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关头!越要振作起来,今晚贼军就要攻城啦!”
这是1926年10月20日,深夜,在朦胧的月光下,一大群黑影如蚁似蜂般从南乡穿过赧水河对岸的半边街向这边涌来。
站在城南炮楼上的守城兵最先发现了敌情,根据事前约好的暗号,朝天向城内连放三枪。
枪声打破了旷日持久的宁静,三声枪响过后,小王城那边传来“嘀嘀哒,嘀嘀哒”如鬼叫一般的军号声。
随即,两千余名荷枪实弹的官兵跑步来到城南城墙上。
此时,沈鸿英正好率贼军兵临城下。
一万贼军黑压压一片,像一股潮水,借着风势就在瞬间涌到城墙这边来。
他们用机枪掩护抬着云梯的敢死队呐喊着向墙脚逼近。守军借着坚固厚实的炮楼,把枪从炮眼里捅出去,对着城墙外打枪。
枪林弹雨中,尖厉清脆的枪声和沙哑雄浑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把全城已经麻木的市民们惊醒了。
各家各户,留下老和幼,青壮年男人挑着早已备好的石块主动爬到城墙上,与守军一道,向墙外一块接一块地扔石头。
沈鸿英第一次攻城坚持了二十余分钟,因损失惨重,鸣号收兵,在城墙下留下一大堆尸体。张湘砥部也伤亡十数人。
贼军虽然暂退,但城墙上的军民仍不敢怠慢,提起精神,准备迎接贼军的第二次进攻。
半个小时后,如蚁的贼军又向城墙脚下涌来,这一次改变了方向,向正南一转,后面的机枪掩护,前面的敢死队抬起一根数百斤的大楠木撞击南城门……
“嗵??”“嗵??”
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不是撞在厚实的城门上,而是撞在每一位军民的心里。
张湘砥身先士卒,手持双枪,冲上正南门城楼,一边左右开弓,一边大声鼓动:“弟兄们,父老乡亲们,生死决战的关头到了,打呀,杀呀,狠狠地杀!”
随后,易豪率数十名枪手跑过来,向南门外开枪……贼军敢死队员中弹纷纷倒毙,撞门声由强变弱,终于没有了声音……贼军收兵号吹响了。
是夜无话。
次日天亮后,张湘砥、易豪登上城楼,发现贼军早已撤走,在河对岸离城三里路远的黄家坊扎寨安营,一派不拿下武冈城绝不收兵的架式。
易豪粗略点了一下,在正南门有五十多具尸体,靠西的城墙下,有三十多具尸体。他派了补充营的官兵从城门出去,对尸体逐一搜查,除了一些烟卷、香袋、女人相片之外,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其中有一样稍值钱的是一块旧怀表,那是从一位中校连长身上搜来的。
由此可知,沈鸿英及他的手下目前是何等的贫困、潦倒。这也难怪,广西被新桂系占领,几乎没有了他的安身之所,加之被白崇禧穷追猛打,无喘息之机会,当然会很穷。
同时,武冈军民也料想到,日暮途穷的沈鸿英如今已是孤注一掷,若攻下武冈城,不仅能解决吃喝、用度和军饷问题,还能以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作为他的发展基地。如今陆荣廷早去苏州当寓公了,旧桂系里就沈鸿英势力最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东山再起,恢复他那失去的天堂。
易豪把对尸体检查的结果向张湘砥作了汇报,又令手下把尸体从赧水桥上扔下去,任滚滚波涛将其吞没,卷走到遥远的洞庭湖。
赧水是资江河的上游,赧水的源头在雪峰山腹地,经过九曲回肠的流淌和百川的汇集,来到武冈城已初具规模。每当夕阳西下,悬挂于西北面枫木岭之巅,满目夕照,红霞百朵,这时,如果站在南门口古老的石桥上极目远处风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夕阳、红霞倒映在水里的美景。赧,《辞海》解释为“因羞惭而脸红”,这大概便是赧水河的来历。赧水河上面的桥名“赧水桥”,最早建筑于宋代,那时不过是木桥而已。现在留下的桥,复建于崇祯七年,朱王为便于修筑城墙,先建了这座赧水桥。赧水桥自古至今,有一远近闻名的小吃??米粉。此种米粉柔韧爽滑,色泽晶莹,配上佐料,是各阶层人员竞相享用的食物。其实,若追溯起来,武冈米粉的发源地在云南,云南“过桥米线”与之同出一辙。洪武年间,朱元璋之第十八子朱?封藩云南,其兄登基后,怕他造反,连哄带骗,让其迁至武冈,以便看管。云南“过桥米线”的工艺流程,也就在那个时候带入武冈。
却说1926年10月20日半夜,沈鸿英连续两次攻城败退后,是夜无事。
但守城军民不敢怠慢,彻夜固守,次日一早,发现沈鸿英军据南门外三里处黄家坊,知其贼心不死,在清除城墙下、南门口的敌尸后,仍旧紧闭城门,动员全城市民投入战备。青壮年搬运石块垒上城墙,老翁、妇女则在城墙下打灶架锅煮稀饭。忙碌一整日,至21日半夜,贼军又来攻城。
此次贼军攻城有所不同。前面敢死队掮着三根数百斤重的楠木柱梁,径冲南门口。临近时,喊杀震天,枪弹呼啸,连成一片。贼军以梯队形攻城,后面由机枪向城楼和两翼开枪,子弹密集,守城军民被压在炮楼或掩体里,抬头不得。
很显然,沈鸿英此次攻城比昨日更为凶猛,而且做了周密的部署。
“嗵??”那是楠木柱梁撞击城门之声。一次撞击,城门摇摇欲裂,沉闷的撞门过后,又是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随即是更为凶猛的撞门声再加上密集的枪声,仿佛地在动,山在摇。
很快,易豪看出了问题,对张湘砥说:“团长,贼军以阶梯式撞城门,又有机枪掩护,要不了多久,城门就会被撞开,那时候,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张湘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刘卓从墙下爬上来,对张湘砥说:“张团长,城门快要给撞开了,怎么办?”
张湘砥对易豪说:“易营长,你负责在城墙上指挥狠打,我下去看看。”
张湘砥随刘卓走下城墙,来到城门内,只见一群士兵用木棍在拼命顶,但外面楠木撞击力之巨大几乎无法抗拒,两边衔接在铁槽里的门枢已经裂开了裂缝。
如今,这道门已成了全城近六万军民的生死之门,能顶住,大家有活路,顶不住被撞开,死路一条。
正在万分焦虑中,欧阳东领着一帮市民扛着锄头、挑着筐涌到了门口。张湘砥一拍大腿,叫道:“好办法!欧阳县长,真有你的!”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欧阳东说,“如今我把这成语改了一下,叫‘兵来土掩’。”
张湘砥大笑,和欧阳东一起加入了搬石运土的行列。
外面的贼军冒着枪林弹雨疯狂地撞着城门;城内,欧阳东率市民们拚命搬运土石,在城门内垒起了一道厚厚实实的土石内墙。
用木和铁皮交叉做成的厚实城门终于撞破了??不得而知,贼军兴奋之后旋即就是大失所望。沈鸿英恼羞成怒,率部向西移动,转攻旱西门。
城墙上的守兵齐声呐喊:“贼军去旱西门啦,打呀,杀呀!”
城内欧阳东闻声,迅率挖土方的市民向西飞奔。来到旱西门,正好贼军在外面呐喊着撞城门。子弹在头顶上呼啸,守城官兵在奋力还击。
旱西门内的土方较多,搬运起来十分方便,这一次贼军坚持不到半小时,又向水西门移动。
水西门是穿城河引资水进城的入口,入口之上有一座石拱桥名牛市桥,俗名“牛屎桥”,那里有一个湘西闻名的耕牛交易市场,云集了来自各地的耕牛或菜牛和牛贩。
欧阳东是土生土长的武冈城人,自小他常和伙伴们光着屁股在这河里摸鱼捉虾拾贝。对水西门再熟也没有了。他心里十分火急,知道这里是全城最薄弱之处,一旦沈军在土匪的带领下来到这里,从“牛屎桥”下钻过来,那么全城就危险了。因此,早在贼军攻旱西门时,他就防到了这一步,组织上千名市民,把大量的土石倒在牛屎桥下,当贼军真的赶到时,已经无懈可击了。
凌晨3时,沈鸿英鸣号收兵,是夜再无战事。为掌握贼军情报,沈鸿英收兵后,易豪用软梯放周连生从南门东侧出去,涉过赧水河,潜往黄家坊。
1926年10月22日,秋高气爽,艳阳悬天,与城南遥遥相望的云山正是景色绝佳、香火旺盛的时节。
云山,乃佛教第七十二福地,与南岳衡山齐名,山上寺庙、塔林林立,有僧民近千人,远近善男信女求神拜佛者络绎不绝,但如今武冈城被重兵围困,人民水深火热,云山的菩萨呀,如果你们真的有灵,难道就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场人间惨剧发生在眼皮底下吗?
第三天夜里,贼军又在南门、旱西门、水西门丢下近百具尸体。易豪还要把尸体扔入赧水河,欧阳东得知后,立即予以制止,以免污染下游水质。最后,分别在三道门外各挖一个大坑,就地掩埋,只剩下一部分人头,分别悬于东西南北四道门外。
已经进行了两夜激战,贼军还是不会死心。眼下秋高气爽,风高物燥,最怕的是贼军火攻。当日,欧阳东、张湘砥、易豪召集各街道的头领,动员各家各户备足水,以防贼军放火,同时又动员老人、妇女,在城墙下继续烧稀饭,青壮男人仍每天向城墙上搬运石块。
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军民,经过十数个钟头的紧张准备,又迎来了守城的第三个夜晚。
晚饭过后,周连生抄原路回到城墙下,易豪下令守军放下软梯。
周连生爬上城楼,易豪关心地问道:“吃过饭了么?”
周连生道:“吃过了,当地老百姓知道我是城里出来的探子,都很热情,他们备受贼军骚扰,恨不得贼军早日离开。”
“有重大发现么?”
周连生点头:“沈鸿英经过两夜猛攻未能拿下,恼羞成怒,大骂武冈刁民比军队更为可恶。今日早晨,他派张云卿、朱云汉到附近几个村庄大肆抢劫粮食、猪、牛、羊、鸡、狗。下午举行誓师大会,喝血酒,沈鸿英在会上痛哭流涕,说他南征北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区区一座小城,守军不过两千人,他以一万雄兵连攻两夜,死去弟兄二百人,居然还拿不下来,如此奇耻大辱,实难咽下这口气。今日特地和贼众喝血酒誓师,定要攻破县城。一旦拿下,血洗七日七夜,武冈城中,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易豪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沈鸿英果然心如蛇蝎!”
“可不是。”周连生道,“当时我正躲在黄家坊附近的村子里,只听到惊天动地的喊叫声,什么‘攻下武冈城,血洗七天七夜’,听起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易豪道:“这事一定要尽快告诉张团长、欧阳东县长。连生,走。”
周连生随易豪来到南门炮楼,向正在这里观察敌情的欧阳东、张湘砥报告贼军的情况。欧、张听后大惊。欧阳东说:“此事一定要转告全城军民,让他们知道一旦城市失守,立刻就会血流成河,尸堆如山。”转对邓成云,“你马上组织宣传队,敲着锣鼓沿街宣传,告诉市民们沈鸿英的狼子野心!”
邓成云下去后,周连生接着汇报:“还有,他们连攻两日,知道硬取困难,誓师大会后,张云卿等土匪还领着大队广西佬在云山脚各村大抢特抢,见值钱的就要,见女人就强奸,见青壮年男人就杀,仿佛是拿不下城市,要在无辜百姓身上宣泄似的。特别有一点最值得注意,土匪每抢一处,总是把各家各户的煤油、桐油搜集起来。”
张湘砥叹道:“他们果然采取火攻!”
易豪提醒道:“张团长、欧阳县长,关于火攻一项,张云卿是很有经验的,他曾经成功地火烧过溪陈家寨??那年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和天气。我们不能不防。”
城楼上正说着话,突然一大群贼兵向城墙涌来,刹那间千百个火把齐燃,映红了半个天际,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内容:
“拿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拿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然而,奇怪的是贼兵除了呐喊,并不攻城,只向东西两个方向转移。
一会,东门、迎春门、北门、北门闸、旱西门、水西门各门守军纷纷来正南门炮楼报告敌情:贼军已包围全城,尚未发起攻击。
张湘砥、欧阳东令全城军民除各户留守一名防火人员之外,全部登上城墙,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血战。
已经是秋末初冬之际,深夜寒风刺骨,霜雾很重,全城约四万多军民在城墙上站成一道人墙,在寒冷中,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能从头顶上扫下大片露水。
各家各户,都把家中的煤油倒入捅空的竹子里,一端塞上棉花,做成久燃不灭的火把,插在城墙。上万个火把把古老的城市围成圈,在黑暗的夜空下闪烁,这是一道怎样蔚为壮观的风景啊!
贼军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却并不发起攻击,直至天亮。
天亮后,城墙上的军民发现各处道路口已被全部封锁……
看着这阵势,易豪很快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对张湘砥、欧阳东说:“不好了,贼军封锁我们,是为了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联络,他们所以暂不攻城,是因为还没有抢够足以烧毁这座城市的煤油。”
张湘砥一听急了:“我们该怎么办?”
欧阳东道:“现在已经晚了,其实我们早就该派人去邵阳搬救兵。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守城的。”
张湘砥捶着胸道:“是呀,我们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环节!”
众人嘘唏,这时易豪干咳一声说:“早在迎春客栈与张云卿接火的当天晚上,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已经连派二位弟兄去邵阳报信了。”
众人松了口气。张湘砥正要称赞几句,易豪叹了口气说:“不过,这是没有用的,我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太了解他了。他也会在事前派人在通往邵阳的关卡上拦截。当时我就有这种预料,到目前为止,快半个月了,邵阳方面仍无回信。由此可知,我派去的人已在半路遭了暗算。”
众人的情绪再一次陷入低谷。
沉默良久,仍是易豪打破局面,抬起头望着张湘砥、欧阳东说:“如今由我们派人去邵阳搬救兵可能来不及了,武冈到邵阳有三百多里,步行来回起码也得几天几夜。不如这样,选一位机灵大胆的兄弟连夜赶往黄桥铺,要张光文派快马去邵阳。”
张、欧阳都认为此计是惟一可行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