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唐纳机长身先士卒,这帮人里第一个捂着肚子哼哼:“厕所在哪里?”
有人给他指院子角落的茅棚,他立刻提着裤子跳过去。
不一会儿他又提着裤子蹦回来:“太可怕啦,遍地都是……
8、笛声何处 。。。
太可怕了……”
美国人何尝见过这样的茅坑?打他们爷爷那辈儿就有抽水马桶了,麦克唐纳长这么大岁数儿就没见过别人的屎!
他捂住肚子呻吟:“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上帝啊!!”
章素节虽然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也受不了他把上帝放在这里念叨。
忍无可忍之下,他拎了把铁锨揪住麦克唐纳的领子出去外面。
黄智权起初疑心他们机长是要拍了这个亵渎神灵的洋家伙,连忙冲出去劝架。
没想到,章素节在院子悉心地教给麦克唐纳:“去……在没人的地方挖个坑。唉,没人的地方哦,否则这里的女士拿你做色狼!色狼是要挨打的!!”
麦克唐纳如得纶音点化,飞奔而去。
这个主意后来大家都用上了,那天晚上睡的极不安稳,铁锨成了利用率最高的家伙。
后半夜章素节肚子疼起来去摸铁锨的时候,麦克唐纳迷迷糊糊地拽住他说:“去远一点儿吧……”
章素节不解。
约翰?佛瑞扭捏:“附近都拉遍了……”
章素节这一趟去了很久,他走了很远。
那天晚上月色极好,清澈的河水舒缓流淌,寂寂无声。
河边那样多的苇子,风一吹就弯了腰肢,淡淡苇叶味道清新弥远。
乳白的月光如雾似霰,照着河边的石滩上的鹅卵都有了些圆润的灵气。
自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
章素节觉得在这里挖坑都是件罪过的事情,于是去了苇子深处。
办完了事儿,总好洗洗手吧?
河水清亮冷冽,微微泛着银光。
恍惚听见有人在吹笛子,晶莹剔透的声音,如上好的水晶纯无杂质。
后有旦角曼声相合,婉转昆腔:“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瑶阶小立,春生天语,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夜色如何?月高仙掌。今宵占断好风光,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凰……”
那样虚无缥缈的声音,顺着脉脉流水细细散于风中,仿佛前世并不真切的一个梦。
章素节癔症怔地循声前去,上游有厚重的雪白霭霭雾气飘来,即便如飞行员的眼睛也看不真切:隐隐约约地觉得远处有船顺水而下。
惊鸿一瞥之间,绰约有素衣身影侧坐船舷。
全然看不清面貌的懵懂迷离,只是依稀觉得她长发委地,月光之下,便好一派缁然墨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奈何水远雾重,轻舟迅急。
荒凉河上还有余声袅袅,那船就向更远处去了。
吹惯了摇摆乐的美式少年怔忡许久,忽而想起来黄敬仪曾经发过的酸文: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不由得,一声叹。
那晚章素节到底没有
8、笛声何处 。。。
回去农家院落,他怅然若失地抱膝河岸,痴痴地发了一宿的愣。
不止为了那幽灵样的船,他晓得那不是什么湖精水怪,只是寻常过路的戏班偶尔清歌做戏。
还是会想起姆妈:青城山下的倾城女子,彩衣脂腻,扮相鲜亮。
那样美丽的容貌,却是极下贱的戏子。
不提防间血脉辗转,这些年过去了,闭上眼还都历历在目。
何须问笛声何处?原来早种在了骨头里。
她唱的……当是长生殿里的定情一折吧?那样情致缠绵的句子。
她一唱,他便懂。
次日清晨,黄智权提着裤子慌茫茫找铁撬时,才发现他们机长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
连刘少华的娘都惊动了,老太太捶胸顿足:“冬日有狼的啊!!!”
麦克唐纳面如土色:“上帝啊,邦最后一个儿子!!!”
黄敬仪大梦不死,睁开眼就是急火攻心:“还不快去找!!!”
敲锣打鼓的动静儿,一群人举着镐头菜刀按开春儿打狼的排场一路寻来。
他们河边儿找到了传说中葬身狼口的年轻机长。
蜷缩的青年正在晨曦中倚树酣睡,苍白俊秀的脸上有结冰般透明质感。
黄智权第一反映是这人已经冻住了!连忙冲过去摇晃:“机长!!!机长,你醒醒啊!!!”摸一摸,还好胸口尚热。
章素节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无辜如孩童般揉着眼睛。
大概是刚刚睡醒还没完全明白过来,这家伙露出一个近乎羞涩地笑,他喃喃:“我梦见姆妈了……”
听说找到人了,约翰?佛瑞机长冲过来踉跳:“节!!!你他妈的把铁锨搁哪里了???”
9
9、古怪航班 。。。
找到章素节,哦,或者那把铁锨之后,小山包后面齐刷刷蹲了一排表情古怪的美国人。
章素节站在山包前面转动着脑袋着给他们放哨。很像小时候汉克去会女朋友,清秀的黑发少年在谁家门口玩滑板,是素节在帮哥哥哨探那傻妞即将下班的爹。
现在这个黑发青年双手插兜儿站在那儿,嚼口香糖。他得提防村子里无意中走过来姑娘,还有天上的有意飞过来的日本飞机。
黄智权可逮着机会笑洋人:“就是傻,什么家伙不能刨土?锄头、镐头、铁铲子……活人难道憋死在一把铁锨上?”
章素节撇嘴巴:“他们担心我失踪。”很正式的声音。
从军队出来的黄智权曾经诧异他机长从不讳言被美国人照顾,也不以此为羞耻。
因为如果按照中国人的逻辑,由中国人做成美国人再做回中国人:章素节的可以套上个“三姓家奴”的好名声。可是他不在乎,而且看起来机长很享受他在美国人中的地位:被种群保护的幼小野兽。
不过现在这只幼兽长大了,他扭头看那些美国人,神情像个头领,像他那个美国爹。
他们年轻的头领很有气势地询问个尴尬事儿:“拉好了没?好了我们就回去。”
回答他的是身后拉裤链的声音。
虽然不是很上的了台面,黄智权心里很得意他机长这个“放洋”的本事:“机长打个响指,美国人跟着屁股团团转。威风的很!”又泱泱:“我就不行。”
章素节敲黄智权的脑袋:“让你好好学习英文,日日偷懒。”
身后几个美国人走的踢踢踏踏,很没精神的样子。
天之骄子被折腾大了:吃没好吃,睡没好睡。
章素节叹口气。
他已经学会叹气,而且慢慢上了瘾。
刘少华家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恭候:稠稠的煮红薯粥。
章素节十分想念香港家里的培根煎蛋,大概是许多人和他想到一起,看着早点有些明目张胆的嫌弃。
热腾腾的早餐没什么人动,多少令主人尴尬。
章素节安慰人的办法很直接,他挨个掏美国同事的裤兜儿翻钱,搜了几位,拿出来都是花花绿绿的美元票子。
章素节翻个白眼。
黄敬仪颤巍巍从兜里摸出一打皱巴巴的法币递过去。
章素节啧啧:“真有钱。不愧华盛顿财院毕业生。”
大少爷也不数,顺手递给了刘少华的爹。
老人家感激涕零:“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章素节词不达意地跟人家瞎客气着。
云行远扯章素节的衣角,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越来越萎顿的黄敬仪。睡了一晚,总经理的脸是灰的,云行远用毛巾左右擦拭,终究抹不掉一层的蒙蒙晦涩。回想他昨夜的沉静也让人发毛。云行远拿不准黄敬仪是真睡着了还
9、古怪航班 。。。
是趁乱昏了过去。章素节的脑袋又大了一圈:昨夜旖旎如梦的声音和现实差出一天一地不止。如果我是黄敬仪我也想昏过去。
麦克唐纳说:“他需要个医生。”他认真地看着黑眼珠的同事:“难道镇子上没有医生么?”
医生自然是有。只恨各国定义大是不同。
刘家人十分尽心,请来村子里九十岁的前清老秀才给黄敬仪诊脉。
村里人说:“这人有本事呢,老秀才医卜星相无一不精的。”
传说中有本事的刘秀才已经老到需要拄着棍子才能移步,黑黢黢的枯瘦手指让人觉得他早已自身难保。
章素节硬着头皮同意他问诊。
没有朱砂,红土为贵。
未曾看诊,老头儿十分自信:“不妨不妨,我活了九十岁啦,什么没有见过?”诊一诊,老人家如念书般吟哦:“肺金受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呀……不妨事……”不管医术如何,这老先生确凿是有学问的,说话也摇头晃脑,只差给个调子就要唱起来。
章素节和云行远面面相觑,觉得恐怕这医生不是十分靠谱。
老头儿多利哆嗦地从怀里掏出银色针,晃晃悠悠地朝黄敬仪身上扎去。
麦克唐纳伸出个头:“他是个巫师么?”
黄敬仪蜡黄的脸上神色坦然,他听之任之的让人扎,还能微笑:“这是个有足够经验的老人,他觉得我暂时不会死。”
美国人耸耸肩膀。
黄总经理永远悲观地符合逻辑。
南雄机场派车过来接他们,说重庆中航的救援航班已经起飞,预计今天上午到达。这就是撤退的好消息,被日本人追杀了整整一天的驾驶员已成惊弓之鸟,他们七手八脚的把黄敬仪搬上卡车,迅速撤离。麦克唐纳尤其起劲儿,章素节总觉得他是想把总经理搬开那个老巫师的势力范围更多一些。
卡车行驶在山路上颠簸地如同受惊的兔子,黄智权要十分小心地扶着黄敬仪才勉强觉得他不会散架。云行远被他排挤在一边。因为上车之前巫师老秀才拽着章素节的袖子嘀咕过云行远的小话儿:“此人面相不好,为男妨主,为女克夫。只怕遇到他的人都要倒霉……我活了九十岁了,什么没有见过?”章素节有口无心地答应着,扭头就走。那老秀才跳脚:“我还没有说完啊!”
汽车一溜烟地启动。
徒留老头儿一个人在原地咕哝:“夭寿的后生崽!我活了九十啦……什么没见过?夭寿哦……”
所谓扫把星这事,章素节是不信的,佛道圣经里都没这号神仙。
黄智权倒是记在了心里。
可也难怪,云大仙的履历太过骠悍:自投入空军序列之后,他一路干过北平机场、南京机场、武汉机场、香港机场……
云行远就没在哪个地方
9、古怪航班 。。。
呆够一年。凡是有他的地方一准儿忙活着收拾撤退。当然如果你算上刚刚他到达就惨遭轰炸的南雄机场,云行远这扫把星简直就是祸国殃民级别的。太平盛世这是一乐儿,如今枪林弹雨的,民航飞行员也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难免让人忌讳。回重庆之后黄智权没少跟人念叨这个:“行远哥人是好人,就是……晦气了些。”
后来这小话儿传到航空委员会,某大员眉头一皱,把云行远派去了加尔各答,说:“就是妨主也不能妨到印度去吧?”这一下子也算应了云大爷那行远的字号,真的是去国怀乡三千里了。后来又听说他去印度之后没多久史迪威的远征军就败回来了。全国一片口诛笔伐,唯某大员没出声附和,这就着实令人起疑。
当然,这都是后话。
一伙人好容易摇晃到南雄机场,重庆的飞机还没过来。南雄机场已经抢修一夜,四处依旧断壁残垣,看着让人心酸。
云行远是干机场的行家,转转眼珠子看见旮旯里临时树起来寥落的天线。机场一派忙碌:跑道上有许多人在忙碌着夯实填入弹坑的泥土。这工作进展远比通讯修复顺利,中华大地从来不缺挖土干活儿的。虽然条件很差劲,但是云行远觉得南雄还是可以起落航班的。他回头告诉黄敬仪这个好消息,希望他能高兴点儿。
黄敬仪很麻木地半躺在车上,看着重庆方向发呆。他萎顿,但是安静,神情淡然,仿佛绝望后的心安理得。伤病折磨是个很好的解释,或者感谢伤病折磨才能让他这么光明正大的萎顿着。云行远很想劝他,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一句能用,只好替他掖掖毯子边。
章素节无聊了会围着飞机转,中航的两架DC机伤痕累累地仅仅维持了飞机的形状。
一抬头,南雄机场技师李春林也在围着DC3溜达。
这俩架飞机着实够看:一架的螺旋桨叶子耷拉着,满驾驶室里都是碎裂的仪表盘玻璃,瘸腿的起落架。另外一架好点儿,只是左边一个机翼上有个脸盆大小的洞子,如同一个向人的白眼;轮胎挺喜庆,小孩子一样张嘴朝他俩呵呵笑。
打开机舱爬进驾驶室,半边座椅都是塌的。
章素节一手一脚的摆弄操纵杆,不知道心里琢磨着什么。
技师李春林也爬上来:“除非回去大修。否则只能报废了……”
章素节点点头:飞回去大修,最近的也得是印度……
上午十点正,一架DC3遥遥出现在远处天际,夏克机长如约而来。
银色的机翼在日头下闪闪发光,机航长一如既往地不浪费任何炫耀技巧机会,完美地进场动作,飞机如白鹤一般平稳地滑行降落,姿态高傲而不失优美。
跑道边蹲踞着一堆驾驶员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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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叵测地等着看戏。
不出意料:触地之后,飞机便如袋鼠般活泼地弹跳起来。任凭多高明的驾驶技术仿佛也难以驾驭这架红鬃烈马。DC3在满是弹坑的跑道上踉跳着停稳。
夏克机长满头大汗地爬出了机,他嚷嚷:“你们跑道上播种耕作了么?”
忙碌的机场地勤恨恨地看着他。
跟吵吵嚷嚷的夏克比起来,颠歪了帽子的陈定睿一如既往的沉静内敛,帮着颠到头晕脑胀的华童爬出来之后,重庆飞来的机组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灰头土脸如同土拨鼠一样的中航同事。
被困在南雄的中航员工则用近乎妒忌的目光看着他们完好无损的DC3。
邦德的意思是让夏克把人全体撤回重庆,先拢了堆儿再说。
稀稀拉拉的登机队伍,独独找不到了章素节。
狗丢了去有骨头的地方找,猫丢了去有腥味的地方寻。机航长毫不费力地在飞机里抓住章素节。
溃退在即,他东家少爷依旧坐在残破的驾驶室,不紧不慢地捣鼓着什么。
夏克步子重,走在飞机上破铁皮咣咣地颤。黄智权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这家伙脾气出名的暴,夏克一声吼,飞机抖三抖!陈定睿想一想也追了上来,撤退的关键时刻,总不好自己人再吵嘴。
章素节头也不回,几乎是惊喜地喊出来:“夏克!我想把这架DC3飞印度。兴许还有救儿。”他亮晶晶的眼睛,神情天真迫切一如他八岁时候第一次被养父抱进驾驶室,兴奋地问:“怎么才能飞呀?”
所有