人的态度。以我看来,她的面貌身材,也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不过她天然的自有一种超群旷世的丰神,便显得和众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来。淑平又比英云大一岁,性格非常的幽娴静默。资质上虽然远不及英云,却是极其用功。因此功课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别的才干却差得远了。
前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淑平因为屡次的半夜里起来温课,受了寒,便咳嗽起来,得了咯血的病。她还是挣扎着日日上课,加以用功过度,脑力大伤,病势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的家又在保定,没有人朝夕的伺候着,师长和同学都替她担心。便赶紧地将她从宿舍里迁到医院。不到一个礼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样的清楚。那天上午还出了一会子的太阳,午后便阴了天,下了几阵大雪。饭后我和英云从饭厅里出来,一面说着话便走到球场上。树枝上和地上都压满了雪,脚底下好像踏着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着,一面拾起一条断枝,便去敲那球场边的柳树。枝上的积雪,便纷纷的落下来,随风都吹在我脸上。我连忙回过头去说道:“英云!你不要淘气。”她笑了一笑,忽然问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吗?”我说:“还不定呢,要是她已经好一点,我就不必去了。”这时我们同时站住。英云说:“昨天雅琴回来,告诉我说淑平的病恐怕不好,连说话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着她的手,只哭着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