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张钻子回来,扔下箩筐就往张云卿房里飞跑。张云卿正与几个小头目玩字牌赌钱,一见张钻子,就屏退左右,问道:“刘总队长对你说了什么?”
张钻子:“这次他没派人来,乃是迫不得已,正想找机会向你解释。”
张云卿点头,表示明白。
“刘总队长要你了解一下时局。自从民国10年开始,赵恒惕代表北洋政府,谭延?代表孙中山在湖南这块地盘上摆开了战场,双方都忙于战事,谁也顾不上地方匪患,因此这两年是我们大捞一把的黄金时间。自去年下半年开始,谭延?去广州参加孙中山的北伐军,所以,湖南赵恒惕已基本稳定局势。由于在湖南境内??特别是湘西南一带,接连发生绑架外国人案,赵恒惕为了讨好洋人,下决心派重兵来湘西征剿。他让我转告你,这段时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张扬,一旦大军弹压,会吃不了兜着走。”
张云卿叹道:“难怪他不派人来贺喜,原来是怕沾上‘通匪’之嫌。”
张钻子道:“刘总队长说,今后最好少与他联系。有紧急情报他会派人通知我们。县长赵融是赵恒惕的亲属亲信,是只忠实走狗。刘总队长不敢得罪他,更不敢让他抓着把柄。一旦刘总队长不保,我们也没有好处。”
张云卿连声说:“那是的,那是的。”
“刘总队长还说,他是陈光中的亲信,陈倒向谁,他也必须倒向谁。如今不仅全国形势复杂,就是省内也五花八门,除了赵恒惕与鲁涤平的恩怨,新冒出的程潜、唐生智也有一定兵力,而且呈现出后生可畏之势。不过,总的说来,是孙中山与北洋军阀之争。目前,北洋政府暂时处于优势,陈光中和赵恒惕就倒向北洋政府。什么时候北伐成功了,陈光中又会倒向孙中山。如果真有那一天,在孙中山内部还有国民党与共产党两派势力并存……”
张云卿挥着手,不耐烦地说:“讲得那么复杂干吗?总起来就一句话:有奶便是娘。这一套把戏我会玩。你没说出口的我也猜出来了??现在风声紧,不宜出头,弟兄们要静下心来观望时局动态。是不是这样?”
张钻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这样!”
张云卿把身子一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道:“老子折腾了这几年也有点累了,是该好好轻松轻松了。你把尹东波也找来,我跟他说点事情。”
尹东波来到,站在张云卿前面:“满老爷,有事么?”
张云卿手指对面椅子,问道:“自去年冬天从溪回来,我就要你注意张光文的动静,不知有无收获?”
尹东波说:“去冬他的佃户郑正良到了洞口,估计是和易豪接触。不过,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也真沉得住气。”
张云卿叹道:“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说着,直起腰,“老尹,你去张光火家,告诉他,什么时候张团总有空闲,我想去他家里叙叙。”
尹东波不到一个小时回来报告:“火老爷说,他弟弟这两天都在家,随时恭候。”
张云卿点点头:“你下去备轿,我马上过去。”
两名轿夫来到门口,张云卿点了六七名亲随马弁,拥着他奔东村而去。
张光火在东村,离张云卿新宅不到两里。一袋烟工夫,张云卿的轿子来到槽门口,张光火、张光文出迎,彼此客套拥着张云卿到客厅分宾主坐定。
张光火的家妓满秀、满姣上前奉茶,张云卿细细打量,觉得虽不是天姿国色,但也娇嫩欲滴,颇为动人,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二女奉茶退下,张云卿回头对张光文说:“光文兄广闻博识,尤通晓时局。依兄之见,当今天下将是怎样个结局?”
张光文笑道:“顺路兄过奖了,光文才疏学浅,怎敢妄加评论?如今局势混乱如麻,就算刘伯温再世,也难理清头绪,何况是我等凡夫俗子?不过,目下似乎大局初定,孙中山的政纲深得民心,而且国民党组织内多是一些学富五车、出过洋、留过学之人,在理论上讲,比起北洋军那帮粗人似乎要胜一筹。一旦北伐成功,就是国民党的天下。只是,还有一个隐患不可忽视??国民党内,还有共产党,这是一个很有威胁性的党派。这一点,可能连孙中山本人也忽略了。我不了解共产党,仅从宣传册子得知,共产党就是提倡公有制??连人都是公家的财产。像土地、工厂、山场、房屋等等都是公家的,不许私人有东西。”
“这不是要富人和穷人一样平等么?”张云卿叫了起来。
“正是这样。”
“万万不可以!”张云卿大声道,“前些年我会举双手赞成,现在我一万个反对。如果共产党的计划得逞,这几年我不是白忙了!”
张光文说:“岂止是白忙。共产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还要杀一批土豪、劣绅??特别是土匪!”
张云卿惊呆了。
“太可怕,太可怕了!”张光火亦叫道,“要把房屋、地产和钱分给穷鬼们,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张光文叹道:“天下穷人占多数,共产党这一点比国民党技高一筹。更可怕的是,凡加入共产党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不怕死;二是不怕苦,敢于跟富人斗;三是不叛变。”
张云卿睁大眼睛:“参加共产党有很高薪饷吧?要不,怎么会不怕死?”
张光文摇头:“参加共产党没有薪饷,他们不为钱,就一个目标??让全世界的穷鬼都翻身,不受富人欺侮,不被土匪残害。1918年10月,一帮苏联穷鬼,就凭着这样一股精神,一举将有几千年历史的沙皇推翻了。”
张云卿啧啧道:“也太可怕了!我们武冈县有没有共产党?”
张光文点头:“当然有,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张云卿望着张光文道:“赵恒惕也奈何不了共产党吗?他也是富人,应该代表自己的利益。”
张光火用烟枪叩着桌子说:“不像话,千百年来没有哪个朝代要让穷鬼翻身。这年头简直是乱了纲常。凡大乱之年,都有怪事出现。民国10年(1921),钟半仙预言黄蛇精在武冈降世,该年大旱七十天,收成不足二三成。中秋后正值收割,黄蛇精孵化出壳,连降大雨,至冬天才放晴,所收稻谷久不见日,百姓靠炒谷而食。十一年,果然匪盗蜂起,从东乡至西乡,大行搜刮,至十二年方休。这两年,饥民过万,在武冈河滩乞食稀饭,每日排成长龙;西乡潘家所一个村庄百口人,吃观音土全都死亡。今年的兆头更糟:正月初一,南乡银家祠堂十数只雄鸡变母鸡叫;元宵十五夜,东乡扶冲坠降陨石,烧了一座村庄。种种不祥,非止一端,看来,共产党真要大乱天下了,赵恒惕应该趁早赶尽杀绝。”
张光文道:“赵恒惕对共产党还是压制得法的。新年伊始,就下令缉捕湘省共产党人***、刘少奇。广东不是这样,那里的农民被共产党组织起来,减租减息、斗土豪劣绅,轰轰烈烈,行动迅猛。”
张云卿喝了一口热茶,静下心来说:“共产党离我们还有一段路程,先不去管他。今日登门拜访,是想请教光文兄,不知今年省府对像我这样的地方武装持何种态度?”
张光文说:“今年赵恒惕刚赶走了谭延?,已经有了足够的精力和兵力解决地方武装。从新出版的《大公报》上看,可能会用军事解决,特别是湘西一带乃重患区,会作为重点来剿。”
张云卿打了一个寒颤,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他一眼认出,喝问道:“钟雪华,你贼头贼脑看什么?”
钟雪华垂首而立:“满老爷,太太说她不舒服,请您回去。小的见几位老爷谈兴正浓,不敢打扰。”
张云卿明白家中有事,即向张光文兄弟告辞:“本来我还有一事相求,今日太匆忙,改日再说。”回到自家大门口,见槽门口拴了一匹大白马,于是放开步伐,回到客厅。
客厅里,杨相晚起身相迎。张云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相晚兄,好久不见,走,进内室去。”
两人进了内室,杨相晚开口问道:“顺路兄,自从离开溪,易豪下落可有消息?”
张云卿摇头:“我的手下是一群饭桶,我正要为此事去花园拜访,可巧你就来了。想必你们一定大有宰获。”
杨相晚脸上罩起一层愁云,叹道:“我弟弟总算打探到易豪的一点消息。原来他们脱逃后,便投奔到易顺满部下,在湘西数县游动抢劫。近来,他们听说赵恒惕将调兵入湘西剿匪,又消声匿迹,还暗中策动溪百姓联名写万民血书,要求省府调兵进剿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
张云卿大吃一惊,说:“我才从张光文家回来,他也谈到赵恒惕要来湘西剿匪,如果万民血书呈到省里,我们岂不成了首剿对象?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要商量一个对策。”
杨相晚道:“我来贵府正是要与你商量对策。你近来与刘异可有联络?”
张云卿叹道:“风声太紧,他说不宜找他。万一有事,他会及时通知。”
“你犯傻了!”杨相晚道,“这是他的推诿之辞,目下连他的主子陈光中都三心不定,不知该倒向哪一派,他哪会顾你?如果你敢冒险闯进他家,备上一份礼物,或许他会把一些内幕秘密透露给你。不过,你去他家要找个借口,显得名正言顺一些。”
张云卿想了想:“他的女儿过一段时间可能要出嫁。”
“甚好。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是日深夜,张云卿骑枣红马驰向武冈城,马由迎春客栈照料,用旧办法叫开城门,悄悄来到正南街刘异家中。
刘异见了张云卿,惊问道:“你又来干啥?难道忘了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没有忘。近日风声很紧,听人说有人向省府呈送万民血书,要求发兵打我。反正自从走上这条路,生死早置之度外。惟一遗憾的是,令爱婚期在即,这个礼数不能少,因不敢在那天出现,以免总队长受到牵连,故提早过来,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而已。”说完,从包里取出大洋八百八十八元,翡翠玉手镯一对,金戒指两枚,金钗金簪各一对,金耳环一对,杭州上等纺绸一匹。
刘异见了,立即将他拉入卧室,屏退小妾,问道:“关于万民血书之事你是听谁说的?”
张云卿道:“真人面前不言假,实不相瞒,武冈四处我都派有耳目,是他们打探来的。”
“你还打探到什么?”
张云卿反问:“那份万民血书在哪里?”
刘异道:“在赵融手里。这东西对你很不利,一旦呈送到省府,经《大公报》发表,定会要激起公愤,到那时,哪怕你有一万条命,也休想保住!”
张云卿感到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刘总,你一定要救我!”
话分两头。却说易豪击退张云卿第一个回合的进攻后,知道他迟早会回来,故立即采取防范措施。他也估计到张云卿会用火攻,更怕对方用煤油烧寨。他派出不少寨民每天在驿道上扮做过客,侦查是否有煤油进来。结果,只发现有贩酒的增多。谁想正是这些所谓的“酒”,给陈家寨带来灭顶之灾。
幸好易豪事先做了另一步防范计划,他备了几十条棉被,用来裹身高空跳潭。二十多杆枪则用竹筒绑好先扔下崖底深潭。如此,既救了本部五十余人的性命,枪械也没有损失。
下一步是何处安身的问题。易豪估计,张、朱、张三股势力必将穷追猛打,惟一的办法是投靠另一股势力。
当时,湘西境内土匪虽不下数百股,但五六十人以上的不足十股,其中朱云汉、张顺彩、张云卿乃是最大的三股。再往下排,便是经常盘踞西北乡黄茅枫木岭一带的易顺满。
有史以来,武冈匪患最出名的是枫木岭。这里是武冈通往绥宁的交通要道,山高林密,山洞多,便于躲藏。
枫木岭的土匪以凶残出名。他们抢劫的方式是不问青红皂白,把先抓到的几个人杀了,剖开腹部让肠子拖在地上,再把手、脚、头砍下,挂在路旁的树上……后边路过的人见了这阵势,没有不胆寒的,也就老老实实交出所有财物了。如查出敢于藏匿不交者,就把一株有弹性的小树弯下来,再割开该人的直肠,用铁钩钩上系在树尖上,利用弹力把肠子全部拉出来,让受害人在痛苦不堪中慢慢死去……据说,枫木岭上的土匪有吃人心、剥人皮的习惯。“枫木岭”这三个字在湘西南一带是令人寒栗的咒语,凡小孩不听话,只要说一句“枫木岭上的来了”,小孩就不敢啼哭。
有史以来,枫木岭也常有火并事件发生。为了争夺地盘,土匪对土匪的残害比对过路人更甚。目下盘踞枫木岭的匪首易顺满在击败并俘获他的最后一个劲敌时,把他绑在枫木树上,用利刀剖腹取出心脏,当众生吃。此举震撼了他的每一个手下,亦令湘西绿林对他刮目相看。
从前,武冈至绥宁必经枫木岭,故此地土匪十分猖撅,人数也多。到明末清初,吴三桂与清兵在武冈城开战败北,被清兵追至雪峰山,吴三桂不敢从枫木岭通过,另在离此路十余里的山口桥进山开了一条路,爬至半山,上面被一尊巨石挡住,后面追兵将至。情急中,吴三桂手挥大刀,在巨石上砍了七个阶梯,让士兵过去。当时,两军交战死伤若万。清兵入城后血洗三天,无辜百姓死者不计其数,人血染红了资江。为记住这段惨痛历史,当地百姓把吴三桂砍过的巨石取名“七步石”,并在巨石下建一座庙取名“半山庙”。这两个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自从“七步石”通路之后,不少惧怕枫木岭土匪的商客都绕道,致使枫木岭的过路客大大减少,从而也影响了土匪的发展空间,故易顺满经常只有四五十名手下。
闲话少说,易豪走投无路,决定投靠易顺满,一来一笔难写两个“易”字,二来易顺满以歹毒闻名绿林,朱云汉、张顺彩对他有几分惧怕。他率二十多条枪、五十多人来到枫木岭,向易顺满说明处境。易顺满果然爽快,一口应承,只是不无担心地说:“枫木岭庙小粥稀,恐怕难以养活百口之众。如下山劫舍,又恐冲撞了官府,到时派兵进剿,恐怕连这地盘也守不住。”
易豪理清了辈分,易顺满比他大两辈,于是说道:“满爷爷所说的确是事实。不过孙儿此来并非要跟爷爷争食。来之前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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