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订下。如果你们要,下次我一定带来。”
离开这个店,张亚口告诉他,凡在这条古道上开酒店的人,都有来头,大多数是巨匪朱云汉的属下,对他们必须客气,得罪不得。
张云卿连连点头表示领会。
张亚口问:“过了黔阳,生意就不会好了。卖了酒,你是先回家去,还是在路上等我回来?”
张云卿说:“我既不回去,也不等你。我要跟你上洪江,一路了解烧酒销路情况??往后,我就专做这行生意。”
张亚口点点头:“看来你还真是有心人。实话告诉你,这条路的烧酒生意绝对好做??只是双壁岩不好过呀!”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黔阳,张云卿以每斤酒换三斤大米的高价把一担烧酒卖了,这价格比村庄附近高了三倍。因二百斤大米挑在肩上吃力,到了下一个酒店,他只好把米换成大洋。酒店老板见他是卖烧酒的,十分客气,并感慨这些年送酒进来的人少了,客人很难喝到酒,叮嘱张云卿下次一定送担酒来。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云卿喜不自禁,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并感叹这几年的生意都白做了,若一开始就来这地方卖酒,说不准早就发了。最后,他向张亚口提议道:“亚口,你这脚夫不用当了,跟着我一起做烧酒生意吧!”
张亚口不置可否,很久才说:“这条路你才第一次走,久了,你自然会明白。上路吧!”
从黔阳到洪江不到半天路程。交了货,打了尖,就有人来联系回程的货??张亚口又揽了一担盐,从洪江挑至洞口,可得半吊脚钱。张云卿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程,还胜任不了挑夫的差事,更主要是因为他一心想做烧酒生意,对做挑夫不屑为之。
在洪江旅店住了一晚,次日天未亮就起床,十几个挑夫担着盐开始上路。
自古,湘西驿道上的挑夫都练成了一身绝好的肩上功夫和脚上功夫,他们“两百斤不算重,百五十斤最轻松,百二十斤压在肩上快如风”。湘西腹地原是封闭野蛮的不毛之地,正是通过一代代挑夫肩担手提,翻山越岭,把外面的文明带进来,才有了现在的境况。
张云卿随着挑盐的队伍沿石板古道翻山过岭,一直往南走,到下午时分,前面出现一座古凉亭,西向的那一面,悬挂一块大木牌,醒目写道:
前面双壁岩,请结伴通过
张云卿定睛细看,才发现正是来时休息过的地方:高大的枫树,古色古香的杉木结构凉亭,清洌甘甜的古井。
亭中、树下坐满了商客、脚夫,计有三十余人,他们全都形色惊慌,在一起谈论着一件令人惊怵的事情: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两名持刀土匪在这双壁岩行劫,有一位烟土商不服,被推下岩去……
很显然,这些人是不敢过去才聚集在一起的。张云卿全身一个激灵,他身上有八个大洋,这是他长这么大拥有的是最大一笔财产,也是目下全家赖以活命的救命钱,万一……他不敢往下想……张云卿忧心忡忡找一荫凉处坐下。张亚口一边抹汗,一边挨近张云卿,眼望着双壁岩说:“你不是问我为何不做生意么?现在你该明白了,我挑的盐是老板的,丢了无关紧要。不是我幸灾乐祸,现在你肯定很难过吧。”
张云卿确实很难过,他痛苦地垂着头,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双手抓紧张亚口的肩:“亚口,你愿不愿意跟我过岩??我想把两个土匪弄掉!”
“就凭你一个人?”张亚口吃惊地望着他,“人家可是专干杀人越货勾当的,你是‘白票’。”
张云卿认真地说:“正因为我是‘白票’,他们才不会防备,我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你放心,我只要你跟在后面提醒,杀人的事我来做。”
张亚口被张云卿的胆量征服了,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说:“我们两个冒险,得利的是众人,我有点不甘心。”
张云卿扫视周围,脸上掠过一丝奸笑,招手要张亚口附过耳朵来,如此这般一番叮嘱。
张亚口大喜,立即起身,用手拍去屁股上的枯草,粗着嗓门喊道:“兄弟们,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有人立即接声:“好呀,你走前头!”
“我走前头?”张亚口冷笑道:“我走前面,如果被土匪打死,你替我养一家老小?还是你们走前头吧!”
“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少,死不得呀。”有人嗫声说。
张云卿接声道:“说来说去,你们都怕死,我问你们是不是等到老?我们一大帮人,彼此又不相识,什么时候土匪冲下来打劫,到时各人自扫门前雪,到头来大家还是死路一条。”
张云卿的话果然管用,一些货老板开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张云卿说完干咳一声,向张亚口递了一个眼色。
张亚口又粗着声音说:“各位兄弟,我有个提议,”指了指张云卿,“这位张先生自幼习武,有万夫不挡之勇,特别是一双健足可以扯到疾走的狗尾巴。各位如果肯破费一点小钱,他可以护送大家过双壁岩!”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张云卿双手抱拳:“众位兄弟,并非张某有意乘人之危,但总得有人领头,不能等死。如果你们中谁的胆量更大,为了大家,我张某愿意带头奉送两个大洋!”
一听说要收两个大洋的护送费,几位卖草鞋的立即说,我们倾其所有,也没有两个大洋。张云卿灵机一动,提出按货物价钱提成,让绸缎商、烟土商多出钱。有钱人最怕死,现在有人愿意替他们去冒险,就都很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张云卿的钱袋里,轻而易举地多了一百多个大洋。
张云卿喝了水,换了一双新草鞋,用旧草鞋绳子把钱袋一道又一道地缠紧,牢牢地系在腰上,再束上一条腰带,挑上一担空酒坛,回头望了张亚口一眼,从容迈开脚步。
装了一百多个大洋的钱袋在张云卿的背脊处晃荡,每走一步,都发出叮之声。张亚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袋,腿却站立不动。
张云卿走了几步,察觉到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对张亚口说:“钱暂时在我身上,过了岩我会分一半给你。”他拍了拍那钱袋。
张亚口欣喜地挑起担子上前几步,说:“我俩谁跟谁呀,三七开就够了。”
张云卿没有吭声,抬头望望双壁岩,开始走路。
听那些早等在凉亭的路人说,在这里打劫的两个土匪十分凶残,行人稍有反抗就动刀子。张云卿已做好了多种打算,如果有机会把土匪弄死那是最好了,让这条路太平无事,他也可以安安稳稳做烧酒生意;如果没有机会也无所谓,他自信凭着自己的一双健足,绝对能够逃脱,一袋大洋也足够一家人吃两年。
太阳西坠,山上凉风习习,沿途立满了明代、清代的各类碑刻,给这条古道平添了几分历史的沉重。张云卿不会发思古之幽情,此时,他像一头野狼,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高度警惕”。
突然,耳畔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好比虎出丛林,又似蛇游深涧。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脸涂黑墨的大汉手持明晃晃的马刀跳上岩石,大声喝叫:“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张云卿止步,盘算着如何应付这场面。正欲抽出扁担,冷不防旁边的巨石后面闪出另一土匪,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把寒光逼人的马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后面的张亚口不知从何时已躲开了。
张云卿感到马刀锋刃已割破脖子上的皮,小股的血正在缓流。
“把手举起来!”身后的土匪喝道。
张云卿顺从地把手举起,肩上的担子因为失去了手的扶持滑了下去,两只装了酒坛的箩筐在山道上前后滚动,前面那一只在转角处停下了,而后面的那一只被前面的弹起,坠入了万丈谷底……
张云卿没有听到箩筐落谷之声,他感受最大的是土匪身上的狐臭令他苦不堪言。这厮甚是讨厌,命令他张开口查看,是否含了银钱,又像摸女人那样在张云卿上身各处抚摸,然后那只邪恶的手又伸到胯下**,当摸着了那一袋大洋时,惊喜地冲着岩石上的同伴叫道:“发财了!”
土匪弯下腰开始解张云卿的钱袋,但一下子无法解开。
张云卿顿觉时机到了,故作驯顺地发话道:“兄弟,我打的是死结,我自个帮你解吧。”他盘算着一旦钱袋解开,就用坚硬的钱袋击土匪……
“不许动!”土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用心,扬了扬手中马刀,“当心老子宰了你!”
张云卿仍旧举着双手,那样子像托起一只金鼎,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地上打碎似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身边。
土匪用一只手自然是解不开这个精心织结的疙瘩的。一种贪钱的欲望令他一时放松了警惕,他本能地把马刀弃靠在张云卿的脚旁,腾出右手帮助左手解疙瘩。这个疏忽给了张云卿绝好的下手机会。
眼见钱袋就要从身后脱离,张云卿灵机一动,鼓足气,肚皮与裤带紧紧地将钱袋夹住,土匪恼怒地骂道:“操你??”
“娘”字尚未出口,土匪只感到眼前一黑,紫血从脊背喷出,一头栽倒在地……
站在岩上的土匪没料到会有这意外发生,他跳下来,手舞马刀直取张云卿。这时,躲在暗处的张亚口提了一条木扁担上前助阵。
愤怒的土匪用极不熟练的刀法乱砍几刀,自知不敌,虚张声势准备夺路逃走。张云卿看出破绽,提醒道:“亚口,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张亚口的扁担难敌马刀,见土匪来势凶猛,一闪身,放他逃过。张云卿望着土匪像猴子一样上了山,一转眼钻入一个山洞中,这才埋怨同伴:“亚口,你这是留下了祸根??这条路我们以后不能再过了!”
张亚口也不分辩,把一条快要断做两截的扁担扔在地上。张云卿摇头叹道:“天意,这是天意!”
等在古凉亭的人一直关注着双壁岩的动静。见土匪已一死一逃,大家兴高采烈,拥上来纷纷向张云卿道贺。
此时,张云卿全无胜利后的喜悦,他想到的是那名逃走的土匪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来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死匪的头被割下来了,悬挂在天桥处的石壁上。这里有一溜专门用做悬挂人头的铁钩。排在前面的两颗人头已经发臭,招惹了大群苍蝇和蝴蝶。新悬的人头仍在滴血,点点滴在石壁上。人血把这面石壁染成黑色,年复一年,任风吹雨打,石壁成了一道永恒的黑色风景。
人们赞扬张云卿,夸他是好汉,张云卿却一肚子火:“闭上你们的鸟嘴,我不要听奉承话!什么时候土匪寻仇,你们谁也不会关心我!”
张云卿说的是实话,众人缄口。
路上,张亚口几次对张云卿说:“我不是故意要放走土匪,一下子慌了神。”
“没什么,”张云卿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拍着张亚口的肩膀说,“我们在一条船上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
张亚口认真地点了点头。
张云卿、张亚口这一次出门发了笔小小的横财。然而,就在他俩回家后的这两天,石背乡发生了一桩令人十分惶恐的事情:黄桥铺新出了一位名叫黄大顺的匪首,他拉起了十几条人枪,夜里将邻村大财主谭帮才家洗劫一空,杀死谭帮才一家十三口人,并将谭帮才的美妾蒲胡儿掳去做压寨夫人,然后,一把火烧了谭家大宅。
这年头拉杆子落草为寇本不算奇,只是“黄大顺”其人,黄桥铺父老闻所未闻,但大家都猜出,他不会是外乡人,因为本地已经有了一个张顺彩,外面土匪,便是犯了行规。除非黄大顺与黄桥铺有某种渊源,那又另当别论。
处在紧张状态中的人总是十分敏感的,张云卿很快就把这个黄大顺与那天在双壁岩脱逃的土匪联系在一起。
谭帮才全家被血洗的第二天,张亚口也心神不宁来找张云卿:“顺路,黄大顺莫非就是双壁岩逃了的那一个?”
张云卿思忖片刻分析道:“不会吧,若是那个家伙,昨晚遭殃的是我们。他们拿谭帮才开刀,依我看,或许是谭帮才在江湖上结下的‘梁子’。”
“谭帮才一直受张顺彩保护,他不会在外面结下梁子。至于黄大顺杀他全家,可从两个方面解释:谭帮才全家反抗;黄大顺见色起恶心。”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找我们,却先去暴谭家?”张亚口说。“暴”是土匪行话,即攻打、抢劫之意。
“这个也好理解,”张亚口卷起一根旱烟抽了一口说,“大凡土匪寻仇,不会只找某个仇人报复,而是迁怒仇人全乡。我们等着瞧吧,如果黄大顺暴了谭帮才之后,还继续在黄桥铺作恶,接下来就是想把我们碎尸万段。”
数月后的深夜,黄大顺果然又明火执仗,把石背张家财主张光火家的财产洗劫一空。接着,又在附近抢走村民数十头耕牛和三百口肥猪。同时,还有二十多名少妇、闺秀被黄大顺及部下强奸……
张云卿、张亚口预感到黄大顺下一个目标就是收拾他们了。张云卿一横心,对张亚口说:“亚口,我们不能坐着等死,你有四兄弟,拉出来我们一起干!”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张亚口问道:“那么,谁为头?”
“当然是我!”张云卿说,“你虽然有点文化,看过《三国》、《水浒》,但你没有魄力,制服不了别人。另外,你的三位弟弟也只配做杀手。”
“什么时候举事?”
“事不宜迟,就在今天晚上。”张亚口心急如焚。张云卿说,“我这里有一把现成的马刀,你回家找四把菜刀,磨得锋利一些,天一黑来我家聚会。”
“第一个目标暴谁家?”张亚口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咬着牙道:“张光火过去欺压了我们,今晚先拿他开刀!”
“可是,黄大顺才暴过他呀!”
“没关系。”张云卿脸上的横肉搐动着,“船烂了还有三百斤钉。先杀他一个人,不怕他不把埋在地下的资财挖出来进贡!”
张亚口离去后,张云卿令妻子尹氏把家中惟一的老母鸡杀了,又去镇上割了三斤肉,在家中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尹氏不知道丈夫要请什么人,几次欲问,均遭到张云卿怒声呵斥。她不敢再问,含着泪抱起四岁的儿子张中怡躲在床上。她觉得丈夫这段时间十分反常,预感到家中很快要发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